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仙乐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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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九先是到了苏州,原来今年一开春,唐度就和唐奉先一家搬到了苏州,一直以来,他们父子并不喜欢上海的繁华热闹,反而中意苏州的宁静清雅;再这里离无锡那么近,唐度的好友——上海福新面粉厂总经理王尧臣就在此地颇负盛名的“蠡园”里居住。后来,连早已在上海安家的大爷大娘一家也搬去了苏州,与唐度毗邻而居。

    到了苏州,奉九才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奉灵和鸿司这夫妻俩早在半个月前去了肤施——也就是后来的延安——十有八九是加入了共产党。

    她有点震惊,又有种释然:鸿司毕业后曾去南京中央军校第十期预备班学习,后又在宁军第五十三军任上尉参谋,她看得出,老宁家的男人,只怕都得从军,当然从哪里的军就不一定了;而奉灵对鸿司的爱,也是纯粹的、炽热的。两人志同道合,这样也好。

    奉九在临行前就已电话给葛萝莉和郑漓,三个人约在永安百货的天韵楼茶室见面——萝莉正在上海探望自己的表妹艾比盖尔,她嫁了一个毕业于苏黎世大学的德国犹太裔物理学博士,妹婿因为德国国内越来越压抑的气氛和执政的法西斯党对犹太人毫不掩饰的仇视而不得不离开了任职的德国大学,受聘到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郑漓则一边经营公司,一边与前夫共同抚养孩子,还与一位她五岁的旅法留学生谈起了恋爱,日子很是逍遥。

    这间茶室奉九自上次来过后就很是喜欢——进入三十年代,粤式茶室开始在上海大行其道,这间也不例外,一进去就是满眼的岭南风情:迎面是一架精细繁复、鬆漆贴金的“荷塘秋色”潮州木雕,墙壁上装着的,是光影轮转、嵌着大朵妍丽木棉花套色玻璃的满洲窗,几案上,是漆黑发亮、明如秋水的福州茶盘……见了面,奉九拿出一卷宣纸展开,上面已画好了一丛三叶墨兰,秀挺雅逸,笑着提议:“咱们也玩个‘劈兰’吧!”

    劈兰是民国时期流行的一种游戏:聚餐前,画一丛兰草,在每一茎底部写上一会儿抽到后需付的聚餐费用;如果运气好,抽到“白吃”二字,那可是让人相当欣喜的事儿了。

    一身银红羊毛连衣裙,特意把今天空出来的郑漓笑道:“现在我可是上海坐地户,还是永安的‘折子户’,你可别寒碜我了。”

    “折子户”跟现代商场的 VIP 客户差不多:尊贵的客人可以挂账,优惠也多,年底再一并结清。

    奉九看着神色恬静、容颜不改的郑漓,虽然她已经不再是自己的二堂嫂,但她们的闺蜜情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尤其是还有两个堂侄儿在,所以郑漓还是跟她们唐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奉九想起昨天在苏州还见到了这两年迅速见老的二堂哥——唐奉允是男人里少有的白皙,但皮子白的人,大部分都有个缺点,就是不经老。他们在一起夫妻六年,已有了两个孩子,唐奉允觉得自己一不赌二不嫖三不抽,简直是已婚中国男人中的楷模——毕竟现今这世道,就连当世大儒胡先生,也不能免俗地频逛风月之地,虽每每事后忏悔,但每新到一处地方,又必“去看看 XX 地的窑子如何”地勇往直前——却还能惨遭太太退货,任谁的身心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巨大击。

    奉九忽然意识到,其实她们几个闺蜜当中,最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忠实于自己的,居然是这个看上去最传统、最柔顺的郑漓——二堂哥是她主动出击结识的,也是她主动抛弃的;都以为会闹出绯闻、最终理亏的是二堂哥,谁能想到……所以直到现在,两边父母都骂郑漓。

    这是一位真正为自己而活的新女性,就是有失厚道,但又能如何?用来挽救夫妻关系的第二个孩子都生了,他们是真的努力过了,但两人的矛盾是本质上的,不可调和的:人生路漫漫,如果夫妻俩一个原地踏步,一个奋力向前,那往日的平衡必然无法再维系。

    唔?郑漓见奉九望着自己久久不语,眉毛一挑,“好玩儿嘛……”奉九反应过来,干脆拖着长声儿撒着娇,郑漓故意抖了抖,萝莉笑着弹了弹她的耳垂儿。

    两人拗不过她,到底“劈”了一把,结果还是郑漓运气好,抓了大头,奉九头,萝莉“白吃”,把她乐得哈哈大笑,浑似占了多大便宜。她兴奋地这么着真有意思,等她见了自己那些美国朋友,也要跟他们这么玩儿。

    各种广式茶点及三人都爱的甘露茶已上齐,三个闺蜜开始闲聊,她们先是讨论了一会儿三月服毒离世的民国头号女星阮玲玉:三人意见一致地认为,阮姐的不幸身世造成了她软弱自卑、易受感动的性格,所以才没有识人的本事,导致遇人不淑,直至被流言所累,香消玉殒。

    奉九颇有感触,觉得她们都是幸运的,不过既然谈到丈夫,她也就把他们夫妻二人因虎头带自己飞,及宁铮对巧心婚事横加干涉而生了龃龉的事儿告诉了她们,一边一边气血上涌。

    萝莉的汉话已经得很流利,一听奉九这么,误以为奉九已知道,于是和稀泥地规劝着:“瑞卿只是太在乎你罢了,毕竟韦先生是你感情那么深厚的朋友;我听 Jager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次看到瑞卿居然还能跟别的男人动手。”

    奉九一听,眼睛立刻瞪圆了,“你什么?!跟谁?为了什么?!”冷静下来略一思索,宁铮手上的伤,还有虎头电话里不利索的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萝莉一看她的神情,这才意识到奉九原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一遭儿,心里不免暗暗叫苦,只能虎头没什么大碍,也就是脸上挨了几下子而已,不过宁铮也挨了几脚踹。

    要不是考虑到今天南京正在开党代会,奉九都想杀过去找宁铮理论了。她一脸怒气,郑漓和萝莉哭笑不得地劝慰着她,正在这时,萝莉的表妹艾比盖尔到了。

    她一进来就发现茶室里的气氛颇有点沉闷。她是个自来熟的,也是个革新派,奉九当初那条惹得宁铮很不高兴的牛仔裤就是她送的。与三位女士过招呼后兴头头地提议正巧,她接到了请柬——今晚在静安寺路著名的仙乐斯舞宫,有一个舞宫经理主办的万圣节私人假面舞会,只有老板的熟人朋友才能拿到这请柬,所以千金难求,要不要去玩玩儿?

    奉九听了不置可否,勉强笑了笑。

    自国难后,她这个宁军首领夫人头上的压力足有千斤重,做闺蜜的自然明了。郑漓和萝莉都力劝她放宽心,还是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点,比如,去见识一下假面舞会到底是什么样儿的,跳跳舞,喝喝酒,心情就能好起来。

    奉九出嫁早,读大学又是缩短时长读完的,很多大学生参加的活动,她自矜身份,从未去过。若没有此次吵架,以她保守的性格而言,肯定还是不会去的——毕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不过这次不一样,她从善如流地决定去了。

    离舞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她们又一起去永安百货的女装部各自挑选了适合舞会气氛的晚礼服,又买了些空白面具。奉九选了一件她从未尝试过的复古舞裙,从颜色到样式对她而言,都颇有些大胆;她略带犹豫,但其他三位女性都力劝她勇敢尝试,再了,反正都戴着面具,怕什么?奉九一听之下释然。

    她又问柜台姐要了画笔和颜料,一一问过三位女士,依着大家的喜好,欣然提笔画了三只面具:萝莉最爱京剧,所以给她的是穆桂英挂帅的京剧脸谱,郑漓的是一只红底儿大朵白栀子,艾比盖尔的则是圣女贞德;到了她自己,奉九歪头想了想,还是画了一只她最喜欢的孙猴子。

    到了晚上六点,舞会正式开始,她们四个年轻女子已经穿戴整齐,戴好了面具,嘻嘻哈哈地到达了仙乐斯私人俱乐部。

    这家气派不输对面威震上海滩的“百乐门”的俱乐部,据是因为上海犹太裔商人“跛脚沙逊”想要个最好的位置却被百乐门经理坚拒,一气之下才在对面开业起了擂台。

    一身黑西装的男侍者温文有礼地替她们推开舞宫金色的雕花大门,进去后她们在挂衣间存好了外套,紧接着进了舞厅。舞厅装饰得金碧辉煌,已经聚集了很多身着华服的男男女女,一大半是西方人,估计上海滩有头有脸的驻沪外国代表、使领馆人员都来了。要不是乐队演奏着《玫瑰玫瑰我爱你》和《毛毛雨》之类的流行歌曲,都要以为这不是中国的领土了。

    这是奉九第一次自发参加的舞会:以往无一例外,都是作为宁司令夫人参加各种各样的政治晚宴,举手投足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穿着扮都是第二天的报道焦点和街头巷尾的谈资,极少有让人感到愉快的。

    今晚则不一样:从体态就看得出,参与者差不多都是年轻人,在这里没人知道自己是谁,大家都面具覆脸,带着一种充满禁忌的新奇感,对于最近跟丈夫冷战的奉九来,很有吸引力——她需要喘气。

    奉九拿过侍者托盘里金黄色的香槟,“咕嘟咕嘟”喝下满满一杯,她的酒量照样很不东北,只一杯,人已微醺,面泛酡红,眼睛更加明亮,唇色也鲜红欲滴。奉九有点喜欢这种微微失控的感觉,很新鲜——一直以来,她都活得太规矩了。

    她的脚步并没有踉跄,只是话的声音变得高了些,话也多了些。

    葛萝莉拍拍她的肩,奉九的情绪明显变好,她这个做闺蜜的也很高兴。她们相继下场去,和几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跳了几支舞。

    奉九跳了两支舞后,再也不想跳了,接下来的时间,她手拿一杯荷兰水跟闺蜜们聊着天。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请郑漓跳舞,她看了奉九一眼,怕她醉了再出意外,奉九笑着在她胳膊上轻拧了下,于是郑漓放心地去跳她最喜欢的恰恰。

    此时,一个被普普通通的黑色面具推高遮住了半拉额头,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脸惊喜地走了过来,萝莉也很感意外地与他贴面问好,接着给他们做了介绍:这是法国电灯电车贸易公司驻华代表埃布尔,印雅格的亲密朋友。这位法国男人一身黄褐色的格子纹西装,深咖啡色领结,蓄着漂亮的胡子,褐色头发向后梳得锃亮,铅灰色的眼睛流转多情。

    奉九立刻切换到了法语。埃布尔在贝桑松大学里学的是商务专业,毕业后应聘了一个贸易公司,顺理成章地来到上海,又换过两家公司,现在是电灯电车贸易公司代表,人很风趣,学识也渊博,一肚子欧洲文学史倒背如流,奉九很快与之相谈甚欢。

    埃布尔来自盛产葡萄酒的阿尔萨斯省,口音很是优雅,喉音更是带着驰名世界的阿尔萨斯甜白葡萄酒般的清芳。奉九正愁原来的法语翻译李应朝两个月前被宁铮派到南京去当常驻代表了,在她武汉的生活圈里,实在没什么能正经八百法语的人了,而语言又是最鲜活的,几天不练就会生疏,这下来了个机会,奉九于是抓紧与之攀谈。

    正在这时,舞厅的门又被推开了,进来了三位男士,都有着高高的个子和健壮的身材,举止潇洒随意,很是惹眼。立刻,几个漂亮的西洋女郎迎了上来。

    其中一个略有发福迹象,穿着黑色燕尾服,戴着一只精致繁复的俄罗斯面具的男人立马浑似湖南人见了辣椒似的粘上去,还不忘回头跟同伴,“瑞卿,佑安,你们俩来都来了,倒是给点活气儿啊。”

    身穿海蓝色天鹅绒晚礼服,戴着堕天使路西法面具的,正是刚刚从南京过来的宁铮;而坚持穿着一身中式古铜色织锦缎长袍,戴红脸关公脸谱面具的,则是闻名全国的粤商包不屈,后者看着前面花蝴蝶一般准备展翅满场飞的已婚男人杨立人,无奈地摇摇头。

    宁铮根本没理会他们的官司,幽深的眼眸懒懒地扫视全场,看着卖力演奏的乐队,穿梭的侍者,戴着花里胡哨、稀奇古怪的面具的人们……十年之前,这曾是多熟悉的场景,不过,他早已远离了这样的生活,现在再浸淫其中,陡然间只感到一阵阵的空虚乏味。

    宁铮这次开会太忙,每每挂电话回家,争先恐后接电话的,都是欠儿蹬芽芽和只能蹦几个字儿的坦步尔,待到他吞吞吐吐地问妈妈在哪里,才知道奉九居然去撇下俩孩子到了苏州,看望岳父和大舅子一家去了。

    宁铮气结:居然也不告诉自己一声就回娘家了,难道她觉得与在南京的自己联系不上么?自己在南京寓所的电话号码早就写在杨园客厅电话旁的备忘录上了。

    今天开会时出了一件大事,明天报纸上肯定又是沸沸扬扬。他似乎做错了,不过回过头来看,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了。

    他无法带着这样混乱的情绪登门拜见老丈人,更无法面对已冷战许久的太太。

    出了事后,现场一片混乱,会也暂时开不成了。他干脆驾机飞到了上海,因为他知道久未谋面的好友包不屈最近一直在上海做生意。他们谈了很久的话,接着又遇到了前来找包不屈谈生意的杨立人。杨立人见他面色不虞,于是硬拉着他来这儿散心。

    此时他的心里涌起一阵懊悔: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万一奉九那个醋缸知道了,能不能更生气了?自婚后两年才跟心上的这个人有了夫妻之实后,他的心里总是满当当的,只要跟她在一起,即使各做各的事,也是浑身舒坦的。

    他喜欢温厚的家庭生活氛围,因为这是他从就欠缺的;而太太是位高明的生活家,这些年不管走到哪里,她总有本事把即便是一个临时的住所也布置得舒适温馨,充满了安稳的味道,让所有人都能甘其食,安其居;而有了孩子后,他更愿意把所有的闲暇,都用在跟他们在一起,哪怕只是读一本书,或是教女儿骑马射击,或是弯着腰陪儿子学习走路。

    这里的音乐太喧嚣,烟气太重,空气太稀薄,看来到底年龄大了,他已经不适合这里了,今晚真的来错了,他要马上离开。

    他刚要把散漫的目光收回来,却无意间滑过宽敞的舞厅最里面角落处的一只银白面具,上面独出心裁地画着一只正抡着金箍棒大闹天宫的——美猴王?!

    宁铮目瞪口呆,这极具特色的笔法如此熟悉,只有一个人用吴门画派的笔触才勾画得出来,前年他还在威尼斯的广场上好好地欣赏过……他的目光马上盯紧面具后一双点漆般的眼,这双眼属于一位正与一个法国男人相谈甚欢的女人,毫无疑问她是个出色的高挑美人:身穿满场难得一见的猩红色大散摆复古舞裙,胸口和双肩都镶着厚重繁复的金色蕾丝,猩红色与金色相配,衬托出一副尊贵无匹、威势赫赫的气派,但裸露双肩的设计又显出活泼清丽之气;胸脯鼓囊囊的却并不夸张,向下露出一道自然的沟壑;两个白皙圆润的肩头,与几不可见的锁骨形成一道柔媚的弧线。骨架极纤细,处处圆润却处处不见骨,这样的骨相,着实少见。

    这女子头上还戴着一顶轻巧的金色月桂花冠,一头微弯鸦发披散到后面,巧妙地遮挡住裸露了一半的后背,她正好回身从侍者的托盘上换过一杯荷兰水,随着她的动作,发丝轻摆,两片精巧的蝴蝶骨一闪而现。

    离她不远处,已聚集起了不少的华服男子,皆有心上来与这位神秘的魅惑女子攀谈,但很显然,她显得毫无兴致。

    这次前来,能认识这个博学有见解的埃布尔,已是意外之喜,这就足够了,她自觉心情好了不少,也不耐烦再结交更多的人——奉九不是那种喜欢结交新友的人,所以埃布尔心领神会地当起了护花使者,把这些男人统统推拒开了。

    沮丧的年轻男士们立刻窃窃私语起来:今天的假面舞会,要的就是个神秘的调调——能不能猜出对方是什么人,自然靠熟悉程度,或是熟人介绍了。沙逊经理可没这好心眼儿给挨个介绍;知根知底发出去的请柬,也让他坚信,他的朋友能带到此处的朋友,都差不了。

    正与西洋美人笑的杨立人,和对他婚后坚持拈花惹草一直不大理解的包不屈忽然觉得身旁的宁铮身上散发出一股子寒气,他们微怔,扭头一看,他眼见着到了暴怒的边缘。

    包不屈顺着宁铮的目光望过去,一眼看到了那个一身惹眼红裙的女人,他敏锐地认出来,这是,奉九?!

    宁铮以为奉九还在苏州,而奉九以为宁铮还在南京,夫妻俩都不知道对方到了上海。

    奉九正跟埃布尔诉着去年她去巴黎先贤祠的经历——那里埋葬着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人、哲人及科学家——蓦然间发现对面的埃布尔面色一凝,正疑惑着,忽然惊觉自己腰上围过来一条坚硬的臂膀,随即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我太太这么高兴。”

    奉九骇然回头,居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宁铮。夫妻俩面面相觑,都想指责对方,又怕当众闹笑话,幸好都戴着面具,不过就这么一会儿,也交换了好几把嗖嗖飞的眼刀了。

    原本想上前的埃布尔一听到宁铮的话就退了回去,刚刚跳得一身汗下来的葛萝莉抬眼望到这一幕,依着她跟宁铮熟悉的程度,自然是一眼认了出来。

    她是知道宁铮对奉九的紧张程度的,不禁以手扶额:这是什么见鬼的缘分,八百年不参加一次舞会的奉九还能被丈夫抓包,真是倒霉透顶。

    “鹿微!”一声轻喊在身后响起,奉九觉得腰上的力度放松了些,于是将将地转过身去,正好看到阔步走过来,已经把面具推了上去的包不屈,两人刚刚对着对面的老友露出一个惊喜的笑脸,奉九只觉眼前一黑——她被不知什么的东西劈头盖脸地蒙住了。

    这边动静不,已经在一直关注着奉九的年轻男士堆儿里引起了一波骚动,犹豫着要不要冲过来英雄救美。奉九更不敢挣扎,生怕再惹出什么乱子来。

    宁铮脱下礼服兜头兜脸地包住奉九,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他又把礼服给奉九胡乱套上,期间还心着不碰到面具,接着对包不屈沉声道:“抱歉了佑安,我们先回去了。”又冷冷地扫了一眼正面露苦笑的葛萝莉,回头看了看已注意到此处的动静,推开舞伴和面具匆匆往这儿赶的郑漓,牢牢地搂住奉九,大步向门外走去。

    一直被无视的杨立人双眼闪着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很舍不得这出戏就此结束,但借他几个胆儿也不敢造次,只能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宁铮和明显就是他太太的奉九一起离去。

    他们一出门,门口的听差已机灵地去把车开了过来。等车期间,宁铮一直紧紧地箍着奉九,两人都没话,即使上了车,一路上也没人主动开口。

    宁铮半搂半抱着奉九回了他们在高乃依路的寓所。虽然他们家不在此地居住,但平日里还是有两名仆役在此扫和照看,所以一按铃就有人来迎门,仆役只来得及问了一声安,就看到主人夫妇都微一点头,然后面色怪异一阵风似的卷进了二楼的卧房。

    因为根本没算拿下面具,所以奉九压根儿没化妆。宁铮重重地关上了起居室的门,奉九看着他的气势觉得不妙,不动声色地算往后退,宁铮上前一步截住了她的去路。

    夫妻俩默不作声地开始绕着沙发前的茶几绕圈子,没两圈儿下来,宁铮就觉得这情形很熟悉:当年刚刚拜堂成亲,作为新娘子的奉九不也是绕着八仙桌转来转去,不想让他抓到的么?

    他失了耐性,干脆迈开长腿一步就从矮墩墩的茶几上跨了过去,一把勒住她的腰。

    奉九大呼:“耍赖!你也不按套路出牌?横跨茶几算犯规!”也不知道是谁一技不如人就开始胡搅蛮缠上了。

    宁铮托起她的下巴,低头逼视她:“宁唐奉九,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让我想个一千遍,我也不敢想你怎么会出现在那样一个地方!”他又扫视一下她的上半身,“还穿成这样!”

    他拿手指在她裸露的胸口一戳,指下肌肤依旧滑嫩,手指头就这么站不住地向下滑落,他憋了一路的气都恨不得喷薄而出:一想到一舞厅的男人都看到了原本除了自己从不示人的碎玉琼脂,更要命的是其中还有包不屈,他简直要悲痛欲绝了。

    “那地方怎么了?正派得很;再这裙子也没什么问题啊,不就是稍微,稍微露了点……”奉九嘟哝着,顺便往上拉拉被他一路攥着胳膊出溜下去半截的飞袖。这样的衣服她的确也不习惯,不过,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找宁铮理论,“你还好意思追究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我问你,你是不是找虎头架了?”

    ……就知道瞒不住,宁铮的气焰到底低了几分,“……那是因为他话不好听。”

    韦元化居然什么,如果奉九在他身边呆得不开心,他永远都等着她;以前他是无能为力,现在的他有足够的本事让奉九幸福。

    听听,这是人话么?人家夫妻俩好好的,他这安的什么心?自从见了这个韦元化,他们俩就没顺过,可见这姓韦的天生就是他宁铮的克星。

    奉九还真有点担心宁铮对韦元化做些什么,毕竟两人的社会地位、军衔和职务都相去甚远。

    她瞬间积了满脸寒霜,“瑞卿,我警告你,要是敢再对他出手,我绝不原谅你。”

    宁铮忽然觉得心底一片寒凉,缓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九儿,你这么关心你的虎头哥,你可知道你丈夫今天遭遇了什么吗?”

    奉九一愣,今天是国民党四届六中全会开会的第一天,不就是开会么?不过,他怎么能有空儿到上海呢?她上上下下量着宁铮,“怎么,出什么事了?”

    宁铮慢悠悠地:“今早在会场门口摄影留念时,‘光通讯社’的记者孙凤鸣连发数枪,行刺汪兆铭,当时,我就在他身旁……消息暂时被江先生封闭了,但明早还是会发出来的。”

    其实后来的史料证实,这是亚洲暗杀大王王亚樵安排的——就是“九一八”后曾想暗杀宁铮,但后来被老前辈杜先生劝住的那位上海帮会头目之一——这一次他原本的刺杀目标是江先生;但因其并未出现,这才临时改为刺杀行政院院长兼外交部长汪兆铭。

    毕竟,这两位“亲日”派的名头是不分伯仲的——就在今年二月,江先生曾就“中日亲善”答中央社记者问时,居然:“我全国同胞亦当以堂堂正正之态度,与理智道义之指示,制裁一时冲动及反日行为,以示信谊。”几日后又在庐山答日本《朝日新闻》记者问时称:“中国不但无排日之行动思想,亦无排日之必要。”

    以媚日、恐日出名,为了一己私利,屁股早坐到日本人一边的汪兆铭立刻跟着溜缝,并于月底与江先生联名发布“严禁排日运动命令”,不允许各地商联抵制日货,尤其不允许知识分子在报纸上发表反日文章,否则报社关张,执笔人抓进去。

    胡适先生曾于六月痛心地在《大公报》上发表署名文章,“‘不着一字’有两解,不能着,与不必着……中国报纸,快作无字碑了。”邹韬奋先生因此避走国外,杜重远先生因文获罪,正在坐牢……

    此举理所当然地招致举国愤慨,各阶层都对此大为反感,也开始让宁铮对江先生到底能不能履行他的承诺,光复东北变得日渐疑虑。

    奉九闻言捂住了嘴,这会儿什么都忘了,赶紧几步跑过来拉住他,从头到脚地检查,一双纤白柔腻的手细细摸着、按着,不忘抬头观察他的神色,还要蹲下去摸摸他的腿——毕竟子弹不长眼,是不是有被断的地方她都没看出来……

    人一急,就容易犯糊涂,奉九也不想想,真要是受了伤,宁铮还能去舞厅么?

    不过,宁铮看着她忙忙活活的样儿,心底冻起来的大片冰原好像瞬间就冰消雪融了一般,只余鸟语花香。一边暗骂自己不争气,一边一把将她拽起,还不忘揶揄着,“现在知道关心我了?那刚刚还绝不原谅我。”

    奉九一呆,马上抬眼瞪他。

    宁铮马上柔声:“好了好了,我没事。万幸今天他要刺杀的目标不是我,要不然,不定我现在已经……”

    “不许,不许……”这话奉九听都不能听,一下子急出了眼泪,踮起脚尖捂住他的嘴。

    宁铮轻啄她的手心,趁机求和,“别再跟我闹别扭了,你不知道这么些天下来,我这心里有多难受……”

    奉九柔顺地依在他怀里。宁铮垂下头去,将唇重重地印在她鲸脂一般的胸口上,来回吮咂,又嘬出一个个的红痕,眷恋又贪婪,一边喃喃道:“这里,还有这里,都是我的,除了我谁都不能看……”

    奉九被他吻得头向后仰,修长的脖颈弯出惊心动魄的美丽弧度,喘息着“嗯”了一声;宁铮继续向下,遇到衣料的阻挡时,他慢慢睁开眼,意识到正是这件金红色浪漫又“浪荡”的衣裙,才让他太太那美丽的肌肤饱了别人的眼福,禁不住双手用力一扯,裂帛之声响起,结实又昂贵的衣裙应声破裂成两半。

    奉九低呼一声,双臂抱胸——这样的衣裙,自然不能在里面穿上“义乳”,也就是西洋式胸罩。

    好好的华贵舞裙一大半已委顿在地,宁铮将半袖从奉九圆润的肩头拨下,把她莹白的身子抱了出来,就好像从坚硬枯老的赭铜色冬笋叶里剥出一截嫩生生的笋尖儿来,他横抱着她径直进了卧室,把她扔到床上,随即压了上去。

    于是已旷了快半个月,其实一直都在渴望着对方的夫妻俩终如愿以偿,不可避免地同时发出了满意的喟叹……

    奉九终于从迷醉中清醒过来,抬头看到正目光炯炯含笑望着她的宁铮,先就是来个没好气儿的眼风,只可惜对于吃饱喝足、老脸皮厚的宁铮完全没什么影响,“没良心的,你也不句,‘您辛苦了,以后再接再厉。’的话来听听,嗯?”

    “……嗯,我肯定再接再厉,接着闹。”奉九故意拧巴着。

    宁铮大笑,声音忽又转成低柔,“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对那个,韦——元化做什么了,如果他想见你,也可以来我们家。”反正要对太太低头,那就不如趁早;还有,要见面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比较放心。

    “对嘛,他就是我哥哥一样的人,你有什么好家子气的?还有,你早就取消了巧心的婚约,干嘛不在走之前告诉我?”奉九一听这话高兴起来,啧啧有声地亲着他的唇。

    还哥哥?也就你看不出来吧,宁铮一边享受,一边腹诽着。不过,他当然不会挑明。

    但对于奉九后半截的话,他还是有的,故意低了声音:“我也有心的,看你为了别人都不顾我,我也会伤心。”

    他合了眼,浓密的睫毛交错着,五指箕张,不用看就准确地抓过她的手与之交缠,随后一起捂到自己的胸口上,让她感受自己沉重的心跳。

    奉九又往他怀里靠了靠,把脸蛋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我那不也是因为巧心是你妹妹才替她着急的么……你就是个笨蛋。”对于太太时不时地骂自己傻瓜笨蛋,宁铮笑纳了,这事儿也就这么着算了。当然,正在广州替宁铮卖命的印雅格第二天就接到了宁铮的电话,严厉斥责他不好好管教自己太太,以至于带坏别人太太,早接到萝莉电话了解了情况的印雅格哭笑不得。

    至于郑漓,宁铮是拿她没辙了,对于一个忍心“抛夫弃子”的女人,宁铮怎么可能对她有什么好感,只是盘算着以后少让太太跟她接触就好了。

    他现在心情极好,终于觉得可以把昨天的事儿拿出来跟太太谈谈了,毕竟奉九的通透和达观,及对自己巨大的安抚作用,哪里是别人能比的。

    于是奉九听宁铮细细讲述了孙凤鸣刺杀汪兆铭时的情形:原来照相时,宁铮正好在汪兆铭右手边,而伪装成记者的原十九路军排长孙凤鸣开枪时,现场是一片混乱,平时风光无限的国民党和各地方大佬纷纷作鸟兽散,跑的跑,爬的爬,丑态百出;只有年过半百的国民党元老张溥泉胆子够大,拦腰抱住刺客阻了一阻,而宁铮则趁机一脚踢飞了他的手枪,这才救下了汪兆铭。奉九感觉到他一面叙述一面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完更是重重叹气,于是默然片刻后问道:“瑞卿,你后悔了么?”

    “……后悔。九儿,我真后悔,我应该让刺客直接杀了这个狗贼!”

    “这不怪你,不怪你……你的第一反应,才最能明你的为人。大家都知道你们是死对头,但你一直就这么仁义,侠义心肠,不藏奸,不使坏,这就是你的人品,无法改变。”宁铮不吭声,筋肉还是绷得紧紧的。

    “而且你刚刚不是,汪兆铭脊柱严重受损了么?只怕他也活不了多少年。还有,你可知道,”奉九摸摸他的脸,“我一直中意这样的你……”

    宁铮这才倏忽间卸了全身的力道,身体不再那么硬邦邦的,也不话,只是重重地把她一抱,接着用唇在她头顶摩来挲去,复又低头把她的两片红润含进嘴里,吮噬了好久,这才轻吁了口气,夫妻俩静静地相依相偎。

    窗外金黄色的银杏叶在寒风中簌簌而落,扇子般铺满了整个庭院,银白的秋霜点染着桂花树,有细悠悠、清灵灵的香气顺着窗缝飘了进来,斑驳的月影穿过枝桠映在窗玻璃上,一漾一漾的。

    宁铮也不急着返回南京了,还好,夜里没有扰人清梦的夜枭和寒鸦,因为他只想与怀里的玉人,一夜共枕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