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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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鉴于昨天在仙乐斯闹得有点丢人现眼,于是夫妻俩起来后还是给当事的几位朋友了电话,午间约在新雅粤菜馆一聚。

    萝莉欣然前往,郑漓很敏感,早看出宁铮对自己有看法,干脆婉拒了;包不屈默然片刻,答应出席,杨立人则是屁颠屁颠地来了。

    几位好友再次见面,都相视一笑,宁铮率先举杯致歉,称昨晚自己过于冲动,搅了大家的好时光,自罚一杯赔罪;但一会儿要驾机陪太太回武汉,所以还是不饮酒比较安全。谁能跟他如何,自然都是笑着揭过。

    包不屈一双幽深的眸子盯牢了对面而坐的奉九看,奉九能有机会和老友叙旧也是畅然,言笑晏晏地跟他闲聊,她知道这么些年以来,“巷包家”的产业在他大哥和他的手里不断壮大,横跨了金融、运输业、矿业和各种实业,能与他们一较高下的,只有江夫人大姐夫孔家了。

    但包家的名声却比孔家好太多,概因包家做生意的原则是自己发财,但也不会绝了别人的路;孔家则是公认的贪婪——在江先生的庇护下经过不到十年的发展,已绞杀了不计其数的民营资本,而且大钱钱都要攥在手里,连洋火、中药材,甚至收购中原和西北地区的猪鬃出口欧美这种生意都不放过。

    席间奉九一看在座的各位除了包不屈都是已婚人士,不免问起他的婚事;宁铮一听,不免舒坦,桌底下早勾了太太的手捏在掌心揉捏着,奉九掐了他大腿一把,让他消停点儿。杨立人嬉皮笑脸地:“单身有什么不好,多自在。男人又不怕老,老包身边花团锦簇的,再多挑几年。”

    包不屈一听这话,生怕奉九误会,赶紧摆手,“别听他胡,我可是正正当当地恋爱。”

    “有目标了?”萝莉好奇地问。

    “嗯……是。”包不屈最怕因为这种事儿成为众人焦点,胡乱应付着。

    奉九一听放宽了心,只要正常恋爱就好,别像杨立人似的结了婚还一直不消停勾三搭四就行。包不屈脸色一黯,又很快释然。

    老友相聚让人愉快,回了寓所后稍事休息,宁铮就驾机送奉九回了武汉。他在驾驶舱里还颇有些遗憾地,“你你要是不跟我闹别扭,我是不就可以开新的‘鹿微号’了?”

    奉九可没什么可惋惜的,就好像对名车和名马一样,她对飞机也是既不感兴趣又完全不想懂,所以坐什么样的都无所谓,她也不大喜欢宁铮把自己的字漆到飞机上的做法。但这一次宁铮很坚持,本来就是私款买的,用了太太的字,正展示出太太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旁人有什么好指摘的?再还能避免某些女人找机会想坐坐,一听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奉九只能作罢。

    忽想起虎头飞机上的铃兰来,奉九估摸着也是跟他心爱的姑娘有关吧?

    宁铮一看太太肯坐自己开的飞机,又美了,一路平平稳稳地带着她回了武汉。

    经此一事,宁铮倒是对婚姻生出不少感悟,在召开宁军少壮军官会议的间隙,教育已婚的下属:“你们要记着——太太欢喜时,你要跟着欢喜;太太生气时,你可不要跟着生气;少一句,比多一句好;如果干脆闭嘴,更好。”

    这时有的下属怯怯地举手报告,自家太太与众不同,要是不话,能一直掐到他出话为止。

    ……宁铮无言以对,只好我这个,只适用于太太是文官的,不适合武将;还有,家里要文斗,不要武斗。

    众下属大乐。但这样轻松的时光,已所剩不多了。

    党代会开始前,江先生已命令宁军开拔到西北继续“剿匪”,因为从去年十月开始,几路红军已陆续突破各处天险及追兵围堵,进入陕南陕北地区。为防中国工农红军继续北上与苏联红军联手,江任命自己为“南京政府西北剿匪司令部总司令”,而宁铮为副总司令,总部设在西安,节制陕甘宁青四省军政事务。

    所以宁铮这边仍在南京开会,那边宁军大军早已按计划开拔,从鄂豫皖地区进入西北地区。奉九也早已收拾好行装,离开这个住了一年多的武汉杨园,准备去西安的一干事宜。

    一到西安,她们就住进了宁铮事先租住的原西北通济信托公司建的一处公馆里,离久负盛名的碑林很近。

    奉九喜欢西安,这个十三朝古都的古老都市,凝聚了厚重的中华文化,奉九简直是怀着朝圣的心情来到这里。除了汇集了历朝历代各大家书法大全的碑林,奉九还特意去陕西博物馆看了昭陵六骏中的四骏,听了西安附近的农民虽然有可能大字不识一斗,但对于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一直怀有敬畏守护之心,所以当有美国文物贩子要求国内同行盗凿昭陵六骏石刻后,礼泉民众一路警惕跟随,为此文物贩子不得不把其中被唐太宗誉为“紫燕超然,威凌八阵”的“飒露紫”和“月精鞍辔,天肆横行”的“卷毛騧”推下悬崖摔成碎片。

    奈何当时的地方军阀利欲熏心,到底还是以安全为由将散片收集起来,七年后这六骏中最有价值的二骏居然诡异地出现在万里之外的美国宾大博物馆。

    这情形与当今中国的形势何其相似,“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窃国的汉奸才是最大的问题,所以跟宁铮一样,奉九对于内战是非常反感的。

    安顿下来后,她已经熟门熟路地跟业已存在的西安妇女委员会合作,继续开展新生活运动,孤儿院、大中学校和幼儿园照样是她关照的重点,因为积累了不少经验,所以工作照旧进行得非常出色。

    但宁铮那边从南京开会回来后,心情就非常沉重:国民党还是那个国民党——党内纷争多为私少为公,无人热衷抗日,而亲日者大有人在,甚至包围了江先生;行刺汪的刺客孙凤鸣死前留下的话也深深刺激了他:我是个江苏人,但一家人在奉天生活了几年,日子一直过得平淡幸福;“九一八”后,什么都没有了,我就剩我自己了,我为什么不能抗日,不能报仇?

    这一席话让原东三省领袖宁铮羞愧到无地自容。

    而终于与红军如愿以偿交手的宁军也发现了大问题,“剿匪”行动更是非常不顺:仅几个月的功夫,宁军精锐已折损了两个师的兵力,原本想速战速决,完成对江的诺言,返回东北的计划眼见得不能实现了:绝大部分的红军士兵都是扛过两万五千里长征,九死一生才存活下来的精锐中的精锐,他们的单兵战斗力得可怕到什么地步,而他们既有理论武装,又有灵活游击战经验的长官,就更是让人心生敬畏。

    但更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则来自身后:江的嫡系中央军,以百万之众,四年发起五次围剿行动,却不见多少成效,但所有部队的折损,南京政府都会及时补充;而宁军此次损失的两个主力师的番号都被拒绝恢复,只有来自江的一味责骂,更别提拨发两个或战死或自杀的师长的十万元抚恤金了。

    宁铮掏出私款补给家属,但宁军上下已是悲愤一片:千里迢迢地不回老家,却跑到西北,人家坐地户西北军怎么能没想法,怎么的自己没本事丢了东北老家,跑这儿抢地盘儿?所以一旦有了军事异动,原本应有的西北军只是冷眼旁观,根本不积极配合,再西北军早知道了红军的厉害,就这么看着宁军瞎折腾。

    更别提善于弄权的江从来都是要么分而化之、拉一个一个的策略了,他是不乐见地方军阀抱团的,太危险,此次坐镇洛阳时,他召见宁铮时的是一番话,对着西北军统帅杨钟祥的又是另一番话。

    西北军和宁军关系不洽,再加上和红军互相消耗,正合他意——他受够了闽南事变那样的地方军阀另立山头。如果地方军阀势力无法同化进自己的黄浦嫡系,那就让他们分散掉、消化掉,直至灭亡。

    几场硬仗下来损兵折将,宁铮已不得不得出一个结论:中国工农红军,根本消灭不了。

    因为他们虽穷得要死,可他们的精神顽强得要命。江先生对自己的许诺,只怕就是画大饼一样的空中楼阁。

    红军军官和战士,一不为升官二不为发财,只为了抗日,只为了自由的中国。这样的政党绝无仅有,这样的人无所畏惧。他自读了烈士方志敏的遗作后已深刻意识到了这一政党与其他政党最大区别,在于老百姓基础深厚,所以他们的兵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因却只有一个,中国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实在太多了。

    宁铮的思想于去年年中已开始发生变化,但那个时候的转变是缓慢的;现在,几件事叠加在一起,他的转变明显变得急剧,在飞到上海拜访了正在坐牢的老部下、因文获罪的著名爱国人士杜重远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退出内战,执行杜重远提出的“西北大联合共同抗日”策略。

    策略第一条就是跟西北军搞好关系,所以回到西安后他马上找到杨将军,率先表明立场:宁军势必要回东北老家,绝不觊觎西北,杨将军半信半疑;宁铮又跟了一句,我东北,不比你西北富庶多了么?

    杨钟祥听了一怔,马上哈哈大笑,是这么个理儿。两个人都是直爽不藏奸的性子,有都对内战深恶痛绝,所以很快就抛弃前嫌,握手言欢。

    第二条就是他的老部下,虽名为“边防督办”,但实际上统领新疆的盛世才,这个也不难,因为新疆与苏联接壤,盛世才一直暗中与苏联保持联络,苏联明确表示,如果中国不内战,可以提供帮助共同应对日寇。

    第三条,与共产党联合。正苦于无门路时,他的心腹爱将,被红军在榆林桥战役中俘虏的原六十七军任团长高绍卿意外地回来了:原来被俘后,原北大未毕业即投笔从戎的他在肤施的战俘军官学习班呆了了一段时间,亲眼目睹了红军的学习、训练等场景,并与彭大将军单独讨论了国内形势及抗日战争趋势长达两天,一段时间过去后,他深受启发和鼓舞,主动要求担任两军之间的联络官。

    宁铮与之交谈后,很是振奋——高绍卿告诉长官,他坚信,红军是中国比任何一支部队都要强百倍的最有前途的军队——宁铮已算停止与红军的内战,正需要有人能够与红军牵线,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从而实现“西北大联合”的抗日统一战线。

    进入十二月,国内局势又是为之一变:九日,北平大中学生数千人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反对丧权辱国的华北自治,停止内战。

    示威群体逐渐向天津、杭州、广州、武汉、上海等地蔓延,得到了各社会阶层的响应和支援,鲁迅先生更是写下了“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的文章大加鼓励,南京政府为此焦头烂额,即使出动警察镇压也无济于事。

    奉九默默关注着西安城内跟随宁军迁来的奉大学生发起的游行,心里也是百感杂陈。

    时间很快来到了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公元一九三六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甫一开年,平津学生南下宣传抗日,一时间全国声援;奉九崇拜的廖夫人和国母孙夫人响应去年八月中国共产党提出的《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及“一二?九运动”,成立了“抗日救国会”。

    这时奉九接到报告,是有一位四川人告状告到了自己这里。

    原来有一位黄铺四期生,正同在川陕围剿红军的国民党上将胡琴斋的嫡系,第一师团长张钟麟,不知何故竟然将第二任妻子杀害于西安老家后院的田地里,并自行离开,任由尸体曝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消息传到死去女子的老家四川,她的亲哥哥吴正元不服,千里奔波来到西安,接连告状讨要法。但法院这事儿归军事法庭管,而张的顶头上司胡琴斋则不予受理,后来他受人指点,写了控告信递给西安妇女委员会,终于让与委员会过从甚密,以正直良善、纯厚端素著称的“西北剿匪副司令”宁夫人得知了此事。

    奉九看完死者吴海兰的哥哥的诉状,天灵盖儿都跟着憋屈得疼:何等薄情寡义的男人,就算这女人有天大的罪过,至于连个薄殓都做不到么?!这可是给他生了头生女的枕边人。

    她回去跟宁铮一,宁铮也颇为难:这个自去年九月开始任职“西北剿匪第一路军第二纵队司令”的江先生老乡、黄埔一期的胡琴斋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护犊子得很,他要非吴海兰是共产党,张钟麟这行为算“剿匪”,反正死无对证,怎么办?

    那也不能不经审讯动用私刑吧?奉九不满地哼哼。忽又想起一招,正好又到了去南京向干姐姐汇报工作的日子,她干脆把这封信交给她,让一直主持轰轰烈烈的“新生活运动”,旨在教化国民遵守“礼义廉耻”的江夫人给个法。

    宁铮一听,觉得这个法子不错,赶紧抱抱太太,又笑着你看你为这事儿都气得跟马驹儿似的刨蹄子了,再哼哼几声儿鼻孔都能冒白烟。

    奉九一听,立刻扯住他的脸,“你这男人怎么这么不是人啊?怎么能干出这么令人发指的恶行呢?……听有人是吴海兰趁他开拔不在家,与别人有勾缠,所以他才这么黑心狠手的……你我要是在外面有了男朋友,你会这样么?”

    宁铮一听,那笑真跟飞雪入荷塘一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手下一个没忍住就把她的腰掐得死紧,奉九觉出痛来,嗔怪着挣扎。

    宁铮面如寒霜,“别跟我开这种玩笑。真要是有这样的事儿……”他呼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气,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有足够的空气下去:“我怎么会舍得杀你……不过我想我会自杀……”

    一身凄然,两洞幽泉,他一向最惑人的眸子霎那间失了焦距,整个人现出一股颓唐,就好像好端端一个多彩的人一下子褪成了灰色。

    啊哟还挺入戏。惹了祸的奉九只能踮着脚尖胡乱地亲在他脸上,到后来更是连连亲他的眼睛,各种保证张口就来自不必提,还就算是用玻璃盖(膝盖)想也知道,她宁唐奉九怎么可能会是那——种人。

    终于,那无波的两湾深潭又泛起阵阵涟漪,很快又恢复了昔日的潋滟。

    宁铮开始咬着牙反客为主地噬咬她,还气咻咻地:“再也别这种话,你知道的,我受不得……”

    被咬得哇哇叫的奉九此时只能追悔莫及,不过就是随口一问,看来好奇心强是个容易吃亏的坏毛病;还有,是谁东北宁司令一向都大气爽朗的?明明就是个气鬼。

    奉九一到南京,果然一刻也不耽误地把控告信递给了江夫人,江夫人大怒,江先生的黄浦嫡系军官居然做得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江先生也觉得颜面无存,对他积极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主旨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于是要求严办,有了江先生的口谕和江夫人的干预,张钟麟很快就被判了死刑,等待执行。

    由于全国上下都知道是宁副司令的夫人仗义执言,冤死的吴海兰这才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奉九由此名声大噪,一时间找她伸冤的全国各地的妇女络绎不绝地朝西安赶来,弄得奉九简直无力招架,只能又掏出所剩不多的私款开设了一个办公室,专门接待这些妇女,如果冤情属实,她就帮着递状子,通人情,倒真解决了不少问题。

    奉九后来在报上卡看到了这个张钟麟的照片,倒是一表人才,履历也颇辉煌——从北大投笔从戎,誓要报效国家,称得上文武双全,也颇有惋惜之感。

    没想到奉九多虑了:这个人运气很好,第二年“七七事变”后抗战全面爆发,他戴罪立功,官复原职不,还立下战功,军衔一路上升。

    奉九原本以为,即使他侥幸活命,但应该不会再娶妻了吧?毕竟能亲手杀妻的男人哪个女人还敢嫁?不过让奉九大跌眼镜的是,他后来不但娶了第三个老婆,后又因夫妻感情不睦,离婚后又娶了第四个老婆……

    听还都是张钟麟挑挑拣拣才选的这二位,这些女人是有多怕自己嫁不出去才如此拼命啊?

    女人啊女人,是不是都觉得自己在心爱的男人那里,是特别的那一个?

    奉九这边把妇女工作开展得风风火火,宁铮那边也在按既定方针行动,他很快发现宁军内有的军官对于宁军的走向和前途还是模棱两可,所以拨私款办了一份《西京日报》,主题就是“回老家,复我中华”,注重统一思想,办报的也都是从全国各地请来的既有文笔又有思想的青年知识分子。

    他斟酌着将大部分由北平和天津参加“一二?九”运动到达西安的大学生组织成一个学兵队,隶属于卫队二营,本意是为了革新宁军风气,但却不想,这个他非常看重的学兵队最后捅出了祸事。

    到了四月份,宁铮有好几天没回来,对外的公开法是在黄土高原上练兵,但奉九知道,他驾机去了一个秘密的地方。

    奉九对于宁铮的事情,只要他不,她从不抠着挠着问,也是怕知道得多,万一哪一天跟别人话时漏了嘴,再坏了他的事。

    等他几天后终于回来,奉九觉着他好像瘦了。临睡前宁铮坐在床沿上,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春月,奉九好奇地捏捏他的肩膀,宁铮回过头来,把奉九横着抱在腿上,语调很轻地:“九儿,你不知道,我见到了一个人,伟大的人。我曾以为如此完美的人,这世上应该不存在,就好像三国时的诸葛孔明一样……没想到,真的有。”

    奉九摸摸他醒目的喉结,又爬上去轻轻一咬,宁铮“唔”了一声,已经迫不及待地压下,奉九抽冷子淘气地一骨碌翻到床的另一边,用一根青葱玉指慢慢绞缠着自己长长的睡袍衣带:“你这么,我可要醋了——他有我完美么?”

    宁铮忍俊不禁,“你个坏蛋,明知道我的是男人……”

    “男人也不行!只要比我完美,他就有罪!”奉九恶狠狠地胡搅蛮缠。

    宁铮朗声大笑,把她拖过来又压住,奉九赶紧提议,“这么完美的男人,要不下回让我看看?”

    这回换宁铮恶狠狠了,“门儿都没有!”

    于是夫妻俩没营养的话戛然而止,只余满室如火的激情——他们已几日没在一起,觉得甚是想念。完美的男人?还是留待天明再。

    宁铮还是经常南京、上海及其他各地到处跑,于是很刻意的,虎头会趁着宁铮不在时休假,然后飞过来看望奉九——作为国军王牌飞行员,他是有这个特权的。

    头一次看到芽芽,他免不得吃了一惊:第一眼望过去,六岁的芽芽跟当年的奉九实在太像了——芽芽从今年夏天开始变瘦了,还瘦出一个人人称道的灵气极了的下巴,就好像她的一身胖肉都一股脑儿无偿地转给了弟弟一样,坦步尔倒是越发胖起来了,这让再也见不到她那圆滚滚模样的奉九觉得颇为惋惜——神奇的是,明明再端详一下,就会发现两个人的五官除了眼睛,其余的并没有那么像,但一举手一投足的神态,真像了个十足十,不能不让虎头感叹遗传的力量。

    作为心灵手巧的叔叔,虎头给芽芽的见面礼是一组俄罗斯套娃,奉九一见,眼睛就有点湿润了——当年大姐送给她的特意请俄罗斯手艺人按着她从到大的模样做的那一套新婚贺礼,早就在国难后遗失在奉天的帅府了;现在这一套九个大大的杨柳青年画娃娃一般的套娃,倒是跟芽芽时候的样子很像。芽芽很喜欢,喜滋滋地谢过虎头叔叔后,当时就又拆又套地折腾个没完。

    虎头知道坦步尔还,所以特意做了一只“拖拉兔”:这只木雕兔子有两只可以动的长耳朵,眼珠特意涂成了红宝石色,前后四条腿做成了团团的两个圆轱辘,可以拽着绳子在地上滚动着走,动一步还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的坦步尔穿着婴蓝色绒线毛衣,米白色灯芯绒背带裤,一只手背在身后,扯着绳子拖着兔子摇摇摆摆地走,奶声奶气地喊着“妈妈妈妈”,那副模样真是人见人爱。

    虎头看着奉九的两个孩子,眼里有无尽的疼爱,他亲眼看过了奉九的生活,放了心,这才驾机回了南京。

    现在已接近晌午,从就跟着父母到处换地方生活的芽芽早已与西安孤儿院里的孩子们熟悉起来,她跟在武汉时一样,一星期过来孤儿院至少两次,象妈妈教她那样,教孩子们算数、写字、读书。孤儿院谢院长特意给她发了封手写聘书,还用一烫金硬纸壳装帧起来,里面写着“特聘老师宁雁乔女士”,芽芽宝贝一样捂在怀里,咧着嘴乐得够呛。

    其实这哪里是孤儿院院长的主意,正是她亲妈奉九想出来的,为的是让女儿热爱慈善,而且名正则言顺,果然芽芽从此以后更加卖力,还不忘在完成自己学业的课余时间认真备课,遇到不知道如何解决的地方,就向妈妈请教,喜得宁铮连连亲吻,觉得闺女太懂事了。

    当然,芽芽还是对各种数学书很是痴迷,自己总拿着铅笔算啊算的。奉九看着的芽芽那个认真的劲头,感慨地对宁铮:“人必有痴,然后有成。我们家芽芽,天生吃数学这碗饭的。”

    宁铮一本正经地:“可不,我对你有痴,果然有成,那芽芽也错不了。”

    奉九捂脸而笑,笑他怎么这么好意思,这比“我爱你”可好听多了,宁铮拉下她的手,珍惜地亲了上去——他的心情日趋明朗,越与红军领袖接触,越意识到红军是一支多么精锐的部队,他的心里就越敞亮。

    芽芽这日午后正在孤儿院的厅堂领着孩子们一起包饺子。为了能教别人,她先在家特意跟吴姥姥学了几手,不过,等她带着醒发好的面团来到这里,跟孩子们一起包饺子,才发现很快地,大部分人包的饺子都比她的好看,看起来象一头头养得肥肥白白等待出栏的肥猪;她自己的呢,瞎瞎瘪瘪全跟营养不良似的,不免讪讪然起来,对一旁拿着面团搓弄得起劲的弟弟叹口气:“坦步尔,你姐错了,还不如教他们算术呢。”

    奉九正好迈步进来,听到女儿的话笑了,走过来摸摸芽芽的脸:“‘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擅长的事儿。”

    芽芽于是又高兴起来,奉九一笑,又献宝似地:“芽芽,看看是谁来了?”随即把身子往边上一让,立刻,一张天使脸露了出来:金色头发,灰色眼睛,还穿着一套背带短裤,正微低着头,对芽芽露出羞怯的笑。

    “塞西尔!”芽芽的黑葡萄大眼瞬间又大了一号,一声欢呼扑了上去,抱住这个从英国来的不速之客。后面正迈步进来的塞西尔的父亲乔治?蓝蒲生笑得够呛,奉九劝芽芽快松手,已经沾了塞西尔满身白色的面粉了。

    芽芽这才松了手,一对友拉着手摇啊摇的,芽芽又冲着乔治叔叔问了好,接着告诉塞西尔洗手,她要教塞西尔学包饺子。

    塞西尔在英国还真吃过两次吴妈包的饺子。看到一屋子的中国孩,都用好奇的眼光张望他,不免又害羞起来。芽芽可不管这一套,硬拖着他上前,塞西尔洗完了手往桌边一站,看着芽芽给他做示范,塞西尔觉得很有意思,聚精会神之下害羞都忘了,只可惜成绩不佳,不是露馅儿就是太丑,芽芽一看还有比自己差的,也乐了,更加尽心尽力地教。

    奉九陪着乔治在一旁谈话,原来乔治是到上海处理家族生意的,塞西尔知道父亲要来中国后,立刻软磨硬泡地想到中国找芽芽玩儿,乔治无法,只好先把他送到西安来,拜托奉九替自己照管孩子,下午又飞去上海了。

    第二天一早,芽芽在练拳,正是“以肘取中线”的咏春,她最近练得比以前认真多了。昨天半夜才回家的宁铮看在眼里,有点纳闷,他的淘气儿对练拳没多大兴趣,有时不免三天鱼两天晒网的,从不象做数学题和琢磨吃食那么上心,所以问她怎么突然知道用功了?

    芽芽扭捏一会儿,还是坦诚地告诉爸爸:“坦步尔越来越有劲儿了,再不抓紧练拳,我以后都没法整他了。”哦——宁铮想起来,前几天坦步尔一使劲儿,居然把长他快五岁的姐姐推个跟头。看来为了在年纪虽但力气很大的弟面前保住大姐的威严,芽芽不得不卖力气练武了。

    她正在一板一眼地拳,刚起床还迷迷糊糊的塞西尔看到了,立刻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莫名,难道这就是传中的中国功夫么?男孩哪有不喜欢功夫的,马上要拜了芽芽为师,还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大概是道听途在中国这种仪式最表诚意。

    芽芽心下高兴,看着还穿着一身灰白条睡衣,怀里抱着安慰红毛衣玩具熊的塞西尔,假意推脱几下,也就收下了大自己一岁的徒弟。

    宁铮生怕芽芽误人子弟,不过在一旁瞧着,得还挺像模像样的,这个师傅合格,不至于把一心向武的英国男孩带沟里去。

    没两天回天津姥爷家呆了一年多的龙生回来了,看到在英国结识的老友也很高兴,从此后三个半朋友经常得空在一起喝喝“英式下午茶”——那半个当然是跟不上大孩子的步伐,但执意凑趣的坦步尔。

    这一天,芽芽正在给他们讲故事。

    奉九发现芽芽的确很有讲故事的天赋。不过越是长大,芽芽偏爱的故事类型越明显,自上个月开始睡前给他们读儒勒?凡尔纳的科幻《海底两万里》,这可真把芽芽迷住了,以至于自己认字速度飞快,现在基本都能读了。

    她不满足于只听别人的故事,还要自己编,此刻她正举着手指戳戳点点,一脸的高深莫测,为了照顾听不懂汉语的塞西尔,一律英文,“天上的云彩一下子都冻成了地毯,金星人一跳一跳踩着走的,是一块块白云地毯;火星人踩的是红色的火烧云地毯。可不能乱踩,要不然,他们脚下的云彩都得融化,都得摔到地面上去……”

    编,啊不讲到这儿时,奉九就看着芽芽挠了挠她越来越卷的卷毛头,大黑眼珠定定的,一动不动;连她一欠屁股都知道她要干嘛的奉九立马权威断定,这是没词儿了。

    底下龙生和塞西尔正听得入神,忽然没下文了,不免心急地催了起来,

    “后来呢,芽芽?”

    “杰玛,杰玛?”

    坦步尔虽然听不懂,但是跟着姐姐和哥哥们凑趣就有意思啊,也跟着问:“后奶呢?姐姐?”

    被人一催,芽芽好像才清醒过来,她叹口气,摆摆手,“唉,这故事太吓人了,我都讲不下去了……我去看看吴姥姥的糕点蒸好了没,先走了呀?”话间就像只轻盈的燕子似的飞走了。

    龙生和塞西尔面面相觑,“这是杰玛讲半道儿就不再讲的第几个故事啦?”

    “数不清了。”两个不知道下文抓心挠肝的没记性男孩儿于是有志一同地起誓,再也不听杰玛瞎白话了,害人精。

    当然,这样的誓他们已经发过不下三遍,芽芽心里笃定得很,可不怕没听众。

    到了第二天一早,塞西尔跟师傅练完拳还没洗完澡——英国人就这样,非得一大早洗澡不可——芽芽正拿着新鲜出炉的白糖饽饽逗弟,“想吃不?”

    坦步尔跟姐姐似的被养育得很好,大概各种维生素什么的都不缺,所以胃口也是相当好,赶紧点头,一双跟父亲极为相似的下垂眼晶亮地盯住姐姐手里莹白似玉的饽饽。

    “想吃呀?来,给姐姐耍趟拳。”芽芽举高糕点,浑似她面前的弟成了一条狗狗。

    不过,平日里练拳的是她,又不是两岁不到的坦步尔,但人在屋檐下,坦步尔为了口吃的只能竭尽全力,胳膊腿儿胡乱比划着,脸上的肉都跟着哆嗦起来,嘴里还不忘“嘿嘿”地配着节奏,动作之大,连裤子里包着的尿布都要掉下来了。

    待呼哧呼哧地应付完,芽芽满意地亲了亲弟的胖脸蛋,掰了一口,等弟弟喘匀了气儿才细心地塞进弟弟嘴里,还不忘把掉下来的渣儿给他拍掉。

    奉九从外面进来一直没出声地看着这情形,笑了起来,她其实挺理解女儿的做法,因为她当年不也是这么教育(戏弄)奉灵和不苦的么?

    两个月后,塞西尔的父亲麻烦宁铮来上海处理公务时把塞西尔带给他,他们要从上海回英国了。芽芽、大赛西尔只能洒泪而别。

    到了九月,宁铮的宁军、西北军和红军抗日联合战线构建得比较顺利,心情放松,恰好白日里下了一场雨,于是他们带着孩子们去了临潼附近的灞桥,据这里是看“关中八景”之一的“骊山晚照”最佳地点,早已立了秋,都“一场秋雨一场寒”,空气中似乎还凝着雨珠,湿漉漉的,但寒冷暂时还没有感受到。

    到了傍晚时分,渭水浩浩汤汤,显出秋日里特有的白色;满山松柏长青不败,壮丽秀翠,忽然夕照漫天,猝然间就升腾而起,在对面骊山的深谷崖壁和千百年来遍布此间的楼台庙宇间来回折射,映出奇异的漫山金红,有如披霞流丹,原本青色的松柏都看不到了,呈现出一种包罗万物、宝相庄严的琉璃胜景来。

    宁铮看看两个张大了嘴巴的孩子,碰碰奉九的肩头,“要不要去骊山脚下的华清池泡个香汤?是可葆容颜不老。”

    对于这种牵强附会的传,奉九天生免疫,她笑了,“还是不要了,我对杨贵妃的洗澡水没什么兴趣。”

    宁铮搂紧了她,“嗯,你天生丽质,用不到……不过,你对跟我一起泡个汤可有什么想法?”

    奉九“嘘”了一声,生怕孩子听到,抬头瞪了他一眼,宁铮一脸正经八百,浑似刚才那话不是从他嘴巴里出来的似的。

    他们晚上到底住进了华清宫,这是民国十九年时任的陕西政府为了增加政府收入而出资修葺的,委托中国旅行社经营管理,恢复了盛唐时著名的十八汤泉,很是有生意头脑。

    但奉九除了在奉天老家附近自己家的汤岗子泡温泉觉得不错,对别处的公共汤泉总觉膈应;她不喜欢,宁铮自然也不喜欢,于是全家还是统统沐浴了一下,好在莲蓬头喷洒出来的倒是滑腻的骊山温泉水,也就是了。

    华清宫周围栽满了临潼特有的石榴树、柿子树和枣树。这两千多年前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石榴树和以成熟时如火景般盛大而闻名的柿子、相枣正是结果的时节,芽芽和坦步尔可乐疯了,石榴树被沉甸甸的果子压弯了腰,宁铮一手拉住枝桠,坦步尔踮着脚尖儿用胖手摘了几个,挨个送给妈妈姐姐和爸爸,宁铮高兴地摸摸他的脑袋;芽芽非要摘高处的,于是就看她下了柿子树,又爬石榴树,最后还不忘挥着竹竿枣子,地下的坦步尔离得远远地蹦着高给姐姐加油。

    不过坦布尔不肯在姐姐行凶时上前,惜命地护着头,笑得一旁的父母亲肩膀直抖。

    活动了这么一大会儿,孩子们很快就熟睡了。夜半时分,夫妻俩被西秀岭石鱼崖的千尺瀑布震得双双醒了过来,悄悄了会儿话,就披衣而起,一起走到东秀岭的一处荒地停住,宁铮指了指:“这大约就是‘集灵台’了。”

    “长生殿?”奉九立刻联想起了少年时翻过的《旧唐书》,反问道。

    “是,就是玄宗和杨玉环约定生生世世做夫妻的地方。”

    奉九听了后,思绪开始信马由缰:一个鸡皮鹤发、年近古稀的长髯抽巴老头,一个三十多岁的丰腴绝世美人,并肩而立,仰望牵牛织女星牵,执手发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一点美感没有不,她还一直怀疑杨玉环压根儿不是自愿的。

    而且抛开年龄差距不谈,这可是一对翁媳,家翁对儿媳产生违背人之伦常的感情并公然从儿子手里抢人,难道后世还要继续讳莫如深地撇开这层身份,被某些恨不得以身相代的文人骚客拿出来做爱情表率接着意淫么?

    奉九不由得作一个欲呕状,微皱着眉头了自己的想法,而且对杨贵妃深表同情——中国自古以来最擅长把败坏朝纲之罪往倾城美人身上扣,令人不齿。

    宁铮大乐,狠狠亲了亲正派到不会表象轻易迷惑的太太,你得对,的确太不像话了。

    不过这骊山是真美,即使西秀岭那个千百年前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的烽火台,“文体优等生”唐玄宗的独特发明——“舞马台”,及“大球场”、“弘文馆”……都早化作一抔轻烟,可这美好的秦岭夜色,却更能让人发思古之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