第83章 永别奉天
宁铮入关调停中原大战,迅速平息了一场已经成民国史上最血腥的军阀混斗,南京政府和全国甚至是世界舆论,都对宁铮大为赞赏。十月九日,宁铮在奉天省大礼堂正式就任“中华民国海陆空副总司令”一职,各国公使、机关、社团八百多人到场,由张岳军代表南京国民政府致训词,宁铮作答词。十一月八日,宁铮偕太太奉九和芽芽抵达北平,组建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接着从天津乘花车前往南京,列席国民党三届四中全会。一路上,无论大车站,都贴着标语,写着类似“宁副司令是和平息戈的使者”,“宁副司令是国家统一的表率”之类的话语。宁铮和奉九沉默地看着,心里有欣慰,也有不出的滋味。倒是宁铮怀里的芽芽跟着看足了热闹,还经常出人意表地蹦出几个字儿来,手指指点点,让父亲给她解释解释。于是宁铮煞有介事地认真讲解条幅、标语及遇到的一切中文字儿,芽芽肃着一张胖脸,一动不动地听着,偶尔还应景地点一下头,手一挥——这个过,好像她真明白了一样,这倒成了旅程中让夫妻俩时不时展颜的重要因素。到了南京,他们换乘了“威胜”号军舰,的芽芽在听到停泊于江心的“通济”号军舰奏上将乐曲,鸣礼炮十九响时,居然毫不畏惧,只是瞪着眼睛看得很仔细,倒是把宁铮喜得够呛,觉得芽芽颇有大将之风。其他停泊在江中、岸边的各国军舰、商船皆悬旗,并一起拉响长笛向宁铮致敬。从南京城到国府门,到处是举着纸旗的欢迎的人群,这种热情,宁铮还是在出了东三省的地界外头一次遇到。第二天刊载在报纸上的南京舆论认为,东三省总司令、中华民国海陆空副总司令一家三口,就连女儿也一样,各个仪表不凡、神采卓然,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宁铮和奉九倒是觉得,自家闺女在各种场合淡定自若的表现,倒是比南京方面给出的出人意表的礼遇带来的喜悦,来得实在多了。但无论如何,宁铮还是以二十五岁的年龄,真正成为中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主理东北、华北、西北军,共计八省三市,几乎是中国半壁江山的政务军务。消息传来,远在东北的奉方却反应冷静,鲜少有人欢呼雀跃: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看似显赫无匹,实在暗藏祸心。宁铮为了调停中原大战,不得不率宁军精锐尽数入关,致使东北防务空虚,是不是由此勾起了觊觎东北多年的日本人的垂涎呢?宁铮原本算把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放在奉天,精心理东三省的庶务,他与同僚商量火候,已决定把葫芦岛这个天人不冻的军港改造成民用港,继续大力发展铁路,与日本人的满铁争夺路权。但现在他不得不经常滞留北平,积极处理被收编的华北军队,而这,又是最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江先生乐得手一松,全权推给他,要钱没有,不干也得干。转年已经是民国二十年春天。宁铮回奉天呆了一个月后,又不得不继续坐镇北平,与难缠的阎百川旧部周旋。临走前才知道,奉九带着芽芽去了喂鹰胡同,他马上坐着车转到那里,算跟太太和女儿告别。一想到奉九和芽芽,宁铮虽然被一堆破裤子缠腿般的破事儿搅得不得安宁,但还是嘴角上扬,没想到一进门,却看到一出奇景:自四个月后几乎从来不哭,一向总是抿着嘴眯眯笑的芽芽,居然破天荒地正在哇哇大哭;一旁的奉九更是稀奇,居然也在那里眼圈儿发红,一双一对儿地掉眼泪,娘俩一个脸儿冲东,一个脸儿冲西,互不理睬,看得出来,是在很认真地生着气。这可是从未见过,毕竟芽芽从生下来就跟她娘亲得不得了。宁老夫人总,亲自喂养孩子的母亲,母子关系比不喂养的要来得更亲。原本看的确如此,不过现在这情形,倒让人怀疑起这句话的真实性了。宁铮赶紧几步走上前去,先搂了搂奉九的肩,温声问她怎么了。奉九早看到他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脸一侧也不答话;宁铮又过去蹲下身子抱住闺女,丫头大概是哭累了,刚刚叹了口气,不哭了。现在肉乎乎的身子更是紧紧偎进了唯一可依靠的父亲的怀里,低声叫了声“爹爹”,然后两只胖手捂着眼睛,偷偷透过分开的指缝,暗中观察娘亲的动向,一看奉九连个头都没回,毫无与她和好的迹象,自觉下不来台,不禁“哇”的一声哭得更嘹亮了。宁铮抬头看看太太,又低头看看女儿,不禁哭笑不得地揉揉额角,无奈地:“原来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大的,一个的……”奉九一听,立马眼泪瓣儿也不掉了,微微发红的眼睛白了他一眼,轻哼一声,“你们姓宁的没一个好东西。”宁铮愣了,真是想不到,他这位最爱讲大道理,一向冷静理智到令人发指的太太,居然得出这么孩子气的话,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你呢,你不也姓宁么,宁唐氏?”奉九看了看仰起胖脸,懵懵懂懂围观父母亲斗嘴的芽芽,一个已经到了嘴边的“呸”字不得不咽了下去。宁铮早看到一边憋笑的秋声了,赶紧把她叫过来,让她了明白。秋声自然乐于给宁司令解惑:原来奉九想着,喂鹰胡同有大白鹅、有海东青,虽都凶猛了些,但还挺好玩的,就想着带芽芽来开开眼界。没想到初生牛犊不畏虎,芽芽一落地,看到摇摇摆摆走过来的神气活现的一队大白鹅,上去一把就捏住了头鹅的脖颈。她年纪虽,但出手快若闪电,谁都没想到她能一抓即中;头鹅大概也没想到,估计也很冤枉,更没面子——毕竟它在此地已逍遥快活了三四年,还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头鹅一急眼,来了个白鹤亮翅,大翅膀一抖,这就是信号。其他的鹅自然是“唯鹅首是瞻”,马上跟进,各个跃跃欲试地要上来把这个矮墩墩的两头身胖妞斩落马下,啊不,用嘴把她的胖屁股拧紫。原本一旁担任警卫工作的侍卫和干杂活的下人自然大惊失色,赶紧扑上来,一人一头,很快就把一队平日里训练有素、队型排列整齐紧密的大白鹅扑得东倒西歪,生怕真的伤到了宁司令的宝贝闺女没法交差。奉九气坏了,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的闺女胆子比水缸还大——一般孩子的正常反应,不是应该害怕的么?怎么芽芽见了比她高一头还多的大白鹅,居然没有一点预知风险的能力?生平头一次,奉九“啪啪”地了胆儿肥的芽芽几屁股板子。从被宠着长大,除了出生时被接生的汪大夫拍了几下,再没被过的芽芽可不干了,立刻把嘴咧得老大,哭得嗓子眼里的舌头都看得清清楚楚。奉九一完就后悔了,屏息静气地等着姑娘嚎了会儿,顺便数了数她长了几颗牙,想着过一会儿就哄哄她。没想到人家毫不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奉九只好厚着脸皮伸手要抱她;没想到丫头很不给面子,一撅哒一撅哒地扭着身子就是不让抱。奉九伤心了,她从十二岁开始带不苦,以前也带过妹妹奉灵,哪个不是特别把她当回事儿,恨不得板儿供起来似的崇拜着,还敢给她甩脸子?从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奉九也是无法接受亲生女儿的嫌弃。于是乎悲从中来,从怀胎不易开始痛诉家史,孕吐、破水、转胎位……一样样细想起来,女人到底为了什么要生孩子呢?就是为了生出来一个气自己的么,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所以奉九这样的刚做母亲也真够呛:自己就没受过屈,也不懂得退让;所以到底是一岁多的芽芽不懂事,还是二十一岁的她不懂事,这可真是见仁见智了。宁铮听完秋声的叙述,颇感无奈。他看了看气鼓鼓的奉九,再一看把脸蛋贴在自己胳膊上,总用一双大得过分的黑眼睛偷瞧她娘亲的芽芽,知道还是姑娘是先缓过这个劲儿了,有门儿。于是低声跟芽芽:“看看,芽芽都惹娘亲生气了,她都哭了……娘亲带你多辛苦啊是不?快去哄哄她。”芽芽已经开始蹦词儿,还不成句儿,但其实大人什么她都懂。哭也是个力气活儿,所以又哭了会儿后,早就不干这傻事儿了。她一看已经得罪了娘亲,人精心里权衡一番,决定可不能再得罪父亲了,于是重重地点点大脑袋,离开父亲的怀抱,颤巍巍地向母亲走去。芽芽拉拉背对着他们站着的娘亲的长裙角儿,奉九转过头低头瞧她,她赶紧露出自己所有的白牙,冲母亲谄媚地一笑,接着就把胖脸贴到奉九的腿上,嘴里哼唧着“娘,娘”的,蹭啊蹭的没完没了了。宁铮在后面看笑了,赶紧过来做和事佬,柔声劝着奉九。奉九不搭理他,蹲下身子,把住芽芽的两条胳膊,直视芽芽清澈的大眼睛,严肃地对她:“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上手掐大白鹅了,听到没有?”芽芽卡巴卡巴大眼,点点头。“以后得听娘的话,不许闹脾气。”芽芽心里想什么不得而知,反正犹豫了一下后,终于无奈地点了头。奉九喜笑颜开,马上啄了啄宝贝闺女的胖脸蛋儿,娘俩又相亲相爱地搂在一处,早把一旁张着胳膊,等着抱抱的宁铮晾脖子后头去了。
宁铮哑然失笑,得,自己又成多余的人了。他有预感,奉九的急脾气,早晚得被芽芽给磨个精光。临走前,他从娘俩那收获了很多很甜蜜的吻,足够撑着他过完随后没有她们娘俩的个把月。不过宁铮可没想到,家里的娘俩不用他操心,反倒是他自己,成了让人操心的对象——他病倒了,而且很重。他是在五月份中旬离开北平赴南京召开国民会议期间感染的伤寒。在此次行程中,他不仅会见了江先生等一干政要,还与南方、中南、盐业等四大银行商谈来东北投资兴办实业之事;在此期间,他也频频接受媒体采访,或当众发表演,多次表达了他对国家“和平”、“统一”的热望。五月二十日离开南京时,江先生亲临机场,欢送宁铮这位“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仅次于自己的二号人物。几天后,宁铮到做到,借给南京军政府继续讨伐广东“叛军”的二十架飞机已飞抵北平。过于紧密的行程、巨量的工作,终于让宁铮积劳成疾,返回北平后就病倒了,随行黄医生诊治后,建议入院治疗。六月一日凌,发烧并已陷于昏迷的宁铮离开了在北平西城区寓所,住进了协和医院那座绿色琉璃瓦覆盖的老五楼。因为宁铮的病情,江先生原本想联合宁铮发表联电,宣布对广东方面的讨伐,也不得不延期。虽然伤寒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但在那个医疗还不发达的年代,一个感冒都可能要人命,而这次昏迷,也让他不得不收了原本轻忽的心思,认真配合治疗。这次南京之行,奉九并没有陪同,直到支长胜来电告知宁铮住院,惊惧之下,她马上带着芽芽启程前往北平。由于预感这次呆在那里的时间会很长,应该不少于四个月,而且宁铮现在也是不得不把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先用来处理华北地区遗留的晋军整编等棘手问题,所以奉九带了很多生活用品前往。很快,北平的住所都被她和芽芽的物品填满了。即使是卧病期间,一伺病情稍见好转,找宁铮汇报工作的下属也是源源不绝;需要做出决策的也是大事情不断,根本无法像奉九期望的那样,完全彻底地抛开杂务。这样的现状直接导致宁铮病情反复,也可以这是自他上任东北总司令一职以来,三年多积累的辛劳困苦的一个总爆发,所以来病急、起势猛,颇有点积重难返的意思。待到病情稳定,已经是七月底的事情了,算起来宁铮足足缠绵病榻了两月余,可把奉九和其他宁军军官吓得够呛。宁铮不过二十六岁,正值壮年,精力异常充沛,除了刚回国去察哈尔剿匪那次伤了肺气,但很快将养过来,从未病倒过——民国十六年,老帅遇难,宁铮受命于危难之时,接连一个月的守孝,来自各方各面的威逼和压力,日本妄图趁乱吞并东北,以年轻的臂膀,硬撑起了东北,他没有被击倒;民国十七年,东北易帜,各地军阀纷纷施压,日本政府气急败坏大加谴责,宁铮深陷各方势力的夹击漩涡之中,食不甘味,夜不能眠,他没有被击倒;民国十八年,图段两位老帅左膀右臂,包藏祸心,意图取而代之,勾结老旧势力,大厦将倾,痛苦煎熬许久,终于以雷霆手段,血腥处置,他没有被击倒;国仇家恨耐他不得,中外反对势力拿他没办法,但没想到,华北的烂摊子将他击倒了,江先生“以夷制夷”、“捧杀”的策略,初见成效。几年的婚姻生活下来,离权力的漩涡中心越近,奉九越懂宁铮,越心疼他。他实在太难了。这次临走前,她一大早抱着芽芽,坐着汽车前往火车站的途中,一路贪看着故乡的街景——巍峨华美、明黄琉璃瓦绿剪边的凤凰楼、三十二个大圆黄铜门钉镶嵌在朱红大清门上的奉天故宫、四平街上巍峨的左右相对的钟楼、鼓楼,心里忽然有了些极为不舍的情绪,就好像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虽然她恨不得飞到生病的丈夫身边马上去照顾他。她转头跟秋声了心中的离愁别绪,秋声不禁笑了,“姑娘,顶多半年就回了,您可别伤春悲秋了。”自从生了芽芽,原本生性颇有些刚烈的奉九的确变得柔软了许多,还添了个眼窝子浅的毛病,弄得秋声时不时地笑话她。是啊,顶多半年。芽芽爸的病情一旦见好,再将养将养,他们就可以回来了。毕竟,奉天这边这么多事情,还等着他回来处理。不过,自出生以来,自己还从未离开过家乡这么长时间呢。此时刚刚五更,天色已亮,如纱似雾的白色薄雾弥漫在天地之间。四平街的钟鼓楼传来了亮更已到的鼓声和钟声——时辰香必然已经烧完,悬挂的金球已掉入盘中;更鼓随即先被擂响,快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重复两遍,共一百零八响;随后钟声响起,在雾里听起来,更显得悠扬绵长。后来活到九十几岁的秋声也偶尔会回想起这个时刻:姑娘的预感怎么就这么准呢,北平、奉天,她们也是常来常往的,谁能想得到,这是奉九一生中,也是自己这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生她们养她们的奉天。
第三卷永世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