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衣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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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土沦陷,宁铮没有放弃奢望,仍然在等待国联介入;国联在“九一八”第二日的确发表了紧急通告,可要求的却是“双方保持克制,两国立即撤兵”,几天后的闭门会议上,倒是有不少国家提议要对“无端侵犯中国国土”的日本进行经济制裁。

    严重依赖从几大西方国家进口战略物资的日本当局一时间惶恐不已,但很快就提出一个相当狡猾的建议,要求国联派调查团到中国东北进行实地调查,这个缓兵之计果然奏效——不但为自己留出充足的时间准备即将到来的大规模侵略战争的时间,更是一举麻痹了宁铮和南京政府,失去了将立足不稳的日本侵略者赶出东北的最佳战机。

    在宁铮焦急地等待国联调查团到来的时候,东北老家传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的是——紧急时期接任黑龙江省主席一职的奉系高级将领马占山将军,率部响了江桥决战,可以是自“九一八事变”以来东北军有组织、有领导地抗击日本侵略而发出的第一枪。虽然很快就因为战线拉长后无接应而以失败告终,但还是以接近一比一的敌我伤亡比例,及下一架日军军机的战绩,而让全国人民情绪为之一振。

    坏的消息则是:有一个丑跳了出来,给宁铮本已千疮百孔的名声雪上加霜;这个人就是宁铮的五堂弟——宁锋。

    宁锋的父亲宁作孚,忠厚老实,对弟弟宁作相也就是老帅感情极深,一肩扛起报杀父之仇的重任,几经周折,差点死在狱中。

    后来又不得不出来与他一起剿匪挣身家,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他们歼灭了辽南巨匪杜立三,后在追杀另一匪首“杨花子”时,为了掩护老帅,不幸身亡。

    老帅大恸下,把二哥的五个孩子都接来一起养育,同时把几百亩良田转让给寡嫂收租,更是为宁铮和与他年龄最接近的宁锋,专门聘请了杨景镇、白永贞等前朝大儒为西席。

    他们一起学习了众多儒家经典,年龄稍长,又一起到基督教青年会学英文;为了不落后于时代,掌握现代教育体系的知识,老帅又给他们延请了当时的奉天测量局局长陈蕙生学习数学、物理、化学等理工科基础课程。

    宁铮的学习能力傲人,入门极快,各位老师不用看老帅面子,只要如实汇报即可,都免不了对这个天资聪颖、勤勉上进的学生赞誉有加;而宁锋则虽资质同样出色,但欠缺在勤奋与韧性上,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宁铮。

    但他不这么认为,只一味觉得各位老师势利眼,都想拍老帅马屁,于是心里这口气儿就没顺过。

    学业上斗不过,心思越长越歪,加之生性顽劣,娘胎里就带着股邪性,所以没少惹祸。

    但每次即使是他带头作妖,被各位苦他久矣的教师告到老帅处,也只有宁铮挨受罚的份儿,而老帅则从未责骂过他。

    彼时宁铮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一次挨罚后,实在气不过,终于放声大哭,痛诉父亲太偏心。

    老帅看着从骂不吭气儿、不落泪的三儿头一次哭成这样,只能撇了往常的冷硬,大概是生平第一次,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把他抱在怀里,安慰道:“爹知道你冤,可我一想起你二大爷……我还能对那个孩子下得去手么!”

    只可惜,老帅的心思,宁锋从未懂过,反倒是颇为不平:在他看来,老帅不过是连教训都不稀得教训他罢了。

    每每这时,他总要揽镜自照,阴柔秀美的脸上一团阴翳:“嘿,到底人家才是亲儿子啊。”

    后来宁铮早早出国留学,其实与宁锋关系不睦也有一定的关系。

    当宁锋得知老帅要把他和自己弟弟宁钧一同送到日本陆军大学留学深造时,先是高兴了一下,可后来一听宁铮去了美国,而自己只能去日本,心理马上又失衡了,又是长叹一声:“呵呵,到底人家是亲儿子啊!”

    留日期间,他还是不思进取、混沌度日,每日里与结交的中国浪荡子和日本浪人酩酊大醉、眠花宿柳,倒是在位于东京吉原大大的各个妓院里混出了美名,以至于一提起中国奉天的宁公子,连老鸨儿带大茶壶和女校书们无人不晓得。

    等宁铮归国,在讲武堂短暂进修后进入宁军,经过第二次宁陆战争,不过几年的时间,宁铮已被北洋政府授与少将军衔,成为当时全中国最年轻的将军。

    宁锋自己虽早已被老帅提拔为旅长,不过,只是个“旅长”而已,跟宁铮这个“军团长”还是差了一截子。

    他觉着,这次自己想不喝到烂醉如泥都不正常,这个自恋到骨子里的人,躺在奉天皇寺日本妓院的榻榻米上,揽着相好的流莺的镜子,又习以为常地自怨自艾道:“你是谁?这么英俊……是宁铮么?哦,不是啊,只差一点,啧啧……你你为什么不是他,嗯?”

    当时正躺在底下当枕头,费力地给他摩挲胸口的女人的手就顿了一下。

    很快,他的身份和语气中的心有不甘引起了日本军界的注意,从那时起,日后成为日本关东军头目的本庄繁已经开始把他视为日后可用的一个马前卒。

    没过多久,觉得在宁铮身边怎么呆怎么不舒坦的宁锋借口“出去历练一下”,到底离开奉天,来到臭名昭著的“三不知”狗肉将军张效坤手下出任第七十师师长。

    在其后的军阀混战中,宁锋率部途经临渝县千沟镇时,因为纵容士兵肆意祸害乡民、烧杀抢掠,激起民愤,被当地老百姓一纸诉状告到当时的第三军团长宁铮那里,宁铮怒极,当即将其撤职。

    宁锋这种人,从来都只有别人错,自己是不会有错的;如果自己有错?请参看第一条。

    他的自我反省能力为零,指望他躬身自省、痛改前非就是做梦,他由此认为宁铮既然从就没看上自己,长大后又嫉妒自己能力出众,所以这次肯定是抓着自己一点点错处,伺机报复。

    民国十七年,老帅遇袭离世,宁铮主政东北,曾托人带信给他,让他回奉天,宁锋冷冷一笑,不予回应。这年夏天,狗肉将军的部队被北伐军击溃,张效坤逃往大连。

    失去依靠的宁锋并不懂得就坡下驴的道理,在自己老母亲苦口婆心的劝下,照样心如磐石,又转身投靠了“倒戈将军”中的个中翘楚、声名狼藉更甚于狗肉将军的军阀石汉章。

    民国二十年春天,石汉章亲赴奉天谒见宁铮,痛哭流涕表达归顺之意。宁铮本着多一个帮手就是少一个敌人的原则,无奈地收编其万余人部队为第十三路军,驻防河北顺德。

    同年五月,汪季新等人在广州另组国民政府,与南京政府抗衡,委任石汉章为第五集团军总司令。六月间,石汉章密电宁锋去大连与日本关东军联系,以取得日本人的秘密协助。

    七月初,石汉章以宁铮军费发放迟滞缩水为由,发出讨伐通电,联合偷挖清东陵的掘墓者孙魁元等部沿平汉路北进攻宁军,以最了解宁铮自居的宁锋任参谋,为石汉章出谋划策。

    七月末,石汉章受到南北两面夹击,以失败告终。宁锋再一次出逃,往天津日租界隐居。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绝大部分宁家人,包括宁锋的母亲,也就是宁铮的二大娘及其他亲属都逃离奉天,逃进了天津法租界;只有他觉得时机已到,反其道行之,从天津跑回奉天,特意找到昔日的日本浪人朋友,自己虽是宁氏宗族、宁铮堂弟,但愿与日本人一道来收拾东北残局。

    彼时,大汉奸、由日本人力主成立的“东北民众自卫军”司令凌印清刚刚被东北义勇军歼灭,日本关东军正焦头烂额地在物色其继任者,宁锋的表态让日本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如获至宝,也想起了他与宁铮的不合由来已久,更加放心,于是马上任命他为继任“东北自卫军总司令”。

    宁锋喜从天降,将司令部设在黑山县高山子附近,同时收编其他胡匪及汉奸凌印清残部,大张旗鼓地招兵买马,在与义勇军的交战中,他冲杀在前,扯脖子高喊:“我是宁锋,你们谁敢杀我?!”气焰极其嚣张。

    东北义勇军多是原东北军的官兵,都知道他是老帅侄子、宁铮堂弟,自认吃的是老宁家饭的奉军,谁也不敢动他,只能任由他来回冲杀,义勇军伤亡惨重,几次败北。

    当时控卫锦州的荣至秦等人大感头痛,遂派部下赴北平,向宁铮当面请示如何处置此人。

    宁铮一听之下,颇感为难——他和宁锋从到大,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二大爷当初是为了救老帅而死的;宁锋还是家中长子,一旦被按汉奸罪处置,如何面对刚刚逃到天津租界里的二大娘一家人?

    可是,这几年来,出了多少不堪回首的事——父亲被日本关东军刺杀,他们共同的家乡又刚刚被日寇侵占,宁锋身为宁家子弟、宁军一员,不思为亲人报仇雪恨,反而卖身求荣,与仇人沆瀣一气,助纣为虐,这又如何向东北父老乡亲、向全体国人交代?

    奉九看着这几日越发愁苦悲愤的宁铮,于是缠磨着他问明了原因,随即握紧了他的手,直视着他焦虑不安的眼睛,斩钉截铁地:“我看,还是召开一个家庭会议为好,正好宁钧也在北平,再把大嫂、二哥二嫂、鸿司、寿姨、巧稚、巧心和二大娘家其他两个妹妹接来,让大家来评评理,这事儿该如何处置……奶奶和二大娘还是别参加了,年岁大了,又是这种糟心事儿……”

    宁铮微松了口气,反握住她柔软的手,牢牢盯住她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平日里总是如春水般明媚,到了此时,却也能如暗夜里的寒星般,刚硬又璀璨,让人充满敬畏;每每到了关键时刻,她钢铁般的坚定意志,总能给自己极大的信心。

    第二天下午,由北平各处和天津租界赶来的宁家家庭会议如期召开——中秋节都没办成的家庭聚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倒是差不多聚齐了——由大家共同决定如何处置这个宁家叛徒,当代汉奸。

    会上,宁铮端坐于会议室椭圆形圆桌前,语带沉痛地:“父亲在世时,曾多次叮嘱我,一定照顾好五弟,不能让我二大爷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就因为这个原因,他多次拆台、投敌,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从未与他计较,而是给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机会。”

    到这,宁铮停了下来,可以听到他在深深地吸气,强抑着自己的愤怒——只要一回想起这个堂弟这么些年的所作所为,泥人也得被他激出三分土性儿。

    一旁的奉九暗暗握了握他放在桌面下的手,他的手心满是冷汗。宁铮一把反握住奉九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宁锋的亲弟弟宁钧灰头土脸,作声不得,两个妹妹满面通红,其他人一脸愤怒。

    寿夫人忽然:“六子,你的没错,这老五到底是怎么作的死,我们这么些年一直都看在眼里。”

    宁铮点点头,接着:“可是,投桃没有换来报李,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大逆不道,背弃了作为一个中国人基本的良知,认贼作父,成为国家公敌。我想,大家应都已经意识到,这已不仅仅是我们宁家的一家事了。所以,恳请大家发表意见,我们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

    宁铮话音刚落,鸿司肃然接道:“三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想,”他刻意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宁钧和两个妹妹,“六叔、二姑三姑,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断不会有什么其他想法。”

    偌大的客厅里静悄悄的,人人皱着眉头,表情各异——此次因为南京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宁家、宁军已饱受诟病,没想到再加个宁锋火上浇油,他们老宁家现在在中国的名声,都快要和自古以来第一号大汉奸秦桧划等号了。

    在北平,在天津,宁家连主子带仆役,人人都恨不得把脑袋揣怀里闷头走路,省得看到、听到熟识他们的旧识、老师、同学、好友的戳戳点点和窃窃私语。

    宁钧虽如丧考妣,但还是涩声开口:“三哥,各位哥哥嫂嫂、寿姨,我虽人微言轻,但孰轻孰重,我和妹妹们分得出来——我大哥的行为不可饶恕,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彻底背叛了宁家,背叛了国家,对这样让祖辈蒙羞的逆子,一定要施以极刑,才能告慰老帅和其他先人的在天之灵。”

    宁铮缓缓点头,其他人也对宁钧的大义灭亲表示了赞赏。

    奉九暗暗松了口气,抬起手,偷偷绕到后面,轻轻摩挲着宁铮一直僵直着的后背,于是他倏忽间放松下来,甚至能冲着奉九微微翘起一点唇角。

    正坐在他们旁边的鸿司用眼角看到了他们不可言的充满默契的动作,眸光先是一黯,接着,又浮现出一丝释然,最后,是退而求其次的心安和畅然;一旁的大嫂、鸿司的母亲看到了,嘴角慢慢露出些微舒心的微笑。

    身在热河的吉松龄接到了宁铮的密电,马上动身前往关外,集中锦州的公安骑兵部队,于十一月中旬前往高山子围剿宁锋的汉奸部队。手中有最高统帅密令的的骑兵部队再也没有任何顾忌可言,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的战力,又岂是“自卫队”这种乌合之众可以相比的,很快,高山子一战,宁锋部队悉数被歼,只留下他一个光杆司令了。

    吉松龄一脚踢翻了一身带青茶褐色“昭五式”日本关东军军装、站着没动的宁锋,随即一把擦拭得锃亮,来自宁铮馈赠的美国柯尔特生产的勃朗宁 M1911 手枪就死死地抵到了他的太阳穴上,“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

    宁锋“呸”地吐了一口刚刚和骑兵队肉搏时被出来的血水,忽地一笑:“愿赌服输。我投靠日本,也是想着能光复我们老宁家的荣光——我三叔一手下来的家业,不能就这么完了。宁铮做人,都不懂得转圜,一味的光明磊落;就不能先按兵不动,虚与委蛇?日本多少次想拉拢他,他可好,一点面子都不给。”

    “你可知道你旁边就是你爹的葬身之所?只不过,他是为了杀胡匪,杀祸害奉天百姓的恶霸,你呢?!”

    宁锋回头看了看那片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黑森森的树林,“哟,那我们父子,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了。我这辈子,值了。”

    吉松龄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个死不悔改的人的大言不惭,“你跟你爹这算哪门子的殊途同归?!”

    他把枪更往他的脑门上顶了一顶。

    宁锋恍若未闻,伸手在胸兜里翻了一下,掏出一支一看就是用了多年的黑色钢笔,摩挲了一下,轻轻往雪地上一扔,“劳烦吉参谋长,把这支钢笔交给我三哥。”

    ……反正人是要死了,要不吉松龄还真想,还叫三哥?你也配?

    “没别的了?”

    宁锋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扭头看着西边正快速坠落的黯淡的夕阳,那种敷衍的红,像是被稀释了的血色,透着苍茫和悲戚,就好像他活成笑话的一生。

    他轻轻道:“告诉他,时候总替我挨,对不住了;这辈子欠他的,下辈子再还吧。”

    完,他精神一振,挺直了腰,声调又上来了,傲慢地扫了吉松龄一眼,一昂头,“动手吧。”

    一声清脆的枪响,一个身影重重地倒地,太阳穴迸射出一注细细的血花,倏然间喷洒在洁白的东北大地上。

    吉松龄手刃宁军最大的叛徒,心里蓦然涌起一股轻松之感,只是,他皱着眉纳闷地想着,这个让全天下耻笑的汉奸的血,怎么也可以是红色的呢?

    北平顺承王府。

    府里人这几天都噤若寒蝉。宁铮跪在“九一八”当晚,寿夫人不管不顾地从奉天帅府抢出来一路上抱在怀里的老帅的牌位前,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奉九进去瞧了好几眼,只见他穿着黄色军装,还维持着腰身板正,手里捏着一管黑色钢笔,只一味的低头不语。

    奉九扶了扶他的肩,一开口声音里已是带了泪,“瑞卿……”,她很心疼这样的他,非常非常心疼。

    宁铮低声道:“我二叔为我爹而死,我呢,又杀了他儿子……这父子俩,你是不是倒了血霉了,是不是前世欠了我们爷俩,这辈子来还了?我爹,在九泉之下,能不能挨我二大爷老大耳刮子?”

    奉九暗自咬牙——自与宁锋结识,她就对他一百个看不上,这等祸国殃民的渣滓,死了正好。

    只不过,此时此刻,她只得昧着良心顺着他了点因果轮回的瞎话,还即使二大爷还在,按着他老人家一辈子不做亏心事的做人准则,肯定也会对他的处置别无二意。

    安抚了他好一阵,宁铮此次不像以往那么好哄,还是淡淡的。

    他的眼睛慢慢地一张一合,奉九忽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她看得入了神,宁铮抬头看她一眼,“我的睫毛很长,是么?”

    奉九觉得奇怪,随口答是。

    宁铮闭了眼,“从我老家就有句话——“睫毛长,不认亲”。你看是不是应到我身上了?我如今可真是六亲不认了。”他自嘲道。

    奉九知道,有时候,肉体上的磨难,反而能带来精神上的解脱,她无言地揉揉他的肩膀,又低头在他额上一吻,起身走了出去。

    临出门前,她听到了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叹:“铸卿,来生,不要再进一家门,再做一家人……”

    奉九心神不宁地在客厅看着龙生带着芽芽玩儿,龙生很会玩儿,带着妹妹玩仗游戏,他手里端着把吉松龄给他做的木枪,“巴地彼油”地拟着音,一会儿“嘘”一下让芽芽噤声,一会卧倒匍匐前进,一会儿冲锋陷阵,芽芽手里拿着杆红缨枪,跟着耍得意兴盎然,也不时地“哟呵哟呵”地凑趣儿,脸红扑扑的净是汗。

    客厅里到处都是被从各个沙发拽到地上的靠垫、长枕、抱枕,垒成了碉堡、围成了战壕,四条腿儿忙得不亦乐乎,蹿来跳去,奉九羡慕地看着他们——孩子可真好,吃饱了睡足了,就剩玩儿了,哪有什么烦心事儿。

    好一会儿,支长胜走进来,附耳低声了几句。

    奉九马上站起来,吩咐龙生,到点了就和妹妹乖乖跟着保姆去洗澡,然后上床睡觉。龙生懂事地点点头,只要有龙生在,芽芽是不大缠着自己母亲的。

    奉九分别亲亲俩孩子汗津津的脸蛋儿,匆匆走了出去。

    下到了一楼最左边的屋里,奉九才发现宁铮居然还是保持着那个半时前她离开时的姿势,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暗自叹气,心里又有火——自从惊天剧变后,宁铮本就整夜无法入睡,奉九眼见着他的手起起落落多少次,可就是发不出不顾一起让宁军奋力抵抗的命令。

    四个月前刚好利索的伤寒如果再次复发,可就难以收拾了,但这一阵子因着宁锋的事儿,他的焦灼愤怒又达到了一个顶峰,再这么折腾下去,人又该垮了。

    她手里拿着他的黄将校呢子大衣进了屋关了门,跟着跪下去,扶住了他的肩膀:“瑞卿……”

    她刚想再劝慰几句,想着还是不行就来硬的,让门外的支长胜叫上几个侍卫一起把他强行拖走,没想到宁铮忽然把她反手一拦就那么揽入怀中,随后头重重地垂在了她的右肩上。

    奉九闭了嘴,静静地等着他下一个动作:或许他有什么话想。

    没一会儿,奉九感觉身子一动,宁铮带着她倒了下去,两人一起躺倒在牌位前厚厚的鸽灰色剪绒万寿菊花地毯上。宁铮一直闭着眼,让她枕在自己伸着的左臂上,后又调整了一下姿势,侧卧着把奉九紧紧地压在自己胸前,头也埋进了她的脖颈处,这么一来,奉九的身子几乎离开了地毯,都压在他身上。

    他温润的鼻息喷在她纤细的脖颈处,带来一阵酥麻,奉九强忍着,左手稳稳地一下下抚着他略硬的乌发,又顺手把军大衣盖在两人身上;明明是他搂着她,却又像是他依偎在她的怀里,像个担惊受怕的孩子,亟需母亲的温暖的怀抱来安慰。

    门外的支长胜支楞着耳朵,听了好半天壁角,直到原本有的一点点细的声音都消失了,才舒了口气,抹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