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狩猎

A+A-

    宁铮这些年来,一直处于政治漩涡的中心,无暇顾及其他;但实际上,自民国一八年起发源于美国,长达十年的经济大萧条,早已席卷了世界,进入了中场阶段。

    影响深远的大萧条爆发的根本原因,一言以蔽之,就是“生产过剩和市场需求的不匹配”造成的,美国有近两千万人失业,自杀者不计其数。

    吊诡的是,自杀者以原本的中产阶级居多:因为富人即使穷了,日子也还过得去;而穷人原本就靠领救济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早习惯了,生活也没多大变化;只有支撑一个国家稳定的中坚力量——中产阶级,变成了除了钱什么都有的“穷人”,往往无法容忍跟以往不屑为伍的赤贫一起排队领救济,因克服不了巨大的心理落差而自寻短见。

    这样的新闻不胜枚举,甚至起到了启发他人的坏作用:家里早已失业的顶梁柱一早起来,衣冠楚楚地扮好,挨个跟家人亲吻道别,是去找根本不存在的工作,从此一去不回,留下一笔还算不少的保险金以养活悲伤的亲人。

    当时流行于纽约的儿歌是这样的——“梅隆拉响汽笛,胡佛敲起钟。华尔街发出信号,美国向地狱冲。”淋漓尽致地明白了在财政部长梅隆和总统胡佛一意孤行继续执行放任自由市场经济的政策后,给美国社会造成的灾难性后果。

    当然,把所有的灾难归咎于个人,这是人类自古以来的通病,且有失公允——毕竟,长期经济发展积累的不合理,哪里是几个人能够造成的。

    美国的大萧条逐渐向外扩散,直至席卷了全世界,更深深影响了当时所有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可以,意德日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和大行其道都是受益于此:大萧条加速了极右翼思潮的扩散,并在数年后最终引爆了二战。

    唐家早年就开始把一部分家族资产转移至美国,本是大家族分散风险,避国内战事不断的常规做法,没想到运气不济,看走了眼——自建国以来国力一直蒸蒸日上的美国居然也能有这么大的变故。

    唐度一度哀叹自己倒霉到家了:“九一八”已让他在国内的身家缩水一大半,没想到接踵而至的是,他最信任的长子,奉九大哥唐奉先原本看好而在美国投资的几个产业,比如农业、地产、金融,几无例外,都遭到了灭顶之灾。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唐家老管家唐大风的长子唐知恺绝非等闲之辈,他一直呆在美国,通过认真研究当前经济形势和各行业表现后发现,有几个行业并没有跟着经济大势走,而是逆流而上,焕发了勃勃生机。

    在排除了贩私酒、组织帮派等不法勾当后,他斟酌着选择了广告业:因为大萧条,大家对一开就能有播音员充满抚慰的温暖声音传出来的无线广播越来越喜爱和依赖,于是广播这种新兴媒介开始大行其道;而借着这股东风,原本只能靠投递邮件和塞门缝等传统方式发放广告的模式被破,而通过广播这种新媒体投放的方式逐渐流行起来。

    于是他另辟蹊径成立了广告公司,不出所料生意日渐红火;一击即中后,他又举一反三、慧眼独到地投资了《读者文摘》这本创刊不久、订阅量还不大的月刊。与广播同理,因为百姓心情苦闷,所以杂志这种能提供心理安慰价格又便宜的休闲方式可以预见也会越来越受欢迎;当然还有能源,他大胆地以最低价攫取了石油股并成立了一个新的石油公司,经营已上正轨。

    唐度和唐奉先感叹“后生可畏”下,一致决定把眼光独到精准的唐知恺升做了合伙人。

    幸好从今年开始,富兰克林?罗斯福接替胡佛,成为新一任美国总统,开始实施“3R”新政,引入了“凯恩斯主义”,加强了国家对资本的管控。新型疗法逐渐展示威力,开始慢慢治疗美国病入膏肓的经济,唐家在美国的生意由此才逐步好转。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今天一早,宁铮和奉九决定去西敏宫旁听下议会开会,旁听席在二楼。不同于上议院代表贵族的红色,下议院里代表平民的标志性绿色长椅分两侧呈阶梯状升起,两军对垒般坐着执政党和反对派议员,中间空地是负责维持秩序的议长方桌。

    现场正在为新一年的财政预算是否可以通过吵成一锅粥。麦克唐纳内阁属于弱势内阁:本人被工党开除,是乔治五世硬让他自组内阁,才勉强搭起台子唱起戏的;本身底气不硬,所以反对派的保守党越发嚣张,几乎每一条预算都引来质疑;穿着传统黑色长袍、戴着白色假发的枢密院院长兼下议院议长鲍德温正在声嘶力竭一遍遍吼着“Or——der——!”,试图保持住相对和谐的气氛,却是徒劳无功;财政大臣张伯伦目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场景让宁铮大开眼界,哭笑不得。

    这种西式民主,太奢侈了,贫穷的中国消耗不起,一向讲究礼仪的中国也接受不了如此无礼的场面,再了老百姓也不能让。

    奉九来时路过一家书店,买了一本 ”My early life”,她听着辩论已没什么新意——有人开始靠车轱辘话拖延时间通过本条预算——翻了几页书,又合上,抬眼望望四周:位于西敏宫二楼的旁听席空落落的,没几个人,正因为如此,与他们同排隔着几个座位坐着的一个宽脑门,短胖的脖颈上着一个考究的白色波点黑缎子领结的胖老头儿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奉九稍加回忆,这不是……

    一旁的宁铮看着底下的执政党议员为了占时间又拿出一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开始抑扬顿挫地念台词,反对派议员忍不住更使劲地嘘他,不禁啼笑皆非地摇着头,奉九拽拽他袖口,嘴巴向右一努,“看到那位老先生了么?”

    宁铮依言抬头,奉九靠近他,捂着嘴巴轻轻:“丘吉尔,这本书的作者。”又冲宁铮扬扬自己手里的书。

    宁铮恍然,仔细看了看这个不起眼的老头,他手里异常粗大的古巴雪茄很是惹眼。宁铮忽然想起以前美国军校同学贺竹林回国看望他时,曾送过他雪茄,随后闲谈时还曾起过,英国有个老牌政客丘吉尔,特别喜欢大号雪茄,在哈瓦那的雪茄界也是出了名的。

    要不然宁铮对这个名字也不陌生——在美国读书时,宁铮曾读过他所著的反思一战的《世界危机》的第一卷,回国后又断断续续把直到民国二十年才全部出版的剩余四卷也都读完了,“我记得他是一个老资格的议员,出身贵族,怎么现在在旁听席了?”

    正在这时,底下又一条预算的讨论开始了,议员们表示赞同的”Aye”几乎没几声,表示反对的”Nah”满天飞,宁铮和奉九先是面面相觑,接着忍不住窃窃私语,一致认为这些议员虽然在吵架,但好像各个乐在其中,似乎觉得既然拿了俸禄,就不能白拿,好歹得干点什么,让国民觉得他们很卖力气,这才能值回票价。

    “没选上,改行当作家了,而且很受欢迎,版税收入颇丰,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隅。”奉九对于自己喜欢的作家的近况一向很关注,所以得明明白白的,“他早年在印度、古巴和南非都呆过,还做过记者,阅历丰富,笔杆子功夫了得。不过前年可倒了霉了,去美国一趟还出了车祸。”

    “从政这么多年,就这么被踢出来了?”宁铮有点纳闷,“还不服老么?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东山再起么?”声音很轻。

    奉九虽然也认为丘吉尔的政治生涯业已结束,但问话的是宁铮,所以还真不能这么,只是鼓劲儿道:“当然能。你看他的眼神多坚定,嘴角抿得多紧,他会再次入阁的。”

    宁铮半信半疑地盯着丘吉尔看,从老人昏黯的眼里,宁铮看到了他对前同事们争论不休的议题满满的不屑,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奉九也想不到,这位已年过六旬,早被政坛边缘化的老人,居然真的被自己中了,在后后任首相张伯伦与法西斯德国绥靖失败后,力挽狂澜,最终成为二战三巨头之一。

    丘吉尔敏感地发现有人在看他,不失锐利的眼神马上扫了过来,首先一眼认出了奉九手里自己的书,立刻挪动宽厚的身躯走了过来,夫妻俩只能双双起身致意,“女士,请问您是想找我签名么?”他和气地问。

    ……奉九可没有找人签名的习惯。不过,明知道会错了意,当场拂人面子的事儿她更干不出来,只好干笑着站起身,恭敬地从命;丘吉尔确认了奉九的中国人身份,又问过了她的威妥玛拼音名字后,掏出上衣兜里的钢笔,一气呵成地用他实在不能昧着良心夸奖的独特花体字写了一句祝福语,又签了名;随即目光一转,落到这位平生仅见的中国美妇人身边气宇轩昂的男人身上,很快眼睛发出了光,“请问,您是中国的宁将军么?”

    宁铮倒是不惊讶于被认出来,毕竟每到一国,主流报纸都会报道。

    “我们谈谈。”与宁铮握手后,他毫不客气地要求着,接着很自来熟地挤过夫妻俩,坐到了宁铮的另一侧;宁铮和奉九只好重又坐下,丘吉尔开口问道:“您刚刚从德国和法国到这里来,请问您对这两个国家的军备都作何感想?”

    宁铮一听这个议题,当即觉得颇为投契:丘吉尔这么问,自然是有所指。

    正好他也觉得整个欧洲除了德国和意大利,都弥漫着一种厌战的氛围;当然,宽泛地讲,爱好和平是好的,可就怕不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在德国的所见所闻让他震撼且警惕,而法国政界过于乐观地认为战争不会再来,也着实让人心生不安。

    丘吉尔一听,简直是遇到了知音,这位著名的演家立刻滔滔不绝地阐述了自己与宁铮相当接近的观点,并解释前一年他刚刚去德国考察过,虽然希特勒拒绝接见他,但从德国空军的产能已看出,几年之后,这个一战战败国的军力就会与自认为是世界最强的英国空军并驾齐驱。

    他早已向政界呼吁,不但英国要加强军备,连同法国都应该及早准备,毕竟备战才能止战;意大利的墨索里尼也有急剧向希特勒靠拢的迹象,他们的法西斯独裁统治有可能将欧洲文明毁于一旦。

    他们攀谈良久,直到下议院都要关门了;丘吉尔意犹未尽,再次邀约,但奉九在后面偷偷掐宁铮的手臂,宁铮察觉到了,于是答应得模棱两可。丘吉尔微微一笑,也不强求,略施一礼,戴上他黑色的洪堡帽离开了。

    出了门后,奉九赶紧向困惑的宁铮解释:“你不知道,我一向很欣赏丘吉尔的行文风格是不假,毕竟他是号称掌握了十二万英语词汇唯一的英国人;但我读过他的好几本著作,总觉得他在字里行间表露出来的,是对印度、南非这些非欧美殖民地国家根深蒂固的歧视、蔑视和提防。我觉得,他与我们中国人不是同道中人。”

    宁铮很惊讶,“居然会这样?”

    奉九点点头,“不信你瞧着。”

    果然,在二战后期,以铁血首相闻名于世的丘吉尔曾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演讲,大意是德国法西斯已被败,遥远的中国,等着我们英国人从日本侵略者手里把你们解救吧。

    一句话,就抹杀了中国四万万同胞浴血奋战十四年的抗战成果,浑似中国人只能等着西方人救世主的恩赐一般,也不想想不争气的英军在缅甸被日本人收拾得有多惨,只能靠中国同盟军冲锋在前,他们才能顺利地逃到印度以求活命。

    更别提战后他又强硬拒绝同为二战战胜国的中国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及拒绝归还香港等种种无赖行径。

    时间很快来到了十月下旬,没几日就是英国传统的狩猎季了,今年的狩猎场照旧选在了英格兰东北部的诺福克郡。

    乔治?蓝蒲生热情邀请他们夫妇参加,宁铮征求太太的意见:奉九还没见过英国人狩猎的场景,于是很高兴地答应了。

    吻别了两个孩子,把一应事项交代给秋声和吴妈、支长胜他们后,夫妻俩提前一天到达了诺福克,住进了蓝爵士家的一处庄园里,毗邻皇家私人宅邸桑德林厄姆庄园。

    奉九特意做了一身朱红色的骑马装,大气端庄,让人一眼就能联想到紫禁城无处不在的美丽围墙,很中国味儿,完全有别于英国人穿的英伦红那种鲜红的颜色。

    一身黑色骑马装的宁铮盯着马上要出门的奉九,看着她纤长有力的大腿裹在雪白的马裤里,头上戴着黑色德比帽,束着鱼骨辫儿,清新甜美又朝气蓬勃,暗自琢磨这样儿是不是太眼了些?正犹豫着想让她换条裙子,但一想那样只能侧骑,可她又没练过这个姿势,岂不是危险?正犹豫着,奉九嗔怪着都快迟到了还磨蹭什么,这个守时守得令人发指的“时间老人”急急走了出去,宁铮只好跟上。

    蓝蒲生夫妇也出门了,四个人在马厩会和后随意笑着,挑选着称心的马匹。他们夫妻平日里忙着理蓝家庶务,心里早有些无聊焦躁之感,就盼着参加这一年一度的狩猎活动。

    空气清新,天高云淡,是个难得的好天,大家的心情都很舒畅。奉九选的是蓝家马场里的极品亨特马,她手里拿了麦草和糖块逗着马,一人一马很快熟悉了起来,一行人出了庄园门向隔壁的桑德林厄姆行去。

    没一会儿,大批贵族都到齐了。他们看到英王和王后——乔治五世和玛丽王后也出现了,众多随从紧紧相随。

    几十条三花猎犬也被从狗场放了出来,驯服地原地转,汪汪地吠着;长满了苏格兰石楠的草地上寒风瑟瑟,原本夏天涌出大片紫红色花朵的灌木丛早已变成了褐色,但仍保持着干花一般的形态,不凋不谢。

    看着这在各本英国里见过了千万遍的熟悉场景,奉九忽然凑近宁铮,压低嗓子抖抖嗦嗦地,“我总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凶杀案。”

    ……宁铮闻言一噎,看看四下里无人注意,伸过头去狠狠嘬了她白生生的耳垂一口,“什么时候也不忘淘气……你福尔摩斯看多了。”

    奉九捂住耳朵,不满地看向宁铮,她很认真的好不好?

    她又转头看向乔治五世,这位英王蓄着老式的海豹胡,奉九忽然觉得这张脸很眼熟,又偷偷问宁铮,“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宁铮笑了,轻声:“他和前沙皇尼古拉斯二世是表兄弟。”怪不得,这两张脸,相似到了九成。

    年近七旬的乔治五世垂垂老矣,但兴致不减,一听有尊贵的中国客人在场,立刻让人把宁铮连同蓝蒲生夫妇一起请了过去,和气地问起了宁铮和奉九对英国的感受,又顺带着问了问蓝蒲生爵士的近况,对于蓝爵士无法出门猎表示了惋惜之意;一向严肃的玛丽王后也挤出了点笑容,奉九知道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太太是英王一生的精神支柱。

    奉九注意到不远处一匹溜光水滑的高头大黑马上,端坐着一位时髦女郎,她没穿传统的英伦红猎装,而是一身样式别致的黑色骑装,腰间系着宽宽的皮带,更显得蜂腰翘臀;德比帽垂下半截面纱,露出一管带点驼峰的狮子鼻和长着美人窝的娇俏下巴,几乎与黑色骏马融为一体,整个人神秘莫测,不出来的媚人。她正专心致志地听着国王讲话。

    乔治五世问宁铮,“宁将军在中国时也猎么?”

    宁铮回答是。英王来了兴致,“什么?”

    宁铮告诉他,过东北虎,也过黑熊。乔治王立刻引为知己,“那很有意思。我在欧洲的国度里,就没这么大型的猎物。二十二年前,还记得么玛丽,我们去印度那次?”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妻子,正神游天外的玛丽王后突然被点名,条件反射似的“嗯嗯”两声,英王满意地接着:“一共了三十九头孟加拉虎、十八头犀牛和四头熊,那才真叫猎呢!是吧?”他寻求宁铮的认同。

    奉九看到宁铮听到如此巨大的猎物数目后勉强附议的模样,心里想着,太过分了,猎也要适度,这么多头大型野兽,是不是要把人家的老虎犀牛都给灭绝了?

    在中国,即使撒网捕鱼也是要讲规矩的,网眼特细的不行:如果连耳朵眼儿大的鱼都不放过,那以后还什么?这种网叫“绝户网”,损阴德,最为邻里乡亲所不耻。

    忽然奉九看到那个漂亮的女孩掀起了面纱,露出一对紫莹莹的紫罗兰眼睛,鬓边露出一缕白金色卷曲秀发,专注地望着宁铮,秋波荡漾的,大概是刚刚宁铮猎过老虎引起了她的注意。

    跟着他们一起觐见英王的伊莲娜也早注意到了这个女郎,在一旁语带讽刺地低声:“呵呵,又找上猎物了。”

    奉九不解,伊莲娜解释给她听,“她叫桃乐丝?坎贝尔,今年二十二岁,未婚,女继承人。父亲是阿盖尔公爵,非常富有;猎色方面家学渊源,曾曾曾祖母曾是某任英王的情妇,至于具体是谁咱们就不提了,总之很受男人欢迎。”又用手推推奉九,“你当心点儿,她好像又盯上宁将军了。”

    奉九听了免不得一笑,这样的事儿,从国内跟到国外,无休无止,她早习惯了。

    此时玛丽王后身边忽然多了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子,玛丽王后看到他后立刻发自内心地展颜而笑,可接着又看到了他身后跟着的一位面相刚硬、相貌平平的中年女人,刚刚露出的笑容倏忽间就不见了。

    两人都穿着狩猎场合就没见有人穿过的咖啡、浅黄格子交织而成的“威尔士亲王格”猎装,戴着一般认为上不得台面的报童帽,奉九注意到很有几位四五十岁的贵族不屑的目光射了过来。

    伊莲娜刚想接着给奉九扫盲,没想到这个原本心不在焉听国王话的男子,眼神漫无目的地扫视一圈儿后,一下子就落到了奉九身上,一双天生含情目马上有了神采,慢悠悠地策马过来,彬彬有礼地跟奉九行吻手礼,又与伊莲娜问好。伊莲娜的喇叭只好歇着了。

    宁铮面色不虞,礼貌而生疏地介绍这是威尔士亲王;奉九其实一看到他的脸就对上号了,这就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本人醉心于研究男子服饰,品味好到动不动带起全球流行风潮的英国王储。

    她和宁铮还各有一件由他始穿才风靡世界的费尔班岛毛衣呢。

    几乎是马上地,那个中年女人也跟着过来,笑着央求王储介绍这位难得一见的东方美人是谁,与长相相配的是,话声也是烟嗓。不过虽然她脸上带笑,但女人的直觉告诉奉九,她对于出现在王储身边的女人防范得很紧。

    好在这时英王已经不耐烦了,大声宣布狩猎开始。当然如果留心的话,就会发现英王的不耐烦是从看到那个美国女人开始的。

    一声令下,一时间犬吠马嘶,于是原本围成一个个大大的圈子闲聊的贵族们都忙不迭地驱马追逐猎物去了。

    大家都策马上前,奋力逐猎,踩倒了不少的灌木丛和石楠丛,伊莲娜和乔治慌慌张张了个招呼也紧紧跟了上去;漂亮的松鸡、野兔、红狐,野猪……大大的猎物都在狩猎名单上。

    宁铮两口子落在后面。宁铮松了口气,告诉奉九,王储名声不好,性喜渔色,尤其对已婚女人感兴趣。奉九一阵恶寒,这都什么癖好?

    不过后来那个女人是谁?宁铮,那是他的情妇之一,美国的辛普森夫人。

    之一?嗯,还有沃德夫人和福奈斯夫人,不过以目前看,辛普森夫人明显占据优势。

    ……奉九觉得这个美国女人肯定不一般:既然没有容貌上的优势,那就是性情喜人了吧?

    奉九一,宁铮嗤笑了一声,唔?有什么隐情?宁铮让奉九附耳过来,轻轻了一句,奉九的眼睛马上张大了,“这你都知道?!”

    宁铮笑笑:“他求医问药多少年了,欧美上层圈子里早不是秘密;据只有这位已结过两次婚的辛普森夫人才能让他重振雄风,还有人辛普森夫人在香港习得了东方秘术……不过,连这也耽误不了他到处留情。”

    奉九刚想他就不能韬光养晦歇着点么,宁铮又坏笑道:“不比不知道,你现在知道自己有多幸福了吧?”

    奉九大怒,白了他一眼,故意多跑几步到宁铮马前,指使自己温顺的马儿尥了几下蹶子,把地上的土蹶得老高,宁铮大乐:隔段时间不逗逗爱害羞的太太,换来她的白眼和娇嗔,那不是白活了?只可惜人太多,要是再挨上一顿捶就更好了。

    奉九本就擅长骑马,虽好久不骑,但没一会儿也就适应了,夫妻俩没跟着其他人热血沸腾,只想悠闲地度过这难得的狩猎时光。

    他们是这么想的,只可惜别人没这份闲心,没一会儿气急败坏的乔治就跑回来,邀约宁铮与他一起围猎狡猾的红狐,还伊莲娜也不知跑哪里去了,根本指望不上;宁铮为难地看着奉九,客随主便,奉九不以为意地让他快去,自己也开始纵马驰骋。

    奉九知道要来猎,早提前半个月练习过射陶土飞碟,宁铮还夸赞她的反应能力和准头都相当不错;不过真正举枪对准枪口下的那些个野物时,她还是不忍心,毕竟是个从到大连只鸡都没杀过的人,怎么可能毫不留情地扣动扳机呢?而且她也的确不喜欢开枪后那强大的后座力。

    她一面笑自己真是菩萨心肠,一面不停地瞄准、收枪,两手空空地向前;忽然一阵马蹄声从侧方位传来,一个长着一双海蓝色眼睛的年轻人赶了过来,与她并驾齐驱,一边温朗地自我介绍是蓝蒲生爵士夫人的外甥西泽尔,奉九放下戒心,跟他一路闲谈,由此发现这个人年纪虽轻,只有二十六岁,但阅历不凡,居然还去过北非和南极,言谈举止也是诙谐有度;虽一路遇到了很多猎物,但两人都没有猎的意图,直到天色将晚,这才一起回到了驻地。

    半路还曾碰到了威尔士亲王和辛普森夫人及另一位德国人——亲王介绍这位是德国驻英大使里宾特洛甫,一位高帅的中年德国男人——他们看到奉九空手而回,不免讶异:奉九解释看到松鸡没,是因为太漂亮;野兔没,是因为想起了彼得兔;狐狸太狡猾不着;野猪太凶不过,得,就这样吧。

    西泽尔、王储、辛普森夫人和德国大使忍俊不禁,仰天大笑,随后两伙人暂别。奉九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刚刚她好像看到里宾特洛甫摸了摸辛普森夫人的脸,而她也把脸靠紧了他的手,电光火石间,两人又迅速分开。

    这动作,太亲密了。

    西泽尔冷不丁地问:“奥黛丽你看到了?”

    奉九唬了一跳,西泽尔笑了,“你们中国人太保守,在英国的贵族圈子里,这都不是秘密,这位德国大使,也是辛普森夫人的情人,王储也知道的。”

    啊?奉九目瞪口呆;西泽尔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话题实在尴尬,奉九迅速转化了话题,两人又愉快地聊了起来。

    回到了驻地,奉九发现宁铮还没回来,不免有点瞎操心:不会是不长眼的日本特高课又跟上了吧?应该不至于,他们接连被削了几顿后,最近一直很是老实。

    正在这时,奉九看到宁铮了,她马上笑了出来,忽然又一蹙眉,怎么居然是跟一个黑衣女郎并驾而行,而且是笑着在闲聊,远远望去,简直像一幅水粉画一般养眼——帅气的男人,妩媚的女人,连宁铮今天穿的黑色上装,都好像是专门为了跟这个女郎相配才故意这么穿的一样。

    奉九的心忽地急跳了几下,眼睛胀胀地有些酸涩,赶紧定定心神,暗骂自己真是越来越不争气。

    其实奉九这纯属歪派宁铮: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配合着乔治射杀了两头野猪和十几只野兔后,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奉九赶上来,于是拨马一路上来来回回都在急寻自己太太,根本无暇交际;乔治看得分明,桃乐丝一直暗暗缀着宁铮的踪迹,所以趁机上前跟在旁边故作关心,宁铮只是碍于礼节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对付她。

    奉九静静地等在原地,宁铮此时也发现了她,面露喜色,话也来不及一句就把女郎丢在身后,急急策马赶了过来,上上下下量了好一会儿,看她完好无恙,这才松口气微微埋怨道:“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我逆着方向横找竖找都没找到你。”

    猎毕竟不是过家家,还是带有一定的危险性的,就这么一会儿,一瘸一拐一身泥回来的贵族可真是不少。

    宁铮脸上挂着笑,但奉九看得出他面色微愠。你还好意思我?!奉九很有点想暴力相向的冲动,但只能忍着。

    宁铮见奉九没话,又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陪在奉九身边的西泽尔,西泽尔客气地脱帽致意,解释了一下,他自在此长大,很熟悉地形,所以是他建议宁夫人在行程刚开始时,抄近道拐向了一条隐蔽的林间路,这才导致他们错过了。

    宁铮听了,也不好再什么,这时那位黑衣女郎也过来了,摘了帽子,露着淡金色的头发,在夕阳的映衬下,倒像又换上了一顶金帽子,一双紫罗兰眼睛笑意盈盈,“宁夫人刚刚可是让宁将军担心极了……咦,你的猎物呢?”

    生人在前,奉九还能如何,只能推脱着:“我技术不行,没到。”

    从今天一见到奉九就被她迷住,但没安什么坏心眼儿的西泽尔可见不得这位美人如此贬低自己,连忙澄清他们俩都是动物保护主义者;不过他们在路上曾比试射过松树树尖上一颗在风里摇来荡去的松果,宁夫人可是一枪即中。

    宁铮一听太太居然和这个俊秀的伙子一路同行,还展开了“友谊比赛”,恨不得把脸呱嗒一声撂下。

    桃乐丝“扑哧”一声笑了,“宁夫人太自谦了,只怕是心肠过于仁慈了吧。铁石心肠的宁将军可配不上您这样的淑女。”宁铮一愣,奉九却是大怒,这话男人听不出什么,可女人是天生的对手,这话,自然得反着听,她是在暗讽自己妇人之仁,不配军人出身的宁铮。

    “哪里?”奉九点精神应对,淡淡地,“我们中国的传统,杀生就是造杀业,他在战场上杀敌是情非得已,我呢,自然能少就少。就好像你们的《旧约》、《以赛亚书》、《以西结书》里,主耶和华不也要‘尊重、善待、仁爱一切生命’的么?”

    奉九掉起书袋,平生罕遇敌手。宁铮一向最佩服太太的急智,此时忍不住直直望着奉九,眼里满满的都是欣赏。

    “宁太太好口才,受教了。”这位坎贝尔夫人的曾曾曾孙女意味深长地看了宁铮一眼,复又把目光转到奉九脸上,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告辞。

    晚宴时间,应英王邀请他们和蓝蒲生夫妇及其他贵族一起,进入桑德林厄姆庄园的宴会厅用餐,不出意外地品尝到了众多的猎物;奉九刚刚在路上听宁铮解释了一番,早不气了。此时看了一眼满桌的烤鹿肉、烤野猪肉、烤兔肉……不禁颇有点自怜自艾。

    若是在国内,单单一头鹿,就可以有多少种吃法呢:清代老饕袁枚研究出来的“茶香蒸鹿尾”、鹿茸鸡片冬笋海参羹、莳萝葱丝九制鹿脯……至于鹿鞭、鹿血、鹿肝、鹿肠,皆可入菜,哪至于单单吃一点肉就心满意足了?暴殄天物。

    怪不得英国人的食物和他们的天气一样出名的糟糕。宁铮知道她不爱吃,他也不爱吃啊,但只能劝她再忍忍,等回去让吴妈好好做几个菜,犒劳犒劳中国胃——本次欧洲之旅,要是没有吴妈,人人只怕都得瘦一大圈儿。彼时地道的中国餐馆极少开在海外,想解馋都没地方。

    幸好吴妈手艺高超,经常能创造性地把欧洲本地食材做成大家都能接受的中国菜来吃,要不然人在国外生活,光这嘴巴就亏得受不了。

    宁铮又悄声问,没发生凶杀案,是不是有点遗憾?奉九不满地撅嘴:我是那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么?

    宁铮认真思考后:“嗯,是。”气得奉九又要扑过去咬他。

    到了晚间,宁铮很明显地与以往不同,大概是头一次孩子们不在身边,也可能是白天的狩猎刺激了他,但宁铮知道,是桃乐丝?坎贝尔让奉九醋了醋,而西泽尔又让他醋了醋,对他而言,已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又酸又涩又甜蜜的感觉了。

    就好像几种不搭的调味品,原本是酸甜苦辣咸,各有各的味道,单单哪一种都乏善可陈;可有时随手一调,再加上点天时地利,还真就能调出一碗恰到妙处的好汁水来,让人食指大动,滋味越品越丰盈。

    “哎你轻点……轻点……”晚间,在温暖舒适阔大的卧室里,两道身影正在缠绵,奉九气喘吁吁地抵抗着带了几分兽性的宁铮,这样的他有点陌生,又有点新奇,好像也更吸引人……

    他极为亢奋,柔声安慰着,诱哄着,一双深幽幽的眼睛倒像是两口深潭勾着了苍穹,燃起了连天大火,火中央困着的,是愈发瘫软的自己;终于,奉九还是放弃了,难得他这么高兴,那就,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