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男儿何不带吴钩
前年宁铮旅欧归来后,曾发表了一篇极具前瞻性的名为《国际局势与中国前途》的演讲,根据他的旅欧见闻及与欧洲主要国家领导人和高层人士的会晤,断言第二次世界大战必然爆发,或日美、或日俄、或德法,总之,无可避免。
如果中国认为割让了东三省给日本,就能满足它的狼子野心,委实过于天真。这些年日本在中国的侵略轨迹,扎扎实实按照他们拒不承认的《田中奏折》进行,所以可以预见,日本必定会侵占全中国,并作为他们进攻整个亚洲、进而统治整个亚洲的基地。
果不其然,刚进入十一月,眉来眼去多时的德意两国就迫不及待地签订了统一协调外交政策的同盟协议——这两个国家的统治者一个是法西斯主义的设计者,一个是亲传弟子,一脉相承,并将之奉为治国圭臬。它们已联合起来,成为事实上的军事同盟,更因柏林与罗马处同一经度线上,所以墨索里尼一语双关地宣称“柏林和罗马的垂直线不是壁垒,而是轴心”,后秉持着相同治国理念的日本也积极加入,终于形成了即将把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的法西斯同盟,即三“轴心国”。
宁铮看到这条新闻,不免忧心如焚:世界局势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德意日结盟态势日益明显,势必会对中国抗战形势产生重大影响——别的不,中国一直从德国进口大量军火用于武装军队,如果日本这个轴心国的盟友提出不让德国出口军火,中国怎么办?但在还全力“攘外安内”的中国国内,这件事并未产生多大的水花,宁铮深感无奈和彷徨。
近来,一首由流落到西安,在西安二中教书的原东北籍老师张寒发作词作曲的歌曲《松花江上》传遍了西安的大街巷,直至以星火燎原的趋势,传唱至了全中国。
张寒发用他从耳熟能详的东北妇女上坟哭坟的曲调,将一句话迂回萦绕,反复咏唱,到结尾处愈见激烈,让人肝肠寸断的同时,又孕育着催人抗争的强烈诉求和悲壮到拼死一搏的情感。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那天,奉九正要去孤儿院查看日常工作,路上遇到的青年学生都在传唱这首歌,奉九愣愣地驻足聆听,一曲未完,她早已泪流满面。而就在此时,离得不远的洛阳,中华民国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江先生,正在庆祝自己的六十岁生日。他听了西安流亡学生时不时的骚动,不屑地特意电令宁铮,好自为之。
奉九这天刚刚收拾完行装,算去上海参加由廖夫人和孙夫人带头于五月份成立的“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召开的例行会议,句老实话,参加这样的会议,比去南京给江夫人汇报工作让人愉快多了。
她手上收拾着行李,却不免顿了一下:宁铮最近半个月的态度有些怪异,忽冷忽热的,往往经过几天的疏远和冷淡后,又像是忍不了的炽热如火,而第二天早上,则恢复了刻意的冷漠,似乎对于没能忍住与她彻夜缠绵而懊悔,追问他却又一副不耐烦解释的样儿,这是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的情形,以至于奉九都觉得他是不是神经不正常了。
但奉九还是体谅着他,毕竟他身上的压力够大的了。
不过媚兰的话也开始时不时地浮上心头,但她又甩甩头,总觉得荒诞不经——如果真的那样,那宁铮他……难道是铁的?她脸红地嗤笑了一下,又低头细看要带的发言稿。
正在这时,为了在特务遍布的西安保证安全而于一年前雇佣的美国管家巴恩斯进来通报,埃德加?斯诺来了。
美国记者斯诺是交游甚广的宁铮在民国十八年于奉天接受采访时结识的朋友,此时丈夫还没到家,自然由奉九负责接待。
斯诺早听过宁铮这位有着惊人美貌的夫人的赫赫才名,畅谈之下,即对奉九深厚的英文造诣深感折服,并因奉九对保安红色政权的理解、同情而颇感投契。斯诺自述,他曾在民国十八年考察过西北地区的大饥荒,那种饿殍千里,甚至找不到有力气的人掩埋无数死尸的地狱般的场景吓到了他,从此后,他对国民党政权的无能和腐败深恶痛绝。
六月份时奉九曾听宁铮随意起过,因受孙夫人委托,所以他开了一张特别通行证,派人用宁军“道奇”军用卡车,经宁军管控地肤施,秘密护送受雇于《纽约太阳报》和《每日先驱报》的斯诺,及一位美国医生马海德去了中共根据地保安进行采访,以满足西方人对这个刚刚历经了两万五千里长征,并在高压下顽强生存了十年的中国红色政权的兴趣。奉九对于他这四个月的经历很感兴趣,两人恳谈了很久。
奉九听到斯诺称赞毛先生是中国的灵魂,刚刚结束的长征是一部现代史上的英雄史诗,并断言“活的中国,在质朴勤劳却又勇敢无畏的亿万中国农民手里”时,很受触动;在翻看斯诺带回来的照片时,她意外地发现了奉灵和鸿司的身影,看着他们正在跳舞,虽穿着朴素但神情饱满昂扬,不禁惊喜地笑了起来。
斯诺还,宁铮曾表示很想和毛先生见一面,虽然他们已经通过很多次密电,但还没见过面,不过,依目前形势看,这个愿望只怕暂时无法实现了;他这一次采访了很多中共领导人,取得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等明年出了书,一定要请宁夫人观览,书名初步定为《红星照耀中国》,奉九郑重答应,届时务必拜读。
正在这时,宁铮回来了,奉九给他们换了凉掉的茶水和咖啡,随后知趣地退了出来,斯诺略微奇怪地看了一眼对着自己热情洋溢,但对着太太立刻神情变得冷冰冰的宁军首领,奉九不以为意地冲他一笑,关上了门。
第二天上午,奉九正算出发去上海,一向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的宁铮差人让她去书房找他。
“找我干嘛?”她一进门就向正坐在沙发上的他走去。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养成了习惯,两个人话,要么面对面坐着,拉着手;要么她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他揽着她的腰,就那么没完没了地着话,不管多无聊的话题,他们总能找出乐趣来,不得不,宁铮对着她和孩子们,似乎总有无尽的耐心。
“九儿,你——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就好。”坐在三人沙发正中间的宁铮一见她进来,还是马上站了起来,略微迟疑,伸手示意了下正对着自己的那张两人沙发。
……奉九心底微微发沉,还是顺了他意地坐了下来。
“……你再不话我走啦,芽芽和坦步尔还等我带他们出去玩儿呢。”然后她就该去上海了。从她坐下起,宁铮的眼睛就紧紧盯在她脸上,片刻没有离开,可就是不话。
“……九儿,我想告诉你我最近的决定——我们离婚。”宁铮轻轻地开口了,但听在对此毫无防备的奉九耳中,却是石破天惊。
宁铮凄然地望着他心爱的人:现在全中国都知道他宁铮是力主抗日的军队首领……爆炸的 X 光机,日本医生,特高课……承诺两年就回东北去,结果两年,两年又两年的委座……
“……什么?”奉九的声音也变得很,似是配着他的音量。
“我,有了别人……她怀孕了,我得对她负责。”
奉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她稳稳神儿,讽刺地挑起嘴角,“谁啊?别告诉我是杨之荻。”
“你知道了?是她。”
“……所以这段时间来的传闻都是真的了?”最近以来,奉九的确曾在西安最好的西北饭店见过杨四出入,她们曾过两次照面,但都很默契地没有招呼,也就那么着擦身而过了。她也知道杨四的哥哥杨立人一向与宁铮过从甚密,所以并未当回事儿。
“抱歉。”宁铮没有正面回答,“上海的会议不用去了,我已经给孙夫人电话明了理由……西北生活艰苦,收拾一下,五日后,你带着孩子们离开这里去美国吧,那边……”
“好,”奉九很快地接嘴,“那我出去了,时间有点紧,现在就得开始收拾东西。”
她翩然起身出了书房,还不忘轻轻把门关好。
宁铮看着很快恢复了血色,神情甚至称得上风平浪静的奉九,坐在当场半天动弹不得,心里“四”味杂陈——苦辣酸咸都全乎,独独缺了一味甜。
她从来都是这样,一遇大事就冷静得过分,往往超出了她的年纪,超出了她的阅历;他的奉九,从不会像其他同僚夫人那样,通过发疯似地摔东西来发泄愤怒——因为她曾过,家里富贵,到处都是古董珍品,摔哪个不心疼、不造孽?最后不还得自己收拾?何苦来哉。
接下来的两天,奉九按着连夜拉出来的长长的单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和吴妈、宝瓶一起,把孩子们和她的衣物、各种生活用品,分门别类地包收拾,甚至没忘带上大摞的传统中文读物和笔墨纸砚等书法用具。
宁铮旁观着奉九指挥若定的样儿,酸楚难言,有心想两句,但奉九又不理他,他也只能抓紧时间,天天和芽芽坦步尔腻在一起,要是不得不去军部,那就把芽芽也带着。奉九倒也不管,随他折腾。
此时已到了十一月下旬,西安终于下了第一场大雪,把这座美丽古城建筑里鲜明的秦中特色掩盖起来,石灰色的古城墙拱卫着皇宫、钟楼、鼓楼、主街、数不清的寺庙……这么看起来,倒像极了他已经五年不得相见的故乡奉天。
他出去四处走了一圈儿,看了看雪景,回来就把正在一旁的一张书桌上,一人一张纸一摹本,难得安安静静临字的俩孩子放了出去,随后扭过转椅,透过书房的玻璃窗,怔怔地望着后院正在雪地上疯玩的芽芽和龙生。
芽芽就跟个雪娃娃一样,一身关中特有的大襟红绸棉袄一穿,胳膊都快不过弯儿来了,眉眼盈盈如画,咧着嘴露出满口保护得当的雪白牙,就像一株长在雪地里不畏严寒、战天斗地的梅花树一般;而眉眼俊秀的龙生,则心满意足地跟在她一旁,心翼翼地护着她。
可再心也架不住有的孩儿存心想在这松软的雪地上摔上一跤,还不忘拖着一旁的伙伴一并摔倒,于是厚厚的白雪马上扑侵上了两张苹果脸,他们也不着恼,只是争先恐后地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即使透过厚厚的玻璃窗也能听到。
这情形似曾相识,宁铮忽忽想起,婚后有一个冬天,奉天曾下了一场罕见的雨凇,帅府花园里的地都变得滑不留,她也不管不顾就这样出去玩儿,摔了也只是笑着,笑着……
忽然西安“剿匪”司令部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身黑呢子大衣的奉九披霜挂雪地走了进来,她穿着长筒皮靴,身姿飒爽,气势迫人,一进来就眼神不善地直视着他,慢慢地摘着手上的白色羊皮手套。
宁铮转过椅子,也没起身,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半天没吭声。
奉九径直走过来,“乓”地一拳砸在他坚硬的花梨木办公桌上,桌上分量轻巧的笔筒、几刀道林纸和牛皮纸信封跟着跳了一跳,宁铮的眼皮也没挺住,跟着跳了跳,随后不免心疼地看向她明显见红的拳头,忍了又忍,还是没有伸出手去。
“!你到底瞒着我在策动什么?!你那天的话,我一个字儿都不信!太拙劣了!我又不是傻瓜!”
奉九是被宁铮的宠爱惯坏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很少争执;即使有,哪一次不是他服软,他求和?所以这次如此反常举动背后的深意,奉九只要稍微一思及,就根本不敢再深究,因为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宁铮心里忽然一阵轻松,眼角却是一热,酸软得简直要含不住泪,他很快站起身,转脸对着屋外萧索的冬天,只有两个孩子玩得兴高采烈。
海东青又在外面自在地翱翔——这只海东青在奉天沦陷的当晚就机灵地飞了出来,沿着往南的铁轨一路有惊无险地飞到了北平,虽饿够呛,但还是凶猛异常,无人敢捕;后来因为嘴太叼,不食田鼠之类的食物,到底饿昏了。
驻守北平的宁军士兵拾到后,看到了它的脚爪上缚着的那个刻着一个篆体“宁”字的的精铁腿箍,知道是自家总司令那只著名的家养猛禽,于是就给送了来,后来又这么一路跟到了西安。
至于它的老冤家泰山,则早在那天晚上跟着不想离开故乡的宁家其他下人一起撤到了恩德堂院,和孤儿院里坚守的校长、老师和孩子们,深陷于敌占区,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命运如何。
身后脚步声响起,奉九绕过书桌来到他身后,硬生生地把他挺拔的身子转过来,清冷地命令道:“看着我。”
雪地上两个孩子玩得欢实,也顾不上看近在咫尺的这对夫妻不同寻常的神态,没一会儿,就被最会看眉眼高低的侍卫长猫着身子比了个“嘘”,静悄悄地领着走了。
宁铮费了最大的力气,才能逼迫自己直视她的眼睛——面对着这双世间最晴明、最通透的墨瞳,这双不论何时他一见就想吻上去的灵眸,谎变成了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
不如不。
“父帅去世那个时候,我曾答应过你,永远不会离开你,但现在,是你食言了……怪不得最近都胖了,原来这就叫‘食言而肥’,古人诚不欺我。”奉九讥诮地问:“‘谎言’好吃么?”。
奉九一气起来,睁眼瞎话的本事也是不——宁铮这些时日来,明摆着是日渐消瘦。
宁铮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被动地看着她。
“还不实话?好。我答应你,明天我就走,先带着三个孩子去上海,然后去美国。”宁铮神情明显一松,奉九暗暗咬牙。
自从得知奉九几天后真的要带着孩子们离开西安,震惊的媚兰回过神儿后,马上想到让奉九再象上次去欧洲那样,也带着他们家龙生一起走,奉九自然求之不得。
“你放心,我们肯定会过得好好的。我想,我还会再嫁,而且很快。”奉九轻松地,宁铮的神色立刻变得狰狞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奉九,奉九冲他点点头,“这次,我一定要找个称心如意的,跟我差不多大的,最好是同岁,或比我的也行。不信?”奉九一笑,“看看漓漓,她现在跟容先生过得不知有多好,还跟我——早知道第二次婚姻会如此幸福,应该更早点跟我二堂哥离婚才是。”
郑漓于今年六月嫁给了广东豪门之后,上海一家大保险公司总经理容协元,比她了两岁,两人恋爱一年。
他们志趣相同,她和唐奉允的两个儿子也时不时被接过来与她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容协元对两个男孩子也很好,带着他们一起去看电影,逛动物园,生活得很是惬意,甚至与大爷大娘的关系也变得比以前融洽起来。
“你敢——?!”宁铮的眼底蓦地腾起一片血雾,以至于面前微微笑着的奉九的脸都变得有点模糊。
“为什么不敢?都离婚了,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奉九自顾自地着,这个狠心的女子,向来不惮于向他最柔软的胸口插刀子。
“会是,韦元化么?”宁铮强忍着问出来,这个时候,他的脑子,全乱了。
“……可以啊,可以考虑——他比你年轻,人那么好,长得不比你差,到现在还未婚,还……”奉九忽然想起虎头那个猝不及防的吻,不禁呆了一呆,闭了嘴。
宁铮见此情形立刻妒火中烧:和韦元化架那次,就是因为觉得他已经和奉九发生了些什么,倒不至于非常过分,即使他坚决不承认,但总之不会是水过了无痕。
“你们到底做过什么?!”
宁铮一把掐住奉九的腰。
“……他只是吻了我的额头而已,不过是趁我不注意,算不得什么的。”奉九声调低了不少,一边挣扎着。她的腰都要断了,宁铮的力气大得吓人。
不过一想到宁铮的话,奉九原本的心虚立刻烟消云散。“这你就受不了了?等我嫁了他,我还要给他生几个孩子呢。可怜的虎头,等了我这么多年,如果我能跟他结婚,也算是对得起我们从到大的一片情谊。”
奉九其实并不知道韦元化对自己的感情,只不过,话赶话的,现在成了她支撑颜面的救命稻草。
宁铮话都不出来了,他只要稍微一想,心口就像要裂开了一样,痛不欲生。
奉九却还是不肯罢休,“王尔德虽然经常混账话,但有一句还挺有意思的,想不想听?”
他默默地凝视着她,奉九自顾自地往下:“‘婚姻走到尽头,软弱者哭个不停,坚强者马上去找下一个,而聪明者……聪明者早给自己预备了一个’。我们俩不错,都是聪明人。”
宁铮的手猛地上移到她的双肩,狠狠攥住,一双深幽幽的眸子忽然带出了一股子可怜来,好像在恳求她不要再往他心口插刀子了。
可奉九是什么样的女人,被惹急了时最是个心狠的,“我唐奉九,如果下定决心对一个人,从来都不会——三心二意。你以后,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是……”
宁铮的手无力地松开,垂下来——他是她的丈夫,曾经,她用这张他亲吻过无数次的嫣红双唇在意乱情迷时柔声倾诉,他是她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和孩子们是她的全部;可现在她却用同一张漂亮的嘴儿告诉他,他以后什么都不是。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一股腥甜蓦地涌到喉头,他呕了一下,又呕一下,迅疾强咽下去,但还是有一丝血迹来不及下咽,渗出了嘴角,缓缓淌了下来。
奉九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再也不下去。
“怎么不接着了,不是得挺痛快的么?”宁铮意识到奉九已经看到了,也就不再遮掩,掏出手帕,慢悠悠地擦掉了血渍。他的手微抖,唇瓣张合间,雪白牙齿上沾染的血渍隐约可见,望之惊心。
宁铮到底把手帕塞回了口袋,淡淡地:“好了,就这样吧。至于离婚声明——”
他边边转身想回到座位坐下,奉九忽然快步上前,猛地搂住他的肩,毫不嫌弃紧紧地吻住了他。
宁铮强装的镇定立刻如泥牛入海、雪遇骄阳——他向来连她一个浅浅的微笑都抵挡不了,更何况是一个从未有过的炽烈的吻?
他条件反射似地搂紧了她纤细的腰,两人紧贴在一起,喘息相接,唇齿缠绵。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上一个血腥的吻,那是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
那一次,宁铮虽然肉体上痛极,但内心是欢愉的;这一次,正相反,他的心,好像已经痛到碎裂成几瓣,也懒得用针线补补掇掇,反正不知还有多长的余生,只能是将就用了。
他们相拥着,跌跌撞撞地进了与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急切地撕扯着对方的衣服,急迫地想立刻感受到那个一身光润,熟悉到了极点、美好到了极点的,爱人……
一对成婚已经十年的夫妻,好像又回到了初初圆房的情形:耳鬓厮磨、缠绵不休……
再也不知是否来日可期,再也不知是否还能重逢,就如他们在布莱顿分开那次一样,还未分别,就已想念,入骨相思,即使刮骨疗毒,也早已无药可医。
天已大亮。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进来扰。
奉九后来累极,仍在沉沉昏睡,忽然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伸手一摸,旁边空无一人。
她翻身坐起,颇有头晕目眩之感,却好像仍有一个甜蜜到让人窒息,卑微到令人心碎的声音在她耳边絮语着:“卿卿……别忘了我……”
门一开,穿戴整齐的宁铮已经走了进来,他坐在床沿,拿住奉九正抚在额角的手,轻轻一吻。
奉九这才发觉,她的手腕上,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只从未见过的金镯子:一只凤凰,柔媚着身躯,奋力昂起的脖颈却又透出一味倔强和骄傲,静静地栖息在她莹润的手腕上。
奉九当然记得这是什么:那次在涿州城外的破庙里,宁铮就过,要给她再一只镯子,曾经,她以为他忘了的。
终于,这只凤凰来了,只不过,是在这种时候。宁铮随后摘下了她无名指上的凤戒,又摘下了自己手指上的那只虎戒,郑而重之地用手帕包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随即俯身亲了过来。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回来。”好半天,一直眷恋地啄吻她的红唇的宁铮才艰难地开口。
奉九伸手,以指尖细细品读他的眉眼,十年过去了,长眉如剑,墨眸如渊,还是清俊如斯,“岁月不曾败美人”,原来对美男子也是适用的。
不过,他的眉心还是出现了两道深深的纹线,面相上叫“双阙纹”,明这个人个性刚硬耿直,做事不达目的不罢休;也叫“抗上纹”,自来不喜欢被人管束。
这十年间战场上的南征北战、征伐杀戮,政坛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虽慢慢风化了他原本少年般的俊秀,但同时也给他周身增添了一股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就好像这“双阙纹”一样,是来自十年沧桑额外的慷慨馈赠。
奉九垂下手,好一会儿才:“……好,我答应你。”
她坐起身,平视着宁铮,“瑞卿,我知道,你是遇上了天大的难事……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我不会让你有所顾虑。你放心,孩子们我会照顾得好好的。以前,总是我在家里等着你,等你回来。但这一次,是我离开你……至于我还会不会一直等着你……再吧。”
宁铮一怔,接着苦笑起来,这才是他爱得巴心巴肺的女人,她是如此的独一无二,不可作伪——从没有人百分百地掌控她,她的精神始终是独立的,自由的。失落感瞬间消失不见,他的心头反而涌出一股骄傲。
“九儿,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如果事情顺利,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你……还记得吉将军被处决前作的那首诗么?”
“记得。”
原国民党高官,后秘密加入共产党的吉鸿昌将军在南昌被杀害前,曾作两诗曰:“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渴饮美龄血,饥餐介石头。
归来报命日,恢复我神州。”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简简单单十个字,已能够解释宁铮接下来震惊中国的举动。
奉九被宁铮载回府邸,待穿戴停当下得楼来,芽芽特有的黄鹂般动听的嗓音就传进了她的耳朵。她站在楼梯最底一阶,看到坐在餐桌前的芽芽正叽叽呱呱地跟爸爸着昨天如何行使大姐权力教育弟弟,宁铮一身戎装站在芽芽身后,弯着身子,正细心地给芽芽梳辫子;一旁赭红色丝绒靠背椅子上乖乖坐着的坦步尔丢荡着腿儿,正拿着银匙吃爸爸刚给他刮的一钵苹果泥,时不时看爸爸和姐姐一眼——其实坦步尔的一口牙有力得很,但宁铮有时还是忍不住拿出娇惯他母亲和姐姐的劲儿,给他刮些绵甜的果泥吃。
奉九默默看着宁铮熟练地编着辫子,一双男人修长有力的大手却轻柔得很,不会扯痛了一向怕疼的芽芽的头皮。
当初宁铮看她梳了几次都差强人意的双辫儿,干脆自告奋勇接了手。果然,学机械的就是不一样,也没怎么费劲,就梳出一对儿高度一致,粗细均匀,中缝笔直的漂亮羊角辫,奉九艳羡地递过去一对儿配着芽芽身上穿的鸽灰色公主袖连衣裙的鹅黄色绫子,讪讪地“嘿”了一声,宁铮笑着看她一眼,趣道:“芽芽娘的眼睛——会了会了!手呢,不好意思地——可我,我还没学会,要不,你行你来……”
他捏着嗓子学奉九清甜俏皮的嗓音,居然也惟妙惟肖,逗得芽芽哈哈大笑起来,气得奉九掐了他一把又一把。
也不过就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了,怎么居然也有了恍如隔世的样子?
从昨天开始,东西都收拾好了,一车车地托运走了,辗转之后的目的地是美国东海岸的波士顿,这是奉九的选择,她过,要继续读哈佛的。
宁铮已经给芽芽梳完了辫子,芽芽谢过爸爸,还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宁铮抱抱宝贝闺女,转身看到奉九,问她要不要用早餐,奉九摇了摇头。
“不行,‘出门饺子进门面’,必须得吃。”这是奉天的老规矩,出远门前,必须得吃饺子,无他,保平安。
他夹了两个热气腾腾的白菜猪肉馅水饺,放到奉九面前的甜白瓷碟里,又倒了一点陈醋,加了点芝麻油——这是奉九吃饺子的习惯,只蘸这些佐料。
奉九却不过,只好勉强吃了一个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宁铮夹起她剩下的半个,细细嚼了咽下去,奉九抿了一口茶,忽然很想流泪。
宁铮按铃让巴恩斯进来,客厅里已放着一架美国革兰福莱克斯公司生产的大画幅相机,奉九这才意识到,宁铮是想照一张全家福:他们和芽芽一家三口的时候,曾照了很多全家福,但自坦步尔出生以来,总有这样那样的事儿耽搁了,所以这还是四口人正经八百头一次,齐齐整整地照像。
被幽默的巴恩斯一逗,芽芽和坦步尔很轻易地笑了出来,不过主人夫妇却是表情严肃,管家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也只能这样了。
随着巴恩斯的手利落地一捏胶皮气囊,镁光灯冒出一股白烟,把从没见过这种照相方式的坦步尔吓了一跳,一双下垂眼直卡巴,胖胖的下巴往脖子里一缩,更明显了,宁铮忍不住亲了亲他。
看看手表,约好出发的时间已经临近了,奉九把宁铮推到客厅的沙发中间坐好,又叫过芽芽和坦步尔,让他们给爸爸磕头。
芽芽有点纳闷,非年非节的,怎么还要给爹爹磕头?不过,还是照做了。
芽芽一跪下,一向唯姐姐马首是瞻的坦步尔也挤着姐姐跪下。两人淘气地竞相磕了几个响头,甫一抬头,“砰”地一声,两个大脑袋撞到一起,姐弟俩都没事儿,只是各自揉着被撞疼的地方,指着对方,嘻嘻笑着,宁铮猛然起身疾步走到他们跟前,单膝跪地,展开双臂将闺女儿子紧紧搂在怀里,半天也没撒开。
宁铮亲自开车把母子三人送到了机场,后面跟着另两辆汽车,里面是吴妈、宝瓶、吴大夫、巴恩斯,和精挑细选的四名贴身侍卫。此时,吉松龄一家已经在此等候了,旁边则站着一人,大衣礼帽,一身的挺拔倜傥,奉九下车一看吃了一惊,居然包不屈,正含笑看着她——宁铮要把自己最重要的三位亲人送出国,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能信得过的,只有有着过命交情的包佑安。
龙生今早也与父母亲好好道过了别。对于奉九能把龙生也带到美国的决定,媚兰和吉松龄是感激的:媚兰可能还没意识到,但吉松龄明白,接下来的局势有可能不是他们能控制的,更何况日本人已不停地到处敲,搡动绥东,他们对吞下全中国的野心从未掩饰过,内地城市只怕也会一个个沦陷,他们的独子,如果能去安全的地方呆上一段时间,那可是求之不得的。
他也力劝媚兰跟着一起走,接下来国内局势会变得愈发危险,但就像以往一样,媚兰还是毫不动摇地坚持留在他身边。
龙生懂事地:“爸爸,您还是让妈妈留下吧,她没了您,不成的。”
媚兰一下蹲下身子抱住儿子,愧疚地连连亲吻他俊秀的脸蛋儿,龙生自认已是八岁的大男孩了,求救地仰脸看向父亲;吉松龄围拢双臂,欣赏了好一会儿一向云淡风轻的儿子难得一见的窘态,这才把太太拉了起来。
媚兰把一个不算的精致漆盒放进他的军用背包,这是老吉家的传家宝,给未来儿媳妇儿的,现在国内乱,她怕到时候不知道跟着爸爸到哪里去,居无定所,干脆把这些个宝贝带到美国去存放吧,安全点儿。
龙生抗议我才多大啊,吉松龄也是眉头一皱,觉得不祥:怎么好像全家人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可媚兰坚持的事儿,谁能改得了她的主意,也只好如此了。
宁铮看着妻子和两个孩子在座位上安顿好,芽芽笑着跟爸爸挥手道别,“爸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再见了,对吧?”
宁铮俯身轻搂她,亲了又亲,又过来抱抱奉九和她怀里的坦步尔,勉强对着龙生露出一个笑容,摆了摆手,又跟包不屈一抱拳,跟其他随行人员点了点头,轻声了一个“是”,随即猛地转身,“一口钟”的斗篷跟着旋出一片黑色的波浪,步伐坚定地下机而去。
芽芽失望地嘟囔:“爸爸都没有跟我们好好再见就走了。”奉九头一次没心思照顾女儿的情绪,一直发着呆。
专机腾空而起,呼啸着冲向蓝天,奉九闭着眼,缓解着突然仰角飞行带来的强烈的眩晕感,头一次坐飞机的坦步尔背对着妈妈而坐,手里抱着奶瓶,乖巧听话地咽着牛奶以减轻耳朵的不适,同时稀奇地东看西看,一点也不讨厌机舱里巨大的鸣响。
忽然,坐在她们前排的芽芽从座位隙缝伸过一根手指捅咕奉九,压低嗓门儿兴奋地:“妈妈!快看外面,是爸爸!”
奉九悚然一惊,赶忙睁眼,透过舷窗,她看到那架熟悉的如夏日里奉天钴蓝色蜻蜓般的德国台风飞机正伴飞在专机不远处,机身上“鹿微号”几个飘逸的行书分外惹眼。奉九不出话来,芽芽则一脸骄傲地紧盯着这架飞机,还热烈地挥手;那架飞机忽地左右扇动翅膀,好像一个人在跟他们挥手告别一样,就这样又平稳地飞了一段时间,终于向下一沉,不见了踪影。
奉九还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直到一条婴儿蓝的棉纱手帕被塞过来擦上了脸,奉九才听到芽芽叹息着:“唉我这个妈妈呀,还不如弟呢,又掉猫崽儿了。”
奉九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已回到地面上的宁铮正默默地凝视着钴蓝色机身上“鹿微号”三个字,他伸手一个个地摸过去,指尖缠绵来回摩挲,一旁的侍卫长大气儿也不敢出,直看到副座下定了决心似的松开手,转头对他:“去找一桶蓝油漆来。”宁铮终于还是把这亲爱的名字,一字字亲手涂掉。
三天后,民国二十五年十二月六日,西北“剿匪”副总司令,民国一级上将宁铮,于《大公报》等几大报纸登载与原配宁唐奉九的离婚声明,这对民国史上最有权势、最年轻、最耀眼的夫妻十年的婚姻生活终于走到了尽头,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舆论哗然和众多猜测。
报社记者蜂拥而至,才发现主角之一已经出海,而另一主角则根本无从接近,不免大失所望;幸好还有点蛛丝马迹可寻——他们发现了多年前曾引起轩然大波的另一女主角杨之荻频繁现身西安,立刻兴奋异常,又是好一阵大肆报道。
正在西安的江自然也知道了,忍不住给夫人电话,“看看这个宁瑞卿,就是靠不住,不是还他们夫妻感情甚笃么?这可好。”
他是知道夫人和宁铮的交情,也知道夫人对这位东北年轻统帅的微妙情感的,心下向来有点不服气,所以堂堂国民党党魁、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居然也忍不住八卦了一下。电话那头的江夫人也很纳闷,这事儿,实在不像是她自觉知之甚深的宁瑞卿做得出来的——这一对儿夫妻感情之好,宁铮对奉九的痴迷,简直是平生仅见,怎么突然就走到这个地步了?那个杨之荻什么玩意儿,拍马也赶不上唐奉九一分一毫。
不会是别有所图吧?性格狐疑的江着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想起来又有个杨之荻掺乎进来了,这就可以理解了,毕竟,再美丽的容颜,也架不住天天对着,情史丰富、荒唐过甚久的江觉得同为男人,他倒是有点理解宁铮。
江夫人觉得作为前宁夫人的干姐姐,她需要过问一下此事。夫妻俩又议论了一会儿,也就不太放在心上了。
此时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看似无关紧要的孤立事件,居然是几日后惊天事变的一个重要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