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下野
宁铮对形势的判断仍没变:还是期冀于国联介入。
但东北老百姓的抗日斗争其实一直没有停歇过,而且逐渐形成了统称为“东北义勇军”的抗日武装力量。
其中,各个地方抗日武装的领导成分极其多元:有共产党、国民党、致公党……无党派爱国人士、“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等等。
而直到一九三三年与日寇彻底撕破脸之前,对抗日力量支持最多的,是宁铮及东北军。
早在民国十八年,宁铮就已经认识到,对日战争不能只用正规军队,明面战斗,还需要成立民间组织,与正规军一明一暗,互为补充,遂于当年十月秘密颁布了《国民义勇军组织条例》:凡属中华民国国民或团体,以歼除侵占我国土、压迫我民族之强敌为宗旨,且具有为国牺牲效命疆场之志愿者,授为“义勇军”。
可以,宁铮一直是东北义勇军的创议者、支持者和指挥者——截止到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东北抗日力量共五十万人,其中三十万人直接或间接由宁铮领导。
直至今日,每一个中国人一听就会热泪盈眶的国歌,就来源于当时的《辽宁义勇军军歌》:民国二十二年,音乐家聂耳在慰问驻守建平的辽宁抗日义勇军骑兵队时,亲眼目睹了义勇军血战突围、英勇无畏的战斗场景,心情激荡,回来后改编了这首荡气回肠的战歌,直到建国前被指定为国歌。
宁铮通过在白绸子上书写无署名手谕的方法,由他组建的“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发送出去,对义勇军的抗日行动给予物资及军事上的支持和指导。
救国会组织严密,办事人员每月都会从宁铮处领薪水,各司其职。军事部长王化一的记事簿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宁铮每一次接见从抗日前线来北平汇报工作、接受嘉奖的义勇军将士,提供活动经费金额、枪支弹药和药品的品种和数量,安排部队整编,指挥官任免等具体事宜。
宁铮如此心翼翼地支持义勇军,抗日的比做汉奸的都要谨慎,在今天看来殊为可笑,但在那个复杂特殊的年代,却是满腹苦衷,不得已而为之:既怕让日寇抓到把柄,又怕被南京政府不听命于中央,违抗委座命令。
宁铮暗中发动抗日斗争,没想到此时无孔不入的日本人又干出了一档子事儿:民国二十一年是奥运年,他们动作不断,件件都指向要让“伪满洲国”这个怪胎得到国际认可,因此上了奥运的主意,想让来自“伪满洲国”的运动员出现于国际赛场上。
这一次,他们盯上的,是宁铮一直钟爱有加的奉大毕业生——当前中国最顶尖的运动员,刘长春。
这个自就在跟日本孩子架中长起来的大连苦孩子,极早地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运动天赋,所以一到中学毕业就被奉天大学招致麾下,在几次全国体育赛事中都拔得头筹,可以是民国短跑第一人。
日本人觉得,依照目前刘长春的短跑成绩,有很大概率可以获得奥运奖牌,取得世人瞩目,这不就进一步坐实了伪满洲国的合法性么?
日本人随即不顾刘长春几次三番明确的反对,直接在伪满各报上公布了刘长春和另一位运动员即将代表伪满洲国去参加奥运会的新闻。
日本人做事,从来都是这种套路:先造出舆论,从而把握先机,牢牢掌控话语权,掌握主动。
但刘长春随即在《体育周报》及《大公报》上接连发表文章,表明“苟余之良心尚在,而为傀儡伪国作马牛”的态度,日本人只得作罢。
在六月份北平新奉大的毕业典礼上,宁铮亲自宣布刘长春为中华民国奥运代表团运动员,代表国家出席第十届洛杉矶奥运会。
宁铮慷慨解囊,负担了他和教练员的所有开销。虽然刘长春因在海上飘了二十三天,在没时间调整时差,也未作任何赛前训练的情况下,直接上场参加一百米和二百米预赛,导致他未能取得好成绩,让人惋惜——毕竟他去年的最好成绩与本次一百米决赛冠军美国星卜森只有零点一秒之差——但他顶着日本军国主义的巨大压力,忍受着艰苦的训练条件,终于成为中国参加现代奥运会的第一人,这种壮举本身就足以青史留名,并极大地鼓舞了中华体育界;而其中一直有着关心中华体育事业的宁铮的鼎力相助。
体育届这边在抗日,已经流亡到北京高达五六万的东北青年学生的抗争更是一直没有停止;十一月,六百名东北学生代表算坐上南下的火车去南京请愿,被他们声泪俱下的抗日宣传感动得无以复加的乘客们纷纷主动下车让座,欢送请愿团去南京,要求国民政府全面抗日。
想想也知道,此次请愿活动不可能如愿,但即便如此,此次活动仍在江沪浙一带引起了极大的反响,给南京政府增加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同时,奉九在养育孩子,管理奉大及东北中学的繁重间隙中,出色地完成了在燕大的硕士研究生学业,顺利毕业。她的导师谢迪柯教授极力劝她去哈佛读博士,不管是比较文学还是美学与文化研究、文学史、文学批评,哪个方向她都很适合;但奉九只是笑着感谢,并未做出任何决定。
转眼到了民国二十二年的阳历新年,距离九一八事变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宁铮终于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国联调查团终于做出了要求日本必须立刻退出武力侵占的中国东北领土的决议,但狡诈无赖的日本随即表示退出国联——准备工作已就绪,羽翼已丰满,还要这劳什子的绊脚石做什么?
开年第一日,日军对垂涎已久的山海关发起了总攻。
“九一八”后的第四百六十九天,东北军首脑宁铮终于发出了开战的指令,“长城保卫战”由此响。
虽然经过苦战,山海关失守,但镇守东北军的英勇表现,与在东三省的弃城而走的军队判若两样,战斗之激烈,也是让野炮、飞机大队轮番上阵的日本军队颇为挠头。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来热河保卫战的大崩溃:宁铮命令不动据守热河的汤阁臣——去年他曾派心腹吉松龄去监军,但越老越混账的汤阁臣根本不买吉松龄的帐,吉松龄软硬兼施最后也是无功而返。
他现在除了万贯家财,什么都不在乎;因为常年克扣军饷,钱粮预征,早已将士离心、百姓唾弃。他更急的,是将自己的古玩字画、金银珠宝运进天津法租界妥善安置,而不是调兵遣将、做好部署,可以汤阁臣这种军事素养低下、德行有亏的老一代东北军将领,是老帅给儿子留下的祸根。
宁铮虽号称是北方地区的统治者,但北路的孙魁元正在观望保存实力,一旁的晋军阎百川更是岿然不动,连宁铮要求调遣两个骑兵旅都不配合,概因曾与宁军几次对上的阎百川,此时此刻,觉得自己不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遑论还要接应支援……
这就是一九三三年三月,强敌当前,中国北方军阀的现状。
而在热河抗战前,正坐镇南昌“剿共”第一线的江先生只是派出了代理行政院长兼财政部长、妻兄宋文成和澳籍顾问端纳来北平给宁铮捎口信:“……但求于心无愧……只心安理得即可。”听着实不象鼓励下属浴血奋战的最高长官出的话。
虽然宋文成发表的《守土词》令人热血沸腾,但鉴于同时任财政部长的他才拨了二十万军饷给东北军,原来答应支援六个师的中央军更是没影儿,东北军的很多人不免嘀咕他除了给自己挣政治资本,给江先生装点门面外,到底有多少真心诚意在。
热河全线失守,全国舆情再次震怒,而这一次,怒火指向了源头:一门心思在南昌进行第四次“剿共”,对热河之战全不上心的江先生。
老谋深算的江先生心里却一派安然,毫无惧色,甚至可以,政治形势的走向完全符合他的预期。
只有年轻的宁铮浑然不觉,当他听到江先生派何敬之、黄季宽这些著名的亲日派前来时,还以为这是算增强支援,全国一起投入到下一步更激烈的抗击当中去,直到宋文成委婉地点明江先生的算,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前的抵抗命令,不过是烟雾弹,真正的意图已图穷匕见,这些亲日派的到来,已是铁证——江先生再一次欲与日本妥协。
现在事情的走向几无悬念,端看江先生和宁铮谈得怎么样。
江先生生性多疑,他总提防着手握重兵的宁铮,生怕谈不拢,谈不通。
他不想去宁铮的地盘,毕竟这位东北军最高统帅手里还有二十多万军队,于是几次三番地更改见面地点;每改一次,支长胜当然会如实报告。宁铮听着最得力的手下略带鄙夷的转述,只是一笑,请江先生随意。
终于,在最后约定的保定车站,两个因国内局势的急转直下而同样面容清矍的男人见了面,江先生一脸沉痛,慢慢开口:“瑞卿,一条独木舟上,载不得两人,太重,船会沉的。”
宁铮慢慢抬起了头,轻声回应:“明白。”
于是,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方领袖,就这么被释了兵权,从掌管中国半壁江山的权臣,瞬间变成一介平民。难怪第三天的《大公报》社论也慨叹着宁铮不恋栈、不贪权的罕有品质,顺便又对责任更大的罪魁祸首加以抨击。
……………………
奉九等了好一会儿,宁铮才从南京来的专列上下来,上了自己的列车。
“九儿,我们去兜兜风吧?”他坐在奉九的对面,望着窗外刚有点影儿的春意,不经意地随口道——这几日,奉九连芽芽都顾不上了,连着龙生都交给了不大靠谱的媚兰,而把全副精力都放到了宁铮的身上——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段时日的情绪起伏不定:从长城会战开始的坚决果断,到调兵遣将的诸事不顺,到遭遇失败的极度痛苦,后又转为愤怒憋屈、茫然无助,直到现在的云淡风轻。
奉九早有预感他和江先生谈的是什么,也猜得出此时他心里正狂风大作、怒涛激荡——如果宁铮开口想要天上的月亮,她只怕都能变成孙猴子想方设法给他摘下来。
列车到了天津,他们下车,又上了卫队旅专人开到火车站站台上的别克 tury 汽车,宁铮开右边车门,看着奉九坐好,这才上车,开到了塘沽口,两人一起下了车,沉默地并肩站立在海边,望向微有波澜、水天一色的远方。
此时仍是春寒料峭,靠近岸边的海面上还漂着大片浮冰;天色微冷,净似琉璃,在此过冬的顶着一头泛着孔雀石荧光的绿头鸭,和一身赭红色羽毛的赤麻鸭随着波涛起起伏伏着,一颗颗脑袋不时机灵地钻进海水里,啄出一条条倒霉的鱼虾,艰难地觅食求生。
宁铮好半天才开口道:“九儿你,这渤海,也有从我们巨流河过来的河水么?”
“……有啊,当然有,我记得我们巨流河的水,是从盘山县注入渤海的。”
“连巨流河的水都能流过来,我呢,我怎么就回不去了?……我真的回不去奉天了么?”宁铮语调平缓,却让奉九一下子转身搂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按捺了一下情绪,才语带轻快地嗔怪着,“瞎什么,你要有信心,我们一定回得去,一定要回去!”
“……你得对,卿卿,我要有信心……对了,新婚时,我们只去北戴河玩了几天,也没尽兴;这次可有时间了,你想不想去欧洲看看?”
奉九心头一痛,同时却又是一松,“好哇,我很想去,你陪我?”
“自然。”
宁铮低头,伸手抬起她的脸,柔柔细细地吻住她,这个吻,清浅、心翼翼,有种如释重负和不甘不愿的混乱。
奉九反客为主,踮起脚尖,伸手搂住他的后脖颈,与他贴得更紧,更深地与他缠吻;良久,宁铮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被他噙住的红唇,蹭蹭奉九已经发凉的鼻尖儿,无言地重新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讨教,
“九儿,林肯有句话,什么‘欺骗一时一世’的,你记性好,这话怎么来着?”
奉九低声:“It is true that you may fool all the people some of the time; youeven fool some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but you “t fool all of the people all the time.”
你可以欺骗全体人民于一时,也可欺骗部分人民于一世,但不可欺骗全体人民于一世。
宁铮松开了奉九的身子,随即又把她变得微凉的右手揣进自己兜儿里,“我们回去吧。”
他们去了天津法租界的公馆,郑重跟宁老夫人及其他宁家人、还有唐府的亲人们告别,请各位亲人保重。宁铮和奉九一起跪下,给宁老夫人磕了头。
老太太哀伤地注视着这个一直被宿命裹挟着前进,身不由己的孙儿,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钟儿,奉九,你们照顾好自己……还有我芽芽……不用挂着我们。”
他们当晚即回转北平。
是夜,宁铮发出辞职通电,阐明“引咎辞职……本心只知为国,余皆不复自计也。”的初衷,同时召集东北军主要将领开会,把尚在手里的河北省,交给了最信任的铁哥们儿吉松龄掌管,并希望东北军能照顾好流亡关内的人数众多的东北父老乡亲。
他更告知部下:“我出国是为了寻求救国之道,不日便归;诸位务必各司其职,切莫心生悲愤,团结为重,以绝倭寇挑拨离间之意”。
他任内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安排柯卫礼去美国堪萨斯州参谋大学继续深造,着重研习步炮兵及装甲兵大规模协同作战技术。文秀薇也可以跟着丈夫暂时离开当前让人窒息的国内政治环境,好好享受一下少忧少虑的生活,这也是前些日子特意电话给宁铮的柯东先生的意思——儿子不听自己的,有什么办法,只能曲线通过他的长官来发号施令。
柯卫礼个性至刚易折,一向与某些散漫无度的东北军将领不大合得来;接下来的时日他不在国内,宁铮真怕他们再起了什么无法调解的冲突——“九一八”当晚,柯卫礼恰好在北大营,被上面强令着不得开枪,这让他嚎啕大哭,痛苦万分——他可是一直想着报国才来到东北的啊。
两天后,他们收拾停当,准备坐火车去上海。夫妻俩并排坐于汽车后座,宁铮腿上坐着身穿粉蓝色大衣,露着奶白拉夫领的芽芽,这个淘气好像也感受到了父母少见的沉默,于是老老实实坐在父亲膝上扮乖巧,只不过一双手不安分地在车窗上挠呀挠。
支长胜开着车,奉九忽想起一事,看看时间还来得及,于是让他开车去琉璃厂一趟;宁铮伸臂圈住她穿着肉桂色掐腰大衣的身子,这颜色温暖可亲,他的胳膊绕过的纤腰不盈一握,于是左手就顺势覆在了她的腹上,轻声你舍不得是么?我也舍不得,那我们就在北平好好绕一圈,跟这个你长住了两年的城市从容告别;奉九没话,只是更往他那边挨了挨。
到了琉璃厂,奉九亲自下车取了前几日在“五柳居”订购的宋刻本《王右丞年集》,被纸包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这是北平城里她最喜爱的地界儿——多少次,两个兴头头的孩儿,陪着更加兴头头的自己,在众多旧书肆和老古玩铺子里流连忘返。
北平人有个大优点:做生意和气又大气,想得开,买与不买都是同一副面孔;她还不忘得意地告诉龙生,他的干爹曾凭借靠自己历练出的眼力,在这里淘出为数不少的蒙尘明珠般的书画珍品。
他们全家也曾齐齐出城,在重阳时节去朝阳门外,那里有从早春开到初秋的野茶馆:搭个芦箔棚子,黄沙粗陶的茶具也不精美,土砖垒砌的桌椅更是粗陋;不过,天际有白云,四面有大片芦苇摇曳在飒飒秋风里,又轻又暖的毛茸茸的白色芦花瑟瑟抖着,衬着夕阳,宛若漫天秋雪,旁边慢悠悠地走过扛着鱼杆收获颇丰的钓叟垂客……这等盎然的野趣,难道还不够么?
奉九还曾带着龙生、芽芽去天桥的“福海轩”听评书:有“活猴”之称的李有源的《西游》,果真精彩万分,把个孙行者演绎得活灵活现;听了几日后,奉九才发现芽芽居然有模有样地学起了李有源的尖爪睃眼、抓耳挠腮,直把宁铮惊得瞠目结舌,把吴妈气得一门劲儿埋怨奉九;奉九这个当娘的才后知后觉这事儿办得有多不妥。
春日里去已面向公众开放的紫禁城——旧主离去,殿宇已空,游人得以细细琢磨太和殿口衔轩辕镜的藻井,天一门前长着独角、鬣毛像火焰般飘起的代表公正的獬豸,宁寿宫畅音阁里能冒出四朵大荷花的“地涌金莲”。
至于爬过的香山,塞满了珍禽异兽的万牲园,八达岭……又是多让人流连忘返。
车行至天安门,奉九默默地注视着这座巍峨华美的城门,她知道,这城墙底下,净是新生婴儿的胞衣——老北平人习惯于把刚出生的婴孩儿的胞衣埋在皇城根下,就好像南方人要选定一座山作祖山,把孩子的胞衣放在悬挂于树上的筐里一样。
祖山佑护着后辈,延续着香火,生生不息,延绵不绝;这天安城门,可不就是北平人共同的祖山么?
奉九只希望这座祖山,能够一直巍峨矗立,保佑北平的老百姓,免遭日寇荼毒。
他们一家乘火车到达上海,落脚于法租界高乃依路的公馆,当晚就去奉九的二姨家探望长辈们。奉九的太姥姥年纪已过百,但还是很精神,一双眼睛像孩童一般天真,有着雨过天晴般的眼白,一双缠过的粽子脚居然还能不停地踢腾椅子腿儿。
芽芽对满脸褶子的抽巴太太姥姥一见称心,坚持要和她唠家常;其实芽芽刚满月就曾到过上海,但她哪里还能记得。太太姥姥一口语带商量的吴侬软语,芽芽则是一不二的奉天话掺杂着滑不溜丢的北平口音,一老一连蒙带猜也能聊得有声有色,芽芽把老人家哄得很是开怀。
第二天宁铮收到了一封夹了一颗黄铜子弹的死亡威胁信,信上要求宁铮——要么回东北老家去,要么自杀以谢国人,落款是当时公认的亚洲顶尖杀手王亚樵,宁铮看完默然不语。
奉九如受重创,生平头一次觉得丈夫的生命处于如此危急的时刻,额头也冒了一层细汗;宁铮本不想理会——这样的威胁,自国难日以来,已经太多了——但看着太太的脸色,生怕她再急出个好歹的,只好给上海第一帮会头子杜月笙先生了电话。
杜先生不像那位杀手那样偏激,深知当前的复杂形势哪里是宁铮一人能够造成的,直接出手摆平了这件事。
大概是有点水土不服,没几日,芽芽就患上了肺热咳嗽,生平头一次“吭吭”地苦着脸咳起来。奉九学着上海人烧了清火的冰糖橘子酪给她,没两日已见好。
江夫人特意秘密从南京来见宁铮夫妇——她本就是宁铮的好友,又是奉九名义上的结拜姐妹——以她特有的中英文夹杂着话的习惯,表达了对宁铮毅然放权的钦佩和赞赏,又叮嘱奉九到了欧洲更要好好照顾宁铮——奉承话谁不会,便宜占尽再来做个姿态,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容易做到的事情了。
江夫人与宁铮相识于他从国外回来的那一年,从此一直很欣赏宁铮身上那种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难得一见的坦荡达观的风度,曾在与他的来往信件中称他为“莱茵河畔的骑士”。
奉九敷衍着,还时不时地冲着这位虽然六岁就去美国留学,但自嫁给江先生后从来只穿一身顶级旗袍的江夫人一笑;八面玲珑的江夫人看了,心里只能一叹:若易地而处,自己只怕还真没有这位干妹妹的涵养,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始作俑者的太太话了。
奉九自然没那么天真,以为宁铮真的是单单要补蜜月给自己:她知道,这次去欧洲,照样要会见很多政客名流,所以她得去南京路的百货商圈买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礼品带过去送人。
先施、永安、新新、大新这四家由华侨开办的赫赫有名的华资百货商店,经过多年苦心经营,其销售额早已超过了外资商店,占据了上海零售业的大半壁江山。
虽一年前刚刚经过了“一二八事变”,但号称“远东第一大都市”的上海滩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模样。
奉九注意到很多商场、咖啡店的留声机都放着同一首歌:《毛毛雨》,这是音乐家黎锦晖专门给女儿、歌星影星黎明辉创作的,应该是现代中国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流行歌曲——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 柳青青
亲亲不要你的金
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 你的心”
曲调婉媚,女声娇嗲,曲意坦荡……奉九一点也不喜欢。
她请了二姨家对购物最有心得的三表姐陪同,两人在南京路口下了车,身后几个侍卫不动声色地跟随着。
霓灯初上,南京西路也就是静安寺这段的街道上百货商场林立,每个商场的橱窗布置都别致有新意,吸睛异常,它们彼此间都是竞争对手,当然要铆足了劲儿赛着来,生怕顾客印象不深刻。
一个个烫着“手推蛋卷”发型的摩登女郎的窈窕身段挽在翩翩绅士的臂弯里,沿着长街一路旖旎而去;衣冠楚楚的各地权贵,各色头发和眼睛的西洋人,普通的本地百姓,都惬意地游荡在这处处泛着繁华奢靡意味的纸醉金迷之地。
各大商场内,有英俊的男售货先生彬彬有礼地请女客试喷巴黎最新款香水的,有教顾客做手工香皂的,有一口流利英文的女售货姐,楼上有溜冰场、电台、电影院、书场,还有面容姣好的商场女职员从楼梯迤逦而下,展示最新款的欧洲时装……
费时不多,奉九已在品味颇高的表姐的协助下挑好了礼品,同时留下了高乃依路的公馆地址,让商场把她刚刚购买的大批丝巾、丝绸布料、团扇、押襟、手帕、福州漆盒等礼品给送去后,她和表姐出了商场,一路走一路闲聊。
奉九在北平过了一年多极其压抑封闭的日子,对于此地的热闹繁华和灯红酒绿颇有些不适;举目四顾,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脸上俱是一派安泰,她的心里却是联想起了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场景:时候的她曾因为好事儿,跟着吴妈去过菜市场看吴妈买鸡。
当吴妈隔着大竹笼子挑好一只肥硕的老母鸡,跟鸡农谈好了价钱,鸡农开鸡笼伸手去抓时,那情形让她印象深刻,多年不忘——
里面原本挨挨挤挤还忙着抢夺鸡食的七八只鸡,忽然一起抻长脖子“哦哦昂昂”凄厉地叫了起来,圆圆的黑亮眼珠里满是绝望和惊恐,齐齐把身子往鸡笼的一角拼命缩进去,即使你蹬我踩、互相倾轧也在所不惜;而一旦那只倒霉的老母鸡被眼疾手快的鸡农捉出去,笼门一关,刚刚还一副大难临头模样的鸡群瞬间安静下来,意态悠闲,溜溜达达,梳毛啄虫,该干嘛干嘛,就好像几秒钟前那生不如死的样儿不是它们似的。
而万物之灵的人类,此时的中国人,跟时候看过的鸡笼里的鸡群,又有多大区别,又高明了几何?没有,一点都没有。
目前的中国,根本没有在强大日寇的全面入侵前做好准备,所有的地方,都在得过且过,就像寓言里那只躲在崖缝里“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做窝”的寒号鸟一般,不见棺材不落泪。
薄暮压城,天色欲晚,外滩的海关大楼忽然传来了悠扬的威斯敏斯特钟声,奉九蓦然回首,心头弥漫上来的,却是一片灰暗。
姐俩此时刚好路过老凤祥银楼,二表姐忽然来了兴致想挑点金饰,奉九陪着进去,顺便浏览各式各样精巧的时兴首饰。
一进去才想起来,当初在涿州,宁铮曾给她了一只凤凰戒指,她一直戴着,直到有了芽芽,生怕这略有些长的戒指刮着硌着她,这才摘了收起来——只要跟芽芽在一起,她的服饰都会简单到了极点,不提供给她随便抓住什么塞嘴里的任何机会;不过,他不是还要给自己一只“皇后镯”的么,这么几年过去,她居然给忘了……
看来,他也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