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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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起床,他们又遭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击:国内有消息传来,中日签订了《塘沽停战协议》——简言之,中华民国政府不但承认了以长城为“国界”的日本扶持的伪满洲国的合法性,而且同时把绥东、察北和冀东拱手让给了日本,并要求东北军撤出相关地区。

    宁铮大发雷霆,马上拍电报给国内的江先生、宋文成、江夫人、吉松龄,及其他东北军将领,并表明要回国的算。

    然而,这些都没有用,协定既成,江先生铁了心要腾出手发动第五次围剿行动,誓要把红军消灭干净,只回电“旅欧行程尚短,瑞卿弟但安无妨,一切尽在兄掌握之中。”还自己对日是佯退实攻,希望他能了解自己的苦衷……这到底是在骗谁呢?

    更别提几天后,又一个噩耗传来——东北海军渤海舰队发生了分裂,海圻、海琛等巡洋舰军官,因与东北海军司令沈鸿烈长久的矛盾愈演愈烈,终于在主帅缺席的当口,南下投奔了广州的“南天王”陈济棠。

    宁铮鞭长莫及,想着父亲与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海军就此分崩离析,免不了痛彻心扉。就在几天前,他还给吉松龄等将领发去密电,勉励大家“武要保存东北军实力,文要发展奉天大学。”现在看来,大学无恙,大军已缺了一角。

    奉九看宁铮情绪不对,终日郁郁寡欢,干脆硬拖着他离开了翡冷翠,去了其他的意大利城市,伙同龙生和芽芽,天天缠着他到处转悠。

    有家回不得,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宁铮渐渐地想明白了,尤其是这个卖国的所谓《塘沽停战协定》的签订,根本就是他们出国前就已预期会发生的事,只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对当前的国内情势反反复复来回推演,几天后,他的情绪已经明显好转。

    意大利那些个美好的城市各有千秋,都很值得细细品味。

    他们先去了威尼斯,正赶上双年展,去年还刚刚设立了首届“威尼斯电影节”,从此以后构成了双年展的一个重要部分。在参观遍了各国精心挑选前来参赛的当代先锋艺术后,夫妻俩跟俩孩子请假——龙生和芽芽大度地同意了——于是他们补看了在国内都没精神头去看的去年电影节的“最佳影片奖”——好莱坞电影《化身博士》,这部惊悚讽刺影片也赢得了一九三二年的奥斯卡最佳影片奖。

    第二天他们又坐上了威尼斯特有的首尾翘起、线条流畅的黑色狭长的冈朵拉,船行至总督宫附近时,上面是一座拱廊桥,这就是拜伦写下著名诗篇“太息桥”的地方。

    划船的船夫介绍在威尼斯有这样的传——在太息桥下接吻,一对恋人就会地久天长。

    宁铮听了奉九的翻译后嗤之以鼻:太息桥的尽头,就是关押死刑犯的地牢,在这么血腥的地方接吻,会保佑爱情?真是笑话。

    奉九表示赞同,没想到宁铮毫无征兆地压过来就吻住了她的红唇,对面的芽芽和龙生看呆了,奉九挣开他,脸变得通红,没什么威力地瞪了一眼口是心非的家伙,宁铮好像没事儿人似的,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中国客人如此从善如流,威尼斯船夫也哈哈大笑起来,奉九更不好意思了。

    即使到了这里,宁铮也不忘去了在中世纪曾经是欧洲最强大的威尼斯兵工厂参观,这座最早采用了工人生产线的海上工厂,曾有力地支撑了威尼斯的海上霸权,其骇人激烈的工作场面,尤其是滚烫的沥青无孔不入地浇灌着船舶的缝隙,曾启发大诗人但丁在《神曲》里描述出了他想象中的地狱里熔浆翻滚层叠的可怕场景;而一顿饭的功夫就能造出一艘桨帆船,也曾让来访的法国亨利三世叹为观止,心生畏惧。

    威尼斯跟其他意大利的城市一样,有几百座教堂和修道院,其中很多教堂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和壁画中,都镶嵌着明显具有土耳其特色的珠宝,宁铮这都是当初十字军第四次东征时抢劫君士坦丁堡得来的,奉九一听,不免觉着这些美轮美奂的宗教壁画变得索然寡味。

    欧洲的发家史,不但是一部奋斗史,更是对异族血腥残暴的掠夺史。

    在造访玻璃制品工厂时,一家人还体验了一下吹玻璃的活计,相比之下,只有龙生一次性地吹出了一个非常规则的水滴型花瓶。

    其他人的包括宁铮的作品,都有点惨不忍睹。

    奉九很高兴,好好地夸了夸颇有慧根的龙生;还买了一大堆代表威尼斯玻璃制品最高水准的刻花玻璃器皿,包括花瓶、相框、果盘、手串、胸针等物件,随后掏出随身带的备忘录,分门别类地把闺蜜们的地址留下,告诉店主,都邮到中国去,分别送给媚兰、秀薇、漓漓等几个闺蜜。

    店主做成了好大一笔生意,欣喜不已,自然从命。

    等她这边处理完了,一抬头才发现宁铮和俩孩子都不见了,只剩下宝瓶陪在一旁;宝瓶笑着刚刚宁铮跟她了好几遍,她连买东西再邮寄,只怕花费时间不短,那他就先带孩子们去外面玩了。

    她俩赶紧出来,奉九手里托着一个包裹得很严实的盒子,找到正在外面练习吹口哨的爷仨——龙生已经吹得像模像样,芽芽两个胖脸蛋儿鼓着,皱着秀气的长眉,嘴巴嘬成一个圆圈儿,时不时溜出点不成调的哨声。

    奉九以手抚额:芽芽已经够淘气的,这又学上了吹口哨?奉九都能想象她再大点,戴着报童帽,骑着自行车,冲着别的姑娘口哨的样子了。

    宁铮一看奉九出来了,赶紧为时已晚地阻止了两个孩子继续练习的举动。

    奉九轻哼一声,和颜悦色地对龙生:“这盒子里面是你刚刚亲手做的花瓶,等你回国了,再亲手送给妈妈,好不?”龙生虽然相对于同年龄的孩子显得冷情老成,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对母亲媚兰充满了孺慕之情,听到这话高兴得蹦了蹦,还不忘踮脚在奉九脸上亲了一下——自从到了意大利,孩子们的举止真是越来越像外向的欧洲孩子了。

    宁铮和芽芽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芽芽虽然做不出个像样的花瓶,可来来哥做出来了,那还不就跟她自己做出来是一样的?她也跟着与有荣焉起来。

    两个孩子在前面跑着,宝瓶在后面看着他们,奉九和宁铮跟在后面,轻声交换着感受:意大利的旅游业已经非常成熟且成规模,管理系统又科学,真不知道有比意大利多那么多美景,和精美工艺的祖国,什么时候也能靠着大规模的观光业,养活一部分国民。

    在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幽深的大隐修院,金色的塔尖上是圣母玛利亚雕像;正是整点敲钟的时间,从修道院大门鱼贯而出一队白衣修女,从她们普遍的年纪看,奉九怀疑她们都是发了终身愿的。

    芽芽从母亲处得知,这些穿着一身雪白法衣,包着头,腰间扎着绳带的修女们一辈子不能结婚,不能有孩,不免替这些漂亮的阿姨们惋惜——芽芽一向觉得自己这么可爱,如果这些修女们不结婚,不就没法有自己这样的宝宝管她们叫妈妈了么。

    她跟奉九一,奉九不免觉得逗趣,转述给宁铮,宁铮自得地一笑,觉得闺女得对极了,又低声,你你要是生在这里做了修女,那可不光是我的损失,那称得上是世界的损失啊。

    奉九哭笑不得地瞄了宁铮一眼——这溜须功力居然又精进了。

    他们来到了圣马可广场,巨大的广场上有喷泉,有飞翔的群鸽,有孩子在戏水,夕阳西下,他们找了一家露天咖啡馆,用了餐点。

    芽芽率先发现有几个兼卖面具的街头画家的摊子,跟奉九了一声,跑过去挑了一只猫形面具,龙生自然跟随,看了看,对长着两只角的丑面具很是中意;跟过去的宁铮则什么都不想要,奉九自己动手挑选,挑了半天,没有特别入眼的,一看画家手边有调色板和若干只画笔,干脆先声明买下几个空白的陶瓷面具,自己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坐下,动笔画了起来。

    宁铮和孩子们及卖面具的街头画家都饶有兴致地看着。

    奉九先画了一只身着虎皮裙精神抖擞的孙行者,又画了一个劈山救母、有两道很显眼的粗眉毛的沉香,芽芽和龙生很是喜欢,新买的面具都不爱要了。

    威尼斯画家对于这种明显异于西方的中国风面具非常感兴趣,奉九干脆又画了一只工笔翠鸟,大方地送给了他。

    画家震惊于奉九娴熟的笔法和灵动的笔触,立刻起身郑重致谢,奉九洒脱地一拱手,学中国爷们儿还礼。

    等刚画好的面具彻底干到不沾不花还得有一会儿,于是他们又坐到了一旁的露天咖啡馆里。

    前面就是万神殿门前的两个喷泉——只要有喷泉,就不缺往里扔硬币的人。

    虽然这儿的喷泉不像罗马那个三岔路喷泉那么有名,但还是有人在背对着喷泉许愿,然后扔硬币。

    芽芽和龙生脖子后面各背着一顶草帽:奉九可受不了威尼斯这绝对不逊于闻名于世的托斯卡纳的艳阳了,生怕把孩子们再晒出个紫外线过敏什么的,所以早早就给一人买了一顶淡黄色草帽戴着,只不过他们时不时嫌热,只要太阳不那么照眼睛,就把草帽推下去垂在背上,黑色的宽草帽带松松地围着他们的脖子。

    宁铮和奉九勉为其难地喝着咖啡,欣慰地看两个孩子在火红的夕阳里与水、与蓝天上盘旋的鸽群和广场上其他孩子一起嬉戏。

    奉九看着芽芽和龙生喃喃自语,背对着喷泉,各扔了一枚五里拉的硬币在泉水里,又像模像样地双手交握,对视一眼,一起用中文大声喊着:“我们一定要再回来!”,两个人许完愿,咧着嘴,相视而笑。

    一刹那,奉九觉得他们的芽芽和龙生长大了,成长为一对俊秀的少女和少年,她有预感,他们一定会实现他们童稚的誓言。

    待乘船到了米兰,他们再一次跟孩子们请假,去了斯卡拉大剧院听意大利歌剧。

    奉九和宁铮在国内当然也听过歌剧,但都是从欧美留学主修声乐的中国人演出的。

    既然有机会来到了米兰,他们决定还是去听听正宗的意大利歌剧,尤其米兰,正是意大利歌剧的发源地。

    他们坐在三楼的包厢里,顶层是普通观众座位,坐着的,却是具有高度鉴赏力的歌剧迷,一旦歌唱家们失误,那喝倒彩的本事,也是最有名气的。

    今晚演出的是吉利,一位四十多岁的男高音歌唱家,剧目是《梅菲斯托勒菲斯的浮士德》,音乐总监是德萨巴塔,指挥则是享誉世界的托斯卡尼尼。

    因为这近几年难得一见的强大演出阵容,所以偌大的剧院上上下下坐得满满当当,可以整个欧洲的歌剧爱好者都倾巢而出,一睹这强强联手的精彩表演。

    剧情跌宕起伏,吉利把重返青春的浮士德玩世不恭、洋洋自得、厚颜无耻的角色诠释得丰满立体,嗓音甜润坚实,转音漂亮华美,充满了色彩的变化。

    当唱到恨不得人人都会唱的咏叹调——《纯洁的屋,向你致敬》时,宁铮忽然觉得奉九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什么反应了,不像十几分钟前,还时不时举起手里的双筒望远镜,细细揣摩角色表情了,他扭头一看,果不其然,觉包儿奉九又睡着了……

    这出歌剧当然很精彩,不过委实太过冗长了些,奉九天天跟俩精力充沛的孩子混在一起指导学习、陪着玩闹,难免体力不济,她的眼皮越来越沉,直到……

    宁铮其实刚刚一直在发呆:他对于意大利歌剧、芭蕾这种纯欧洲的艺术不大欣赏得来——在他听来,比梅先生的京剧差远了。

    不过太太想来,他自然作陪。

    从底儿的良好家教,让奉九即使睡着了,倒还是能保持着板正的坐姿,只不过后背轻靠着椅背,从表面看,还以为她在闭目欣赏优美嘹亮的歌声……这也是一种本事啊。

    宁铮赞叹一声,又低低笑了一下——他们的包厢里,是一张双人巴洛克风格的华丽米白色长沙发,宁铮干脆把太太慢慢放倒,让她躺在自己腿上,并贴心地拉上了少半边包厢前面的猩红色丝绒帘子。

    奉九是被如暴风雨一般的掌声惊醒的,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椅子上了。

    她赶紧起身坐直,跟着一起鼓掌,还显得非常热情。宁铮看着她毫无阻滞的动作,笑着凑过去在她耳边恶作剧地:“你刚刚还上呼噜了。”

    奉九大惊失色,啊?!这还得了?自己才多大就开始呼噜?再了,在这地方看歌剧能睡着还呼噜,这不是丢脸丢到了国外么?

    宁铮哈哈一笑,赶紧辟谣,“没有没有,我胡的。”

    奉九:“……”

    等到第二天早上,比龙生还早下楼算用早餐的芽芽看到父亲不知怎的,雪白衬衫领口露出来的修长脖颈上红了一块,一看就是牙印。芽芽仔细观察 了一下那细的半圈儿痕迹,觉得跟母亲一口雪白的贝壳牙齿对得上,于是开口问:“妈妈为什么咬爸爸?”

    奉九本就懊恼于昨天咬得不是地方,闻言一呆,宁铮哈哈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为爹胡八道,所以被你娘给收拾了,你看她多厉害,芽芽可得躲着点儿。”

    芽芽很是赞同地点头:妈妈厉害,这是毋庸置疑的。

    奉九觉得自己的慈母形象都被这个时不时在闺女面前毁谤自己、搞不正当竞争的破爸爸给败光了,她微笑着拉过宁铮,背对着芽芽,暗暗拧着一点点他上臂内侧的软肉,一边咬着牙笑着:“不拆我台能死不?啊能死不?”

    “能疯。”宁铮大言不惭,他眼睛里发着光,一边拉下奉九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一边微笑着注视着她。

    芽芽虽然不懂什么叫赏心悦目,但就是觉得,整天腻腻歪歪的父母看起来,比圣马可广场商店里卖的意大利新郎新娘的图片还好看。

    奉九到底还是拿出一条自己的浅蓝色没有图案的软绸颈巾给宁铮系上了,遮遮羞,姑且看成是沾染了意大利的花花公子穿衣风格吧。毕竟这牙印儿连芽芽这样的东西都看得出来,再不遮掩一下,还不得被下属们笑死。

    临行前,他们收到了一个惊喜:响了抗日战争第一枪的黑龙江省省长马占山将军在诈降又二次起兵失败后,度过了黑河,在苏联呆了半年有余,又辗转来到了欧洲避难。苏联对于他们的态度是模棱两可,毕竟,苏联刚刚建国,自己的内部事务还没有理顺,所以并不想直接介入中日战争从而被迫选边站。

    宁铮非常欣喜,赶紧相约在罗马会面,于是他马不停蹄地回去了罗马,而奉九带着孩子们暂时留在了威尼斯。

    马将军也是惊喜异常,没想到能跟自己的司令在异国他乡见上一面,而且他还顺便带来了刘长春。

    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奉九觉得宁铮回来后精神为之一振。

    自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失利后,刘长春辗转到了意大利,生病花光了盘缠,不得不流浪此地,有家不能回。宁铮很高兴再次见到自己的得意门生,勉励他不要因一点挫折而沉沦,还是应该坚持下去,奋起直追,又给了他一大笔旅费。刘长春眼含泪花,这可能是自奥运会后,唯一一个还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大人物了。

    校长就是校长,不管何时,没有抱怨,从不势利,总是坚定地站在自己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