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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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又过了快一个月,奉九在上海过得很好,她的闺蜜们听闻她要出国,临行前当然要好好聚聚,这也是奉九的闺蜜圈子——乌媚兰、文秀薇、郑漓和葛萝莉几个人在相继结婚后,头一次能聚得这么全。

    郑漓与二堂哥唐奉允已于一年前离婚。

    当时全国的报纸上也是大肆报道,毕竟二堂哥作为“影星春山”的名号还是很响的。好在两人好离好散——没有互相揭短,没有法庭争产争子,双方很平静地签署了一份都能接受的协议,写明了他们的两个男孩儿还是由两人共同抚养,这倒让想看热闹的文艺和新闻界颇感失落。

    但广大民众倒是觉得这一对儿处理得很是体面,毕竟这几年比较轰动的离婚案——前有徐志摩,后有阮玲玉,都离得一塌糊涂,难看至极,所以饱受诟病。

    当然,对于这一对金童玉女的分手,奉九是毫不意外的:没有移情别恋,真的就是个性不合,他们夫妻的不睦,已经很有些时日了。

    这次聚会后,奉九曾去看望早已移居上海的大伯和大伯母,大儿子的离婚对老派的他们来算是个不的击,两人为此都现了老态,不过两个男孩儿都还主要养在他们身边,好歹让他们心情平复了不少;一向英俊潇洒的二堂哥见了奉九咧了咧嘴,强笑着跟她逗闷子,“六妹,这事儿你可不能怪我,是她,不要我的……”

    奉九还能什么:真没想到,居然不是身处花花世界的二堂哥,而是一向古典仕女般的郑漓觉得忍不下去了。她只能拍拍二哥这么些年来已没那么直溜的肩,聊表安慰了。

    马上要跟随丈夫去美国的文秀薇乐呵呵地表示,这次去美国心情舒畅,两人算借机要个孩子,几个闺蜜听了,都替她高兴。

    葛萝莉这几年跟着印雅格满世界跑,继续为宁军购买装备,顺便理自己在中国做得有声有色的代理进口燃料的生意,时不时地还得回美国看望已卸任回国的父亲。她已经生了一个女娃儿,名叫伊娃,但因为他们夫妻行踪不定,所以孩子一生下来,一直养在自己父亲身边。

    当然,还有媚兰。在出发来上海前,奉九忽然起一个主意,想向媚兰借龙生。龙生这个哥哥有多好,奉九最有发言权;此次路途遥远,她家芽芽又是个“情感需求强烈”的宝宝,看似很好哄,实则神经敏感纤细;奉九想着,要是龙生在,是不是就好很多?

    奉九这想法,跟现代人流行的“借个孩子去旅行”的做法非常相似。

    媚兰一听,很高兴,虽也有不舍,但句心里话,她还正发愁奉九一家子走了,她又得自己教育孩子了:媚兰行事一贯粗枝大叶,不爱学习;而有了孩子后,总觉得自己在教育方面非常笨拙,既无思想又无手段,比之满脑子被各种古代现代育儿理念武装起来,外加一口流利外语的奉九差太远,儿子这么好的天赋,没的再被自己这个当娘的给耽误了。

    再了,这机会很难得——龙生早慧,如果能趁这个机会跟着宁铮去欧洲走上一圈,年纪就能开拓眼界,以后自然见多识广,这当然好,而且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缘。

    虽旅欧费用不菲,但媚兰可不至于拿不出这份钱——虽然东北沦陷,娘家生意大受影响,但媚兰照样还是个巨富。作为全国各地众多大商号的大股东,她每年还是可以入账大笔分红;只不过,她哪有这精力带儿子去国外游历呢?她还得陪在吉松龄的身边。

    只不过,奉九怎么可能会要她一分钱呢。

    龙生听了,也没有任何不高兴的——在不着调的母亲的陪衬下,他早就很习惯跟又有趣又和气的干爹干娘一家子过日子了,尤其还有那么好玩儿的芽芽妹妹可以陪他一起淘气。

    在离开上海前,奉九还了了一个心愿,她本想自己偷偷去看一眼心目中的大师——周先生,没想到一出门,还是被宁铮发现了。奉九觉着她是崇拜大先生,但不代表人人都如此,所以她只想着自己能远远地看上一眼这位文学巨擘,也就足够了。

    但在宁铮的坚持下,还是由他开车陪着去了大先生最新的住所——位于施高塔路的一幢三层新式里弄砖木楼:丹朱墙、绛色框玻璃窗、墨绿色阳台,前院一个花园,整洁又舒适。

    到了地方,两人没下车,就那么把车停在一旁种满了白杨的林荫道旁,直到下午三点——正是奉九听来的习惯熬夜的大先生出门活动的时间——宁铮看着奉九一脸崇敬地目送着身材矮、面容冷峻、一头板刷发丝、一身灰棉布大褂的先生左胳膊底下夹了一叠厚厚的文稿,右手发黄的两指间夹着一支燃着青烟的纸烟,时不时地吸上两口,步履轻快地直奔离得不远的“内山书店”而去。

    奉九这个合格的仰慕者一边猜测着“这烟大概是‘品海’牌的——他把好烟都给别人了”,一边叹息着“大先生的烟卷儿抽得太凶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诉宁铮可以离开了。

    回来后,奉九好像才想起什么,于是对着宁铮生出些尴尬之意:其实只要稍微深思一下,就应该想得到,怼天怼地的大先生,怎么肯对着曾是北方最大军阀头子的宁铮轻轻放过——大先生曾批判他是“毁坏国家民族的中坚力量”,宁铮手下那么多天天看报纸读周刊啃书本的智囊顾问,怎么可能不上报这种言论,所以想来也知道,宁铮对大先生的感觉也好不了才对。

    奉九一边暗骂自己糊涂,一边亡羊补牢牵强地安慰他,“大先生还骂胡适之‘日本帝国主义的狗头军师’,骂梁先生‘资本家的乏走狗’呢。大先生能骂你,明你入了他的眼,在我国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的确,在周先生生活的那个时代,要是没被他骂过,那只能明这人根本不够分量;当然了,也没听过哪个挨骂的人为此感激涕零的。

    “你怎么不干脆这是我的荣幸呢?要不要我再写个谢帖以示感激?”宁铮故意虎着脸,一点儿不肯放晴。

    ……奉九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她甚至都有点羡慕宁铮了,哎,先生哪里能知道有自己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呢?要是能把我也骂上一骂……

    奉九只能谄媚地替他捏肩捶背,沏茶倒水,忙个不停;宁铮看着她轱辘转的大眼,就知道她腹诽着什么,终于绷不住地笑了一下,虽然如轻雪遇骄阳,很快就不剩一丝踪迹。

    没几日,奉九发现宁铮捧了一本大先生的书在认真苦读,直到奉九走到他桌前,轻轻敲了敲书脊才察觉;看着奉九似笑非笑地扫一眼书,再瞄自己一眼,不免讪讪然,“我总得知道人是怎么骂我的吧?”

    宁铮却又忍不住赞叹着,“先生的文章,我看晚了,果然是国人的‘药’,虽栗栗不愿食,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不是那麻痹人的‘芙蓉膏’,而是真正治病的苦口良药;既让人脸皮发热,又热血升腾;为了想救大众‘出水火,登衽席’,句句戳心呐……”

    忽复悻悻道:“哎九儿,你也别一副‘与有荣焉,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模样了,要真被骂了,你就知道什么滋味了——反正谁难受谁知道。”

    他又肃着脸拿起奉九的手,往自己左胸口“啪”地一按,“快给你夫君捂捂——正滋滋冒血筋儿呢。”一边又,“不过,你没发现么,先生骂遍了大江南北,怎么从不骂江先生呢?”

    奉九一愣,刚想思索一下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宁铮又是一笑,涎皮涎脸地拿着她的手往自己衬衫里塞,喃喃道:“你手上有最好的伤药,快点儿,要出人命了……”奉九被搅了思路,看着他此时的惫懒样儿,忍不住大笑——真是个能顺杆爬的。

    不过如果就此认为宁铮已把被迫下野的事儿就此揭过,那可就错得离谱了——她望着宁铮此刻的眼睛,里面有戏谑、有痴缠,就是没有她最想看到的,轻松。他墨黑的眸子,自辞职通电发出以来,总掩着一层薄霜。

    宁铮的好友梅兰芳先生早于“九一八”后就搬到了上海马斯南路居住——概因有好友担忧地若日寇顺势占了北平,老兄只怕又会成为古代宫廷里那种供侵略者取乐的伶人了。

    梅先生深受刺激,干脆南下。现在他也知道宁铮夫妻到了上海,但只了一个电话,却都默契地不提见面相聚的事情——也许是那个晚上对两人的刺激都太大了,如此,争如不见。

    …………

    四月十一日,黄浦码头。

    彼时在欧洲和中国之间,运营着很多邮轮,其中最豪华的,自然是意大利萨巴多船社的“康特罗索”和“康特梵迪”号,中文名字分别是“红伯爵”和“绿伯爵”,取自意大利萨伏伊王朝两位创立者的绰号。

    宁铮他们选择的“红伯爵号”——不得不,中国人对红色,就是有异常的偏爱。

    这艘邮轮的航线是从上海出发,通过南海,途经马六甲海峡进入印度洋,在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时长预计二十五天。

    实际上,全国都心知肚明,这就是政治流放————民国期间,一方军阀一旦下野,“出国考察”是个很多人都会选择的,既得过去,听着也体面的下台方式。

    多长时间?不明。当然,宁铮选择去欧洲游历,也是受了好友、前意大利驻华公使齐亚诺的影响,还有就是江先生的外交顾问端纳先生,也极力劝他趁此机会去发达国家学习一下先进的治国理念,研究财政机构如何运营,同时还可以考察科学技术在军事、民生等各个领域的发展。

    随行人员除了正好也要去欧洲会友的端纳先生外,还包括外事组组长沈祖国夫妇、秘书李应超夫妇及其他工作人员。

    奉九最贴心的秋声早十天被她强逼着派去了美国,找唐家大管家的儿子唐知恺完婚去了——她年纪也不了,再不出嫁,奉九怕误了她。

    吴妈和女儿宝瓶则跟着一起动身——两年前东北沦陷,她在海城乡下的丈夫一直杳无音讯,到底是死是活,谁都不准;吴妈虽与丈夫多年婚姻一直不睦,也极少联系,但还是沉默了许多;宝瓶长大了,被吴妈和秋声一手调教出来的姑娘,非常机灵能干。

    随行的还有支长胜和太太温秀芝——支长胜自知与秋声婚事无望,早已老老实实娶了老家这个知书达理、知根知底的姑娘,婚后过得很是称心。

    此去路途遥远,宁铮一家和端纳先生包了头等舱,其他随从则住在下一层的二等舱里。

    吉松龄特意请的假,陪着先期到达上海的太太,一起把儿子送到了奉九手里;他们跟着上了邮轮,参观了这艘豪华游轮的公共设施及奉九的舱房——船体分为三层,属于巨型邮轮,但不像三十年前那艘首航即沉、让人大跌眼镜的“铁达尼”号搭载那么多的乘客,为了保持其豪华的高标准,萨巴多船社改造了轮船,拆除了多余的舱位,乘客人数也直降到了六百人。

    每一层都有些特别的用处:有的是高挑的宴客大厅,有的是游泳池,有的是健身房,最多的则是各种餐厅和酒吧、咖啡厅,连粤菜都有。

    媚兰看完很是满意,下船前,孩子气地从挎包里掏出一团团的纸彩带,高高兴兴地给每人发了一团,又弯腰亲了亲儿子的脸蛋,搂了搂芽芽,和奉九两闺蜜拥抱告别;吉松龄很严肃地跟儿子握了握手,龙生抿着嘴跟父母亲挥手再见。

    奉九忽然想起来,虎头多年前离开中国时虽然是坐火车走的,但他也是塞了一团本该是轮船送行时用的彩带到她手里。

    其实到底在哪里用,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一种意思,奉九不禁微微一笑。

    长长的汽笛鸣响,冒着白烟的“康特罗索”号缓缓出港,意气风发地算乘风破浪;站在船舷边上的旅客,和站在岸边的送别的亲朋好友手里的彩带都越拉越长,直到绷断,无数的帽子在挥舞,无数条丝巾在飞扬,大群的海鸥尖叫着盘旋在港口的碧波之上,这别离的场景一点也称不上凄凉。

    直到轮船没了影,吉松龄才掏出手帕替太太抹了抹刚刚流出来的眼泪,笑叹道:“看看,早了你会后悔。”

    “没有!”媚兰嘴硬道:“我只是有一点点不舍,只有一点。”

    “对,我家太太最刚强了,那你还是要跟我回北平,不留在上海找朋友叙旧了?”

    “不了,我还是跟你回去。”

    夫妻俩依偎着,上了一旁停着的汽车,媚兰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苍茫无迹的大海:他们的龙生,一定会过得快快活活的。

    此时,在天津唐度的公馆门前,走来一个挺拔俊秀的年轻人,一身美式卡其色风衣,提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行李袋,犹豫片刻,终于缓缓伸手,按响了唐公馆大门的门铃。

    正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抱着胳膊迷迷糊糊盹儿的门房赶紧出来,见到来人的风采肚里先赞了一声,恭谨地询问这位先生有何贵干,这位年轻人微笑着:“麻烦通报唐先生,韦元化回来了。”

    …………

    轮船上,此时已接近中午——奉九很有先见之明地带了不少东西,早就让宝瓶带着龙生和芽芽,还有两个侍卫,一起去二层的游泳池游泳了。

    龙生跟芽芽换了泳衣,扑腾着进了游泳池:一身鲜红泳衣的芽芽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换气,连胳膊也不动,紧贴着两条腿正游得欢实;大概因为还是个婴儿时,芽芽就总是被父母放进水里嬉戏,所以她并没有忘了人类这项与生具备的古老技能;机灵又胆大的龙生眼热地看了妹妹几眼,马上跟侍卫认真地学了一会儿,很快也能游出去几米了,于是时不时跟妹妹抱在一起一会儿沉底儿一会儿冒头的,故意吓唬人。

    宁铮花了很多时间与端纳先生呆在一起,两人都是中国政坛的重要人物,所以他们很有得谈:端纳这位澳洲人于本世纪初到达中国,从《纽约时报》记者开始,逐渐深度介入中国政坛,历经了几乎所有的政治风暴,为各个权谋人物出谋划策,提供外交建议,从而奠定了“中国第一洋顾问”的地位;虽拒绝一切中式生活习惯,拒学中文,但他是一个坚定的“中国主义者”,同时颇有些基督徒悲天悯人的心肠。

    待到他们谈完,年事已高的端纳先生就回舱睡午觉了——虽坚拒吃中餐拒中文,但中国人午睡这个习惯,他可是学了个十足十——奉九则过来陪着宁铮躺在甲板上的白色躺椅上,用巨大的白色遮阳伞一挡,恰好隔绝了下面那些好奇的窥伺的目光。

    两人也不用话,有时一人看一本书,时不时再交谈几句,两个家伙游过了泳睡好了午觉,也会来找他们,于是逗弄着孩子,吹着海风,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宁铮偶尔也会起身,找到专门负责他们舱房的私人管家,或干脆下到二层去,找那些端着银盘在甲板上走动的侍者,给他们端几杯清凉的饮料来。

    他们就这样看海、看天、看云、看浪花……几天过后,似乎每个人都慢慢放松了下来。

    这一天,夫妻俩站在船尾的甲板处,胳膊拄在围栏上,向下望着被邮轮巨大的推力激起的白色海浪。

    “我让你蒙羞了吧?”

    宁铮忽然毫无征兆地冒出这么一句,他半侧着身子,脸冲着早已消失不见的上海的方向,没一会儿又用手半遮住了自己的脸,像是再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无。

    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到有关下野的事情,奉九心里想着,他终于决定不再折磨他自己了。

    奉九把他的手拉下来,故作轻松地问:“怎么?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事么?”

    宁铮转头略看了看她,马上又调转了目光,但俊逸的脸还是红了。

    奉九啧啧两声,故作轻薄地伸手托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过来,“想当年,你也算得上是个‘轩轩如朝霞举,肃肃如松下风’的玉郎,没想到跟了我,还有了芽芽,这行情就此一落千丈了。得,好在我也不是那等始乱终弃之辈,放——心,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

    宁铮早被自家太太流里流气的举动震惊了,再听她的话,更是目瞪口呆;到得后来,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儿,又收了笑容,俯头过去,轻吻着她,万分珍惜。

    奉九在他的唇又爬到了耳后时,搂紧他的脖颈,忍着浑身的战栗,踮起脚跟在他耳边轻声:“你始终是我男人,是我孩子的父亲,切记,切记……”

    宁铮的身体轻颤了一下,呼吸变得越发急促,他停止了亲吻,而是猛地搂紧了怀里的她,像是要把两个人合二为一。

    一直站在二层甲板上,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宁铮的支长胜看着夫妻俩紧紧相拥,不免松了口气——还得是夫人,无时无刻,都能神奇地安抚司令那颗无法得到平静的心。

    未经几日,这艘一千八百吨位的邮轮就进入了印度洋。

    一路上天公作美,风平浪静。两个结实的孩子比大人更快适应了海上生活,他们一天到晚精力旺盛地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与船长、船员搭讪,和各国旅伴热情地招呼,再时不时很有分寸地去比自己还的孩子那里撩个闲,再一天天换着花样地吃着法餐、意餐,实在吃腻了就换成中餐,一天天过得逍遥快活。

    一天,芽芽和龙生开心地跑过来,是跟别的乘客学会了一首歌,要唱给他们听,宁铮和奉九立刻正襟危坐,摆出一份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稚嫩的童声兴高采烈地大声唱起来:“

    “来是 e,去是 go,

    二十四是 twenty-four,

    山芋就是 potato,

    Yes yes no.

    妈了个巴子,统统抓来砍狗头。”

    唱完两人都背着手,一脸真诚地等着父母表扬。

    奉九从对着芽芽就是中英文一起,后来很快又加上了法文;等龙生经常跟他们一起生活后,她对龙生当然也是如此。

    她早就请教过自己的导师——布多马和谢迪柯,这两位杰出的语言学家也都认同这样一个观点:即使是不同的语系,但因为孩子的学习语言的能力是最强的,所以几种语言搀着,不但不会让孩子混淆,反而会有互相促进的作用。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地处德国西北部,被法国、德国和比利时包围的欧洲国卢森堡的孩子们,从就浸润在至少三种语言的语境里,所以长大后卢森堡语、法语和德语都非常流利。

    平时龙生、芽芽,无论是和大人,还是他们自己,或是和宁铮那些西方朋友的孩子们在一起交流,都可以做到中英法文切换自如。

    他们的词汇都算得上丰富了,那么这首歌里如此浅显的英文单词肯定不是吸引他们的主因,看来他们喜欢唱的,主要是最后一句——人类很有趣,无论是哪国人、哪里人,对于骂人的脏话都学得特别快,概因骂人话的语调就带着天然的情绪宣泄,流露着一种豁出去的痛快,与人类某些阴暗本性异常相合。

    果然,听到最后那句实在不能重复的话,原本满脸慈爱、笑容满面的夫妻俩的表情渐渐凝固,忽然默契地转头对视,直到终于忍不住偷笑了出来。

    “唱得很好,鼓掌!”奉九提议,随后两口子意思意思地呱唧了几声,接着奉九发话了,“最后一句可不能再唱了,这是骂人话,听到没?”

    “再了,你们两个英文这么好,怎么能再唱这么简单的歌儿呢?太不配你们了。”宁铮顺手就给他们戴了两顶高帽,两个家伙互瞅了一眼,喜滋滋地答应了。

    芽芽闹着要奖励,刚刚给父母唱了这么好玩儿的歌,难道不应该奖赏么?

    宁铮顺手就从兜里掏出了泡泡糖——这次要陪着闺女、干儿子在海上漂一个月,他怎能不提早做些准备——这比当年他在美国吃的那种老式泡泡糖已改良了许多,口味上也有改善;六岁的龙生和四岁的芽芽都惊喜地接过来,不用怎么教,芽芽就知道怎样心翼翼地吹出一个比她脸还几号的半透明的圆球,越吹越大,颤巍巍地,直到“啪”地一声爆裂,糊住她整张脸。

    龙生还没吹成,扭脸看到被一大团白色胶基糊满脸懵住的芽芽,立刻哈哈大笑起来,不明所以的芽芽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天中午,宁铮带着芽芽在船头吃消化面包:她这几天有点吃撑了,总嗝;随行的黄姓医官建议管餐厅要点消化面包来吃吃看。

    有大鱼儿和海豚跟着船游得飞快,一会儿就蹿出水面,像是也要跟着享用他们手里的食物。

    芽芽学着父亲的样儿,把面包掰成一块块地往海里扔,大鱼争先抢食,芽芽乐得拍手笑,猛然发觉不对,一只贼忒兮兮的海鸥从她手上把举着的一大块面包叼走了,正展翅欲逃,已被芽芽稳准狠地一把卡住不算长的脖子,恨恨地对海鸥:“还我!”忽然眼珠儿一转,又用英语、法语各重复了一遍。

    宁铮看到芽芽对着即使是败在手里的外国海鸥也是如此体贴,生怕听不懂中文还给翻译,不禁朗声大笑:这情形,马上让人联想到芽芽时候第一次挨奉九,不就是因为她掐了喂鹰胡同那只头鹅的脖子么。

    海鸥自然没遇到过这样的,被掐得直翻白眼外加乱扑棱一气儿翅膀,好鸟儿不吃眼前亏地赶紧吐了贼赃掉到甲板上,头也不回地迅速飞走了。

    芽芽嘎嘎一笑,宁铮满意地看着女儿,心里想着,自家女儿,怎么看怎么勇敢无畏。

    做爹的得意得很,后面刚跟过来的奉九这个做母亲的脸儿又青了:就这么纵容下去,芽芽将来能做个梁红玉似的女将军。

    不过,自他们成婚以来,聚少离多才是常态;而现在,他们居然可以日日夜夜在一起,奉九和宁铮有时都有点不敢相信,每天早上一醒来,就可以见到爱人的脸。他们本以为夫妻之间已经够亲密的了,没想到快一个月的旅程下来,他们还能更加亲密。

    这是最好的治疗心病的药了吧,等到达了欧洲之旅第一站的意大利时,一年多以来备受煎熬的宁铮,已经有点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