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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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一个中国人,好像对看医生都有所抵触——毕竟谁也不会因为舒坦才去找大夫;而见了医生后,西医大部分会从头到脚地做检查拍片子,中医则会一口气开出一个至少包含十味以上中药的大药方,喝起来苦得要死,弄得个个愁眉苦脸的。

    所以北平人有句话:“吃了萝卜喝热茶,气得大夫满街爬。”国人一般都是先用各种偏方积极自救,实在不行了再去中西医处报道。

    奉九则是自救未果——因陪着宁铮在地上睡了一下午,明明她还躺在宁铮身上,可病了的,却是她,先风寒再风热,连淌鼻涕带咽喉肿痛,吴大夫一探便知主因是内火,于是给开了专治“寒包火”型伤风的汤药;按这种感冒是夏日特产,没想到大冬天的奉九倒是得上了。

    这副药方子苦得别具一格,奉九喝得眼泪汪汪,正好宁铮进来,看到奉九苦着脸,半张着嘴巴,下意识地舞着长了几个火泡的赤红舌头,像是要借着凉凉的空气把苦气散掉,那顽皮的模样真是可怜又讨喜。

    自国难以来,宁铮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好过,可现在看到太太这副滑稽的样子,到底还是笑了一下,接着走过来,出其不意地嘬了嘬她细细的舌尖儿,又咂嘴儿品了品;奉九秀气的长眉一拧,宁铮赶在她要教训他前一本正经地:“是真苦,要不我一半你一半?反正我也有火。”

    奉九赶紧把桌子上的药碗端起来咕嘟咕嘟地喝个精光,生怕宁铮跟她抢似的,宁铮笑了,掐掐她的鼻尖儿,“这么气?苦药都不舍得分我?不是好了同甘共苦的么?”故作的轻松,让人心里反倒愈发沉重。

    奉九又忙不迭地喝了口清水漱了口,这才清清嗓子:“你够苦的了,我……”忽然头一低,含了半句吞进肚子里,她还是不习惯直白地出自己的心里话——舍不得啊,真的舍不得。

    宁铮蓦然收了笑,一脸动容,一双墨玉般的眸子就那么凄清地望着她,接着轻叹一声,搂她入怀。

    这几个月以来,宁铮一颗心就像被揉皱了的一团破布,又像是被缚住了的蚕茧,总是郁郁不得舒展;这会儿,她没出来的话,倒像柄熨斗,把他的心熨帖得溜光水滑,不留一丝儿褶皱;或者是那巧手,终于从蚕茧上拉出细细透亮的丝……

    夫妻二人静静偎在一起,奉九攀住他的脖颈,将双脚从拖鞋里解放出来,很自然地踩上他的脚背,低声:“以后,可不能再躺地上睡觉了,门缝会进风,得邪病。”

    “……好。”宁铮轻声答道。

    “窗子开了缝儿对着也不行……你多悬,”奉九想起吴妈得知他俩在地上睡了一下午后,很是后怕地告诉她的事儿,“吴妈,她有个亲戚,曾因为干活太累,躺地上来了一觉,也就一炷香的时间,起来就嘴歪眼斜的了,这么多年了也没完全恢复。”

    的确,越是从缝隙溜进来的貌似无害的风歪着吹人,邪寒才最易入体;有的人浑不在意,因而患上面瘫之类不容易医治彻底的病。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无需什么山盟海誓,他们已经同生共命。

    奉九继续着在燕大的学业:跟着吴宓先生学习“中西诗的比较”,跟着叶公超先生学“文艺理论”,她最喜欢的则是温德先生主讲的法国文学课:有司汤达的《红与黑》、波德赖尔的《恶之花》和梵乐希的《幻美集》等。

    这些教授没有因为她丈夫的缘故,而对奉九恶语相向,还保持着知识分子应有的不卑不亢的品格——燕大里的确不缺敢当面给她难堪的人,虽然极少;但奉九早就学会了不受影响,毕竟,生活还要继续,而她从嫁给宁铮那一天起就知道,自己身上压上来的分量不可能轻松。

    求学的时光总是让她留恋,也不缺笑料:比如一位著名的黄姓语言学家,语言幽默诙谐、知识面涉猎极广,只可惜有一怪癖,每每渐入佳境,便毫无征兆甚至可以是非常不道德地戛然而止,一副惫懒相道:“这里呢,有个要紧处,不过仅仅靠燕大这几百块的薪水,还不能讲;你们要我讲,得另外请我吃饭才行。”弄得底下一片叹息,然后同学们轮流坐庄请他去名馆子吃饭,于是饭桌上又变成了趣味盎然的课堂——要是搁现代,这教授能被学生告到解聘。

    再比如奉九非常喜欢的一位邱姓教授,坚持认为考试是对青年学生的摧残,所以自创“面相分”,也就是,根本不需要考试,而只是凭借他惊人的记忆力,通过在课堂上对学生进行提问,及旁听学生们针对某一文学主题的思辨式讨论,就已评估出了学生的学业水平;等到期末学生们看到自己这门课的得分,没有不心悦诚服的;而不是像有的课程,学生还有去找教务处长甚至校长告状的。

    很快,到了芽芽的生日,前一日正好是雪。从昨天半夜开始,北平很是应景地飘起了雪,而且是鹅毛大雪,到今早才刚刚停歇。

    一早,迷迷瞪瞪兔子样的芽芽就被娘亲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拎了出来,披上一条雪白的羊毛毯,但芽芽这一点可比奉九强——没有起床气,只要一醒过来,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即使嘴唇在北方略显干燥的空气中已变得有些干巴巴的,但一睁眼就能瞧见爹爹和娘亲在眼前,很好哄的芽芽已经无声地咧嘴而笑了。

    奉九先拿消过毒的细纱布沾了温水,给她挨颗蹭了蹭牙;又和宁铮一人拿了一只红皮鸡蛋给她全身上下滚运,一阵阵的潮热麻痒把芽芽逗得咭咭笑。

    奉九喂她喝了点温开水,接着敲开两只蛋,微微沾了点酱油和麻油,芽芽每只都吃了点蛋清蛋黄,剩下的爹娘一人一口地替她代劳了。

    前天,一直在丈夫身边乐不思儿的媚兰总算找回了点良心,回来一趟,把儿子接走了,所以此时龙生不在家里。

    奉九瞧着,两个月前刚刚过了四岁生日的龙生虽然嘴里不,面上不显,但心里是高兴的,一双静幽幽的眸子里神采更甚平日。

    奉九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恨不得给闺蜜几拳——他们两口子怎么就这么好意思,也算得上是老夫老妻的了不是?还这么黏糊。不过这话又不那么好,好像自己嫌了龙生似的。实际上,她可是跟自己闺女一样,爱龙生爱得不行;芽芽每天一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她的“来来哥”。

    芽芽去年冬天还太,奉九只是用大木头盆盛了外面的新雪,让她蹲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拿着铲子桶地玩了一会儿,所以她还没有切身体会过下雪的感觉,也早没了玩雪的记忆。

    今年大了一岁,自然可以,两口子领着芽芽到了庭院里,芽芽一出去就震惊了,看着满地的白雪,有种无从下脚的感觉,转身又用她特有的原地跑的动作张着双臂向父亲求救,宁铮无奈地一刮她的鼻子,把她抱起来走进雪里。

    芽芽搂着父亲的脖子,垂着胖脸蛋,从宁铮的肩膀望过去,认真地观察着父亲和母亲留在洁白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大大,一串一串的。

    宁铮微侧头,一看有门儿,弯腰作势要把芽芽放到雪地上,芽芽大概觉得自己还没有研究透这满地白花花的东西到底有没有害处,于是忙不迭地蜷起脚,尽量缩成一个球儿,还不忘抻着短脖儿用眼睛瞄着自己离地面还有多高,的人儿那没必要的操心劲儿让奉九大笑,宁铮也淡淡地笑了出来,奉九心里不由得一叹。

    这么着几个来回,一向把自己照顾得挺周到的芽芽终于放下戒心,穿着两只牛皮靴子的脚落到了雪里,松软如白糖一般的新雪立刻埋住了她的脚面、脚踝,直到腿中间的高度才停住;她低着头,惊讶地看着瞬间消失的脚,忍住害怕,动了动左脚,向上一抬,立刻,一只红靴子又出现了,这下芽芽高兴了,终于放心大胆地在雪地上撒着欢儿地疯跑起来。

    新雪很黏,适合搓雪球,宁铮连续搓了好多雪球发给娘俩,夫妻俩又陪着芽芽雪仗:虽然芽芽屡不中,但看在她今天是寿星佬的面子上,奉九到后来干脆乖乖站着不动,让闺女撇了好几个雪团到自己身上;宁铮更会做戏,干脆装着体力不支倒在雪地上,让芽芽骑身上往自己脖领子里塞了一个,宁铮夸张地大声喊冷,求芽芽饶命,这下芽芽可美了,尖着嗓子兴奋地叫个没完。

    到了傍晚,奉九没什么心思亲自做蛋糕,所以早就从西点店订了一个最普通的的白色圆形奶油蛋糕,大概只有六寸,上面有几朵最简单的同色奶油裱出来的玫瑰花;到底是地道的中国人,对着这纯粹的白色,心里还是有点不熨贴:她干脆先把裱花用餐刀刮掉,接着把半块巧克力隔热水化开,随即拿勺子背儿随意在光滑的奶油面上,画出一棵蜿蜒带枝桠的树干;又用水调了点红曲粉,拿画工笔用的染色笔白云蘸了,画了朵朵红梅上去。

    一家人就这么在客厅的地毯上随意一坐,奉九又按照西方习俗在蛋糕上插了两根的彩色蜡烛,宁铮掏出火柴点亮;奉九告诉芽芽,先许个愿,再把蜡烛吹灭了,愿望就会实现。

    芽芽听了娘亲的话,倒是闭上眼睛大声许了愿,而不是默默地不出声;虽因年纪,得语焉不详的,但早就精通“婴语”的奉九还是听得出来:她希望父亲能总像上午时那样,多多陪自己玩儿;奉九低声告知了宁铮,芽芽可顾不得父亲瞬间变得伤感的神色,鼓起腮帮子,瞪着大眼开始“噗噗”地使劲儿吹蜡烛;可惜吹出来的气儿既短又弱,还跑偏,于是两个火苗虽被吹得颤颤巍巍、歪歪矮矮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支楞拔翘地接着挺立在那儿了。

    奉九眼瞅着的芽芽把自己吹成了颊囊里塞满松子的松鼠,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大眼睛都因为紧盯着蜡烛变成对眼儿了:芽芽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睖睖眼珠,把已跑到鼻梁中间的黑葡萄眼球再调回来,这才摇摇大脑袋,松了口气,奉九免不得哈哈一笑。

    扭头一看,宁铮也正展颜而笑,伸手揉揉闺女的脸蛋儿,温声告诉她爹娘会帮忙,于是“一二三”,三口人一起吹蜡烛,这才终于成功了,芽芽拍着手咧着嘴笑开了花,奉九看着宁铮好不容易维持得久了些的笑容,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

    到了年底,江先生到底因为丢失东三省难辞其咎,顺应汹涌民意,下野回奉化老家避风头;当然,这老奸巨猾的政客自有他的考量;果然,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在妻兄宋文成这位民国财长的保驾护航下,顺利起复。

    民国二十一年甫一开年,隆隆的炮声响起在黄浦江,第一次“淞沪会战”,也就是“一二八事变”又爆发了。

    这是一次日本精心策划的预想中的“假战役”——因为中国政府已将日本非法占领中国东北而告到了国联,日本压力骤然增大,而他们全面占领东北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所以就想出这么个李代桃僵的主意来:佯攻上海,制造压力,从而达到丢车保帅的目的。

    但日本政客没想到这次玩砸了——刚刚按套路着唱了双簧,即按照特务金碧辉的设计,顺利挑起事端,而南京政府的代表吴子增也已完全接受了日本命令驻沪中国军队撤出上海的无理要求后,没想到日军得意之下再次变卦,炮轰闸北,驻沪第十九军随即开始英勇抵抗。

    “假”变成了“真”,日方不得不迅速从本土增兵,并从海上炮轰南京;一向行动迟缓的国联连调查“九一八事变”的调查团还没组团成功,这又出来这么一出事儿,更是挠头;但列强在上海的利益比在东北多得多,所以这一次的态度明显变得积极。

    虽然十九军与驰援的第五军奋不顾身地抗击敌寇,但日军增援军队的人数很快超过了中国军队,并从浏河偷偷登陆一举占领上海南翔地区,随即早就觉得事态超出控制的日方立刻要求停战——毕竟双方伤亡人数都已超过一万人——于是在众多列强和稀泥一般的调停下,双方终于签订了自满清以来第一个既无割地又无赔款的停战协议。

    虽然装备落后,但在全国人民的大力支持下,中国军队的英勇表现,极大地震撼了身在战区的西方人,也改变了他们自满清以来一贯轻视中国人的心态,从而提升了中国的国际形象。

    但在此次迎战前期,南京政府因战略误判,曾几次电令十九路军撤退“避敌锋芒”,引起相当多广东籍将士的不满,也为日后的“两广事变”埋下了种子。

    …………

    奉九当然跟全中国人一样,密切关注着淞沪会战,而且她知道,徐庸带着他的“徐大义勇军”也去上海参加了战斗。她不免想着,如果日寇再次来袭,希望东北军也能有这样的表现。

    此时接近年关,北平的“御河”——金水河已上冻很久,原本的河水会向东沿着银锭桥,流入什刹海,于是全北平的大大的河面、湖面就都已冻好了。

    宁铮一家三口难得有空出来转悠——自上次芽芽生日许愿希望爹爹能多陪陪她,宁铮就千方百计地挤出时间陪她玩儿。

    他们在天安门前下了车,宁铮抱着芽芽,芽芽咕噜着大眼睛,新奇地瞧着街景。他们走过冬日里显得静悄悄的广场,然后站在广场中央四顾:这里,有洁白如玉的华表,有九丈九高的前门楼子,有长了许多“眼睛”的壮美箭楼,有丹朱的城墙,有精雅的角楼。

    接着往西走,过了金鳖玉蝀桥,桥左右各有一个巨大的冰场,有年轻人和孩子在溜冰,白塔没有夏日看起来那么婉秀,显得孤零零的,没精采地站立在冷风里。

    忽然芽芽扯扯父亲的领子,宁铮停下了脚步,奉九一抬头,看到两个头戴猴帽儿,身穿大灰棉袄、肥筒儿黑棉裤,脚上一双宽脸千层底布鞋,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的黄包车夫正在互相着招呼,

    “来来王老弟,歇歇脚,抽根‘别野’再赶命!”

    “巧了,兄弟我刚买了三两白干儿,六个大子儿的落花生,老兄也来点儿!”

    “看来生意还过得去?”

    “也就那么回事儿吧嗐。”

    于是两人各自把身后那辆车圈擦得锃亮、带着黄铜喇叭的车把子往地上一搁,齐齐蹲下,一个递烟盒,一个递过用牛膀胱覆了一层牛皮做成的酒囊盛着的酒,和牛皮纸袋的花生,你一口烟我一口酒的,就这么当街叙起旧来;那烟盒上画着一幢别墅,奉九知道,从“别墅牌香烟”上市那天起,这香烟就被车夫们改名了。

    芽芽看了会儿热闹,觉得没意思起来,开始在父亲身上呆不住了,于是他们又带着芽芽绕去了后海。今年天冷得出奇,冰面冻得特别瓷实。宁铮先抱着芽芽来来回回了几个“滑刺溜”,随后把她放到冰面上站着。

    她一低头,看到一条尺把长的青灰色鲢子鱼被冻在晶莹剔透的厚厚的冰层下——估计也是条糊涂鱼,一觉醒来才发现睡的不是地方,只可惜已经回不去了,眼睛闭着,神态倒是悠闲的——穿得像个火球一样的芽芽马上稀奇地趴到冰面上,伸着手去够,却一下子被冰面拦住了;她纳闷地“啪啪”拍着冰面,好像有点想不明白,那抿紧了嘴巴一脸懵懂的样子,让宁铮一下子笑出了声,弯腰把宝贝闺女抱了起来。

    奉九看着即使被抱起来还不忘弯着胖身子够够地去看那条可怜的鱼的芽芽,和实在忍不住正专心致志轻吻可爱闺女脸蛋儿的宁铮,嫣然一笑;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冰面——有些人滑得真不错,像灵动的燕子掠过冰面,忽然有些神思迷茫:随着年岁渐长,有的时候,她也不得不相信命运——

    就好比当年如果不是兴之所至,非要去万柳塘滑冰,会不会就没有与宁铮的邂逅?就不至于嫁了这个人呢?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她现在应该在哪里呢?

    可要问她是否后悔,她倒也能马上回道:不悔。

    奉九盯着滑冰的年轻人看了许久,一回头,正好与默默注视着她的宁铮的眼神对上;芽芽正忙着研究父亲头上的黑色厚呢子软呢帽,她把帽子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研究。

    夫妻俩眼神交汇,都带着陷入回忆的恍惚——那么,此时此刻,他也是想起了那一天么?

    他会如何评价那一天呢?

    对于宁铮而言,那一天,当然是他的幸运日,是他生命中的大日子,是他得到了来自上天的眷顾。

    不过,也许,奉九的观感与自己并不同……

    宁铮忽然发问道:“这是那件你跟我去‘大观园’听戏时穿的大衣么?”

    奉九一愣,低头一看,此时她身上正穿着一件浅蟹灰西装领单排圆黑扣粗花呢大衣,肩上松松拢着一条鲜红的开司米大围巾,可不正是婚前奉九不待见宁铮,还不得不奉父命邀他去看戏时穿的那件大衣么。

    奉九自国难后,服饰日趋简朴,基本不做新衣裳,能穿旧的就穿旧的——尤其是去燕大上课和去奉大、东北中学处理庶务时——浑身上下往往除了一副耳饰,不会再佩戴其他的首饰,因为正是民族危难之际,作为宁铮太太的她更不适宜衣饰华美,虽然她原本的穿衣风格也不过是低调的奢华。

    这件大衣出自媚兰家的成衣铺,衣料厚实软糯,直身略收腰的设计简洁大方,经典不过时,奉九一直很是喜爱,所以就算生了芽芽后身材变化甚巨,也没舍得扔掉,而是又带了过来,对于断奶后的自己还能重新穿回去旧衣,奉九也挺得意——

    如果婚前她拥有的是少女的“鸽胸”,那婚后就是初具规模,怀孕时升级到了饱满,哺乳时则是壮观;而到了现在,终于缩到了圆润不夸张的状态,又有了些成熟妇人的韵致,很适度。

    原本这长达一年多的大尺码,的确折损了她的一部分气质:身为女性她不得不承认,没有哪个气质卓然的美女是大胸脯的,那简直就是气质的死敌。

    再实际点,女性胸部尺寸如果过于雄伟,不管是运动,还是穿衣——尤其是晚礼服——都很不方便,甚至可以是一种束缚。

    对于宁铮来,太太胸部缩水也算是个的噩耗,不能不是有些遗憾的,但归根结底,什么样的奉九他都喜欢,所以很快就释然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是宁老夫人的七十九岁寿辰,宁铮一家三口低调地去了天津法租界三十二号路的公馆,给奶奶庆九。奉九早早地在天津的中点铺子定了一只大寿桃,点了红嘴儿,上面插了面塑的“八仙人”,神态都是参照着杨柳青画“八仙过海”里的模样;与另八个些的寿桃层层叠叠堆成宝塔状,外一圈儿堆了大差不多的红苹果,寓意平安增寿,也就这样了——国难当头,一切从简。

    这要是以往,那必须是扎了暖棚,上面带着玻璃格扇,绘着些麻姑拜寿、松鹤祥瑞之类的吉祥画儿,还得有绣花的红椅套,地上铺着厚厚的红毡子,再唱个几天的堂会,请天津的几个有名饭庄比如“正阳春”、“登瀛楼”之类的来做流水席才行。

    奶奶一向识大体,对于他们的到来喜笑颜开,尤其是见到讨喜的芽芽,更是搂着“心肝儿肉”地叫个没完;宁老夫人一向极有分寸,从不亲孩子,生怕过了自己身上的“老人气”,倒把奉九弄得心里不好受起来。

    既然到了天津,那就再去看看唐家。

    家乡沦陷,国难如山,唐家产业毁去大半,老爷子这半年来明显老得很快,精神头也大不如前,只有见到了芽芽,这才一下子焕发了神采,抱着芽芽不肯撒手,又把她们娘俩带到书房,从书桌深处掏出一个温润的金镶玉的和田白玉葫芦,拿条金链子穿了,给她戴上,想什么,又止住了;奉九知道,父亲是想,本给最心爱的外孙女留了很多好东西,但现在,都没有了。

    唐度对芽芽这个外孙女向来最为疼爱,一来芽芽本身是女娃儿里少有的活泼淘气,一天天的都淘出来花儿来了,实在惹人爱;二来奉九本就是他最喜欢的女儿,最心爱的女儿的孩子,自然要偏疼些;三来么,是因为芽芽连老帅爷爷的面儿都没见过,实在可怜,所以唐度总想着要给她补上缺失的那一份。

    正在这时,原本在客厅里坐着的宁铮低着头跟了进来,略局促地站在一旁,唐度一瞧,干脆把奉九娘俩轰了出去,关起门来,翁婿密谈了好一会儿,等到两人出来,脸上都有泪痕,但奉九瞧着,宁铮心头的大石好像轻了一些。

    不苦和不咸两兄弟可是很出息了,一路跟着长辈颠到了天津,一直适应良好;尤其是大点的不苦,进了由张伯苓先生创办的南开学,天天早早起来跟着卫镧认真练拳,是要快快长大,杀回东北老家去,奉九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