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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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九带着芽芽到了北平,直接从车站驱车去位于东单校尉胡同的协和医院住院部看望宁铮。

    头一次到北平的芽芽一路上看着不同于老家的老北平街景,很是惊奇,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不出声,就那么认真地瞧着。

    奉九心思沉重,也没什么心情像往常那样逗弄她,同车的秋声很识趣地保持沉默,而吴妈则带着她的女儿宝瓶,已经早她们几天到达了西单太仆寺的寓所,准备她们娘俩到来的一应生活事宜。

    到了医院,在时任院长王锡炽的陪同下,一行人坐着电梯上了顶楼,一路上王院长跟奉九简要地介绍着宁铮的病情,并请宁夫人放心,宁副司令已无大碍。

    到了特别病房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外向里望去,奉九一下子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宁铮。

    昨天才度过肠热症副伤寒危险期的宁铮,神智还在慢慢恢复当中,整个人有脱水迹象,全身无力,脸上有明显的鲜红色圆形玫瑰疹,脉象趋于缓弱,且有肝脾肿大的症状。

    迷迷糊糊中,他好像听到了芽芽的哭声,疑惑间费力地睁开双眼扭头望出去,这才看到,已经一个月不见的奉九抱着他们的芽芽,隔着一层玻璃窗,正目露焦虑地盯着自己。

    虽然很少与宁铮在一起,但芽芽早已记住了父亲,一看一向英姿勃发的父亲隔着一层窗户,穿着蓝白条的衣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见了自己也不像以前那样马上走过来抱抱自己,这个生下来就脾气急躁的家伙焦急地伸出短手,想着摸摸他就好了;也许再亲亲,父亲就会坐起来陪她玩儿了。

    谁知娘亲却不让她进去,她怎么也触不到他,手指头被眼前的窗玻璃挡住了,这就哇哇地哭了起来。

    宁铮看着穿了一身淡紫色南京紫花棉布做的裤褂的芽芽,和抱着她恨不得马上进来,但为了女儿着想还不得不留在外面的奉九,心头一震,这一阵子一直被政事军事填得满满当当的脑子总算匀出点空,心头涌上了一股股的愧疚,第一次给自己下了命令:再不能仗着年轻,不把身体健康当回事儿了。

    奉九眼圈儿泛红,还是忍住了眼泪。她想把芽芽放下进去好好看看他,但刚到了一个陌生环境,又看到一大群穿白大褂的人的芽芽却是什么也不放手——奉九也明白,孩子哪有几个不怕医院那股消毒水味儿,不怕医生护士手里那支针的——一向爽快的芽芽变得缠磨母亲,哼哼唧唧地什么也不放手,就跟长在了奉九身上一样;她的心里总觉得这群人对她不怀好意。

    宁铮的病情虽然已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但传染性还是存在的,奉九总不能就这么抱着她进去。

    正纠结着,幸好随行的秋声解了燃眉之急:她马上找到一个护士,要了针线,当场就把一个崭新的消毒纱布口罩改了好几号,往芽芽的胖脸一戴,正合适,严丝合缝。

    这一次,娘俩都戴了口罩,又在外面穿了罩衣进了去。

    奉九刚把芽芽放下,她就“吧嗒吧嗒”迈着步伐走到病床前,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伸手摸了摸眼前这个瘦到脱相,以至于变得有点陌生的父亲的脸。奉九跟着走在后面,眼神凝在他的脸上。

    宁铮从刚刚就眼也不眨地凝视着她们,此时他的目光与奉九的交缠在一起,绵绵情丝,不绝如缕。

    此时闺女已到了眼前,他好像忽然想起现在自己这样子应该是非常不堪的才是,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朵,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勉力抬起胳膊,抚了抚芽芽带着肉坑儿的手,又马上缩回,遗憾着不能像往常一样,好好亲亲她红苹果似的胖脸蛋儿。

    不过芽芽还是笑了,露在口罩外面一双刚哭过的大眼也眯缝起来,跟她娘亲笑时弯起来的鹿眼一模一样,宁铮的心情马上如雨后初霁,变得轻快了许多。

    这娘俩,真是他最神奇的特效药。

    芽芽刚刚戴上口罩觉得新奇,也没什么意见;这会儿觉得闷了,舌头一舔一舔地顶着纱布,眼见着都要舔湿了。奉九看到了,马上想辙转移她的注意力,一转头看到一旁的白色床头柜上,有北平人特别喜欢的一篮专门供着闻香的海棠木瓜,伸手取了一只塞到她手里:“芽芽乖,这个只能闻,不能吃哈。”芽芽点点头,扭动身子很是自立自强地勉强爬上了正对着病床的长沙发上玩儿去了。

    奉九坐在宁铮身旁,一双剪水双瞳默默地看着他。

    宁铮半垂着因持续不断高烧而残留着红血丝的眼睛,抓着她的手按到自己脸上,眷恋地上下摩挲了几下,闭上了眼。

    奉九眼睛有点湿润,俯身隔着口罩布亲了亲他的眼睛——她倒是不怕传染,但总得考虑芽芽,毕竟,她还在哺乳期。宁铮形状极美的黑眼睛猛地睁开,亮了亮,弯唇一笑。

    没一会儿,有护士端着温水盆进来,要给宁副司令擦身:因为刚刚退了烧,又出了一身汗,别再着凉。宁铮眼睁睁地看着奉九原本就大得不像话的眼睛瞬间瞪成了牛脖子底下挂着的铜铃。

    这还了得?!那就是,这一阵子,都是女护士给宁铮清理个人卫生的?

    宁铮昏迷了几天,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她的眼睛随即忿忿地瞪上了一旁的支长胜。

    支长胜无辜地回望,卡巴卡巴眼儿,意思是自己也没想到,夫人您还在意这种事情。

    奉九这个人其实很有些怪癖:一旦把宁铮划入自己的领地范围,那就是自己的私人物品,绝不许他人染指……女护士也不行。

    她笑着谢过了这位女护士,然后既然她这个做太太的人都来了,这种事情就由她——自己——来做好了。

    待笑眯眯地请出了虽然减少了工作量,但却很奇怪地并不那么愉悦的漂亮女护士,奉九一边撸胳膊挽袖子地准备动手,一边在心里当即拍板,要给芽芽断奶:一来此时的宁铮需要她的贴身照顾;二来自己近来的奶水质量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三来,才是最关键的——芽芽越来越恋奶。

    民间有个词叫“看奶”,意思是,哺乳期的孩子出于动物本能,对自己的口粮把得特别紧,等到大些,甚至会因此产生焦虑:明明喝饱了,也在那玩儿个没完,时不时还轻拍几下,嘴儿被塞得满满的,也不喝,眼睛狡黠地偷溜着母亲,很是得意,其实这就是一种资源霸占。

    奉九有时被她缠得烦了,干脆把她往旁边一推,背过身去:“饭馆烊了。”

    芽芽立刻哇哇大哭,奉九哪里扛得住,只能告饶。

    可再这么看守着她,奉九真的是被这个东西拴得动弹不得,想好好做点事都没办法。

    到了夜晚,芽芽表现得更极端,早就跑到母亲床上就近看奶了,这把她不放心的;甚至要每每从睡梦中惊醒过过来,以确认母亲这个“粮仓”是否还触手可及;而因为半夜醒来,迷迷糊糊中顺嘴就又喝上了奶,没几次到底超过她的食量,在奉天时曾直接导致了一次很严重的肠绞痛,所以奉九也觉得,必须下这个决心了。

    原本她这汹涌的乳汁,喂孩子喂到三四岁也不成问题——母乳对孩子健康有益,这是全世界的共识。但她这大半年来的糟心事儿实在不少,所以母乳的质量也是大受影响,宁老夫人有一次曾担忧地她这奶“火大”,对芽芽未见得就是好。

    奉九一边给宁铮擦身一边思虑;宁铮看着奉九的脸,心满意足,但心头也开始升起绮思,不免盘算着等出院了,要这样那样……忽然听到一声欢快的“三哥,三嫂!”,一抬头,正是奉九有几个月没见的巧稚。

    巧稚在协和进入到了第四年的学习,得知哥哥入院,当然早就跑了来,后来要不是宁铮指示手下人硬把她轰走,不定还要来多少回呢;鸿司也是,跑来至少两趟了;刚刚听支长胜,在天津读书的奉灵也费劲巴力地来过一趟看望姐夫;还有在天津担任警察局局长的二哥,也带着二嫂和鸿允、雁英来过一次了。

    巧稚这次听教课的老师随口宁副司令夫人和女儿来了,哪里还坐得住,趁着课间先请假,又赶紧跑到了住院部,此时恰好进了病房。

    奉九正好完成了任务,把薄被给宁铮又盖好,不免欣喜地抬头跟巧稚招呼。巧稚刚要跟嫂子好好话,一眼看到正拿手指聚精会神抠弄海棠木瓜的芽芽,全副心思立刻被如年画上大娃娃一样俏皮可喜的胖侄女吸引了去,一把抱起芽芽开始转圈儿;芽芽最喜欢转圈儿这个游戏,咧着嘴儿开心得哈哈笑,宁铮和奉九看着都露出了笑容。

    不过,病房里毕竟空气不好,不能久留,芽芽很快被姑姑抱着出去玩了——有了巧稚姑姑,没有娘陪着也行了,再还可以把闷热的口罩摘下。

    现在病房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其他人都识趣地没有进来,散了开去。奉九到底忍不住要摘下口罩,宁铮坚决不许,不过,再过两天应该就可以了,奉九也只好这样了。

    宁铮望着奉九,听着太太清甜的嗓音絮絮地诉着这一个月以来的新鲜事儿,其实有很多事儿没什么值得的,细又琐碎,可奉九就是有本事把最普通的家长里短描述得妙趣横生,引得宁铮时不时发笑。

    这最甜美的声音就在耳边,最魅惑的明眸就在眼前,体力衰弱的宁铮唇边含笑,在这美妙的助眠声中睡了过去。

    奉九止了声,看了看,起身用棉签蘸水,给他润了润干燥起皮的双唇,随后走出了病房,坐在走廊沙发上的支长胜告诉她,巧稚姐带着芽芽去了外面的九曲长廊。

    奉九坐电梯下楼,顺着汉白玉台阶拾阶而下:宁铮病势好转,她也有心情欣赏协和这号称是当今世界上最漂亮的建筑群了。

    美国建筑设计师柯立芝的确很有眼光,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原豫亲王府的绿瓦灰墙、重檐庑顶、吞脊龙吻和琉璃跑,添加的西式建筑与老建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西辉映,和谐异常。

    奉九不能不联想到:豫亲王府跟现在属于老宁家的顺城郡王府一样,都是大清倒台,原主人日子过不下去才把祖宅卖了的。

    北平老百姓最是促狭,因着这府邸卖给了美国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家族,用来建协和医学院和医院,所以老百姓干脆顺着原主儿的叫法,管协和医院叫“油王府”。

    她正顺着把十几栋建筑勾连起来的廊道往前走着,忽然听到前面有话声,如黄莺般清脆鸣啭:在挺拔的雪松、香柏和大片白玉兰花的掩映下,一道淡紫色的身影正急急地跑来跑去,后面穿着淡绿色竹节布衫子的巧稚好整以暇地追着她玩儿,两侧短短的发尾像蝴蝶一样扑扇着她的双颊。

    芽芽从一生下来就很喜欢活泼的巧稚姑姑,两人很是合拍。奉九笑着走上前去,把满头大汗的芽芽抱起圈在怀里,掏出手帕给她擦掉了汗,又不见外地顺手给也出了点汗的巧稚擦了擦,巧稚闭着眼睛往上凑,一脸美滋滋。

    三个人一起坐在廊道里的木制长凳上,奉九和姑子着贴心话。

    奉九望着已经有了“协和脸”的巧稚,伸手摸了摸她的鸡心脸,不免心疼——“协和脸”指的是协和住院医师和学生因为紧张的生活节奏,即使校方供应了最好的一次三餐和两顿甜点,也没有胃口享用;且没时间出去运动晒太阳,久而久之,个个面色苍白,看起来相当不健康。

    “你还挺得住么?是不是太辛苦了?”

    协和八年制的“宝塔尖”式培养制度,注定了学习生活的残酷,淘汰率惊人;巧稚扛过了淘汰率最高的第一年,到现在已经进入了医本科也就是基础科的第一年,可以是成功了一大半。

    巧稚的发式早改了华伦王子式,人更显娇媚清新,她往一向亲密的嫂子身上一靠,顺着话头撒着娇,“辛苦啊,辛苦极了,要死了哼唧……”

    “那你还继续读?要不咱……”奉九一听当了真,急了,那还不如重新选所大学呢。

    “可我喜欢啊,真喜欢。”巧稚嘿嘿一笑,又搂了搂奉九,往她怀里挤了挤。

    奉九怀里的芽芽被姑姑挤住了,以为是跟她玩儿,赶紧也挤过来,巧稚唱着自己瞎编的童谣:“挤,挤,挤香油儿,挤出来的香油不给老母鸡,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管他三七二十一……”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姑侄俩在奉九这个战场上你争我夺,弄得尊贵的宁夫人一身昂贵的云霞绸旗袍起满了褶皱。

    奉九不以为意,一边努力维持着平衡,一边高兴地:“那就好。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到后来,奉九趁着芽芽赖在她怀里直喘气,抓紧间隙又问巧稚:“你哥哥春节时还操心你的婚姻大事呢……那位很帅的男同学叫霍凯行吧,怎么样了?”

    巧稚闻言一呆,微微低了头,一向直爽的她面带羞赧,奉九一看有门儿。

    奉九笑着搂住她的肩膀,“你啊,就别矜持了,我看那个男孩子不错,我再托人听听他的品性,要是差不多……”

    “嫂子!”巧稚急了,赶紧让奉九住,“我还有四年才毕业,现在这个,为时尚早……”

    奉九自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婚,所以对于同学间产生感情总有一种不言的向往,她一看巧稚羞得满面通红,不禁哑然失笑,“怪我怪我,是我思虑不周了。你们要是有了默契,自然最好。”

    巧稚没接茬儿,看着已经自己蹦到地上,跟花花草草玩得不亦乐乎的芽芽,半晌儿才细着嗓音:“上次我们学校组织大家去西山玩儿,中午在山涧里休息,那儿流淌着一道溪,我正坐在溪边看书,忽然顺着水飘过来一艘红纸船;捞起来一看,船帆上写着‘同业同志,共生共死’,那个家伙,正在上游冲着我笑……”

    有共同的职业,共同的志向,这样的恋情很靠谱,这表白很罗曼蒂克,奉九本来就直觉霍凯行不错,老母亲般满意地点点头,又趣道:“妮子,春心动矣。”

    巧稚忍着羞涩,装模作样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哪对夫妻,整天腻腻歪歪地不自觉,碍了人的眼还不自知呢。”

    自宁铮与奉九成婚以来,两人越来越甜蜜,这也是有目共睹的,更是让宁家人喜闻乐见的。他们那些自以为没人关注的亲昵、情趣,其实早就落进了别人的眼,就好像上次参加那场声势浩大的海滩婚礼时一样。

    巧稚作为宁铮一奶同胞的亲妹妹,跟大姐首芳一样,对此极为欣慰的同时,又替哥哥觉得庆幸——幸好哥哥遇到了嫂子,要不照着他以前那做派,妥妥一浪荡子,时至今日,只怕老婆也早塞满了几个院子了。

    奉九的嘴巴惊成了一个圆圈儿——啊哟,好么丫头片子居然还敢趣起嫂子来了,胆量见长啊。奉九决定摆摆“长嫂如母”的款儿,跳起来就挠巧稚的痒;巧稚很不幸跟奉九一样也是满身痒痒肉,失了先机,被咯吱得咭咭而笑;正在一旁撅着胖屁掐草掐野花的芽芽一看还有这热闹可凑,赶紧扑上来助纣为虐。

    巧稚腹背受敌,处于劣势,但输人不输阵,嘴巴上还不忘揭奉九的短儿:“好嫂子,看在几年前我们大冷天儿去喇嘛庙照相,白挨冻照废一大胶卷的份儿上,饶了我吧。”

    这个理由嘛,还可以接受,奉九做过不着调的事里,这个也是相当过分的了,一提起来就胆气不足,讪不搭地住了手,把正跟着揩油的坏蛋也按住了,不免又笑成一团。

    姑嫂聊得开心,一看到了饭点儿,又一起去协和著名的营养餐厅用了餐;奉九随后让巧稚赶紧回去准备上下节课,请会儿假就得了,别再上楼看哥哥了,以后再看吧。

    等巧稚的身影消失在与教学楼连接的西门外,奉九才想起来,好像把宁铮晾得时间长了些,他是不是已经醒了?

    等她颇有点不好意思地带着芽芽回到病房,宁铮可不是已经醒了,正用着清淡宜人的午餐,毕竟协和拥有当前全国最好的营养师。

    他似笑非笑地倒是没什么——怎么也不能哥哥倒跟妹妹争上太太的宠不是?再看着穿了一身绣着大朵蓝色绣球花的莲灰色云霞绸的奉九,和可爱到不得了的胖闺女,心里已是如春水般,温暖舒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