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春休

A+A-

    奉九走后的第五天,恰逢“一二九”运动一周年纪念日,一大早,西安各校爱国学生一万多人集结到“西北剿总”司令部所在地南院门广场,刚要开始请愿集会,一则让人震惊的消息传来:东关竞存学队伍出校门时,被中央直属宪兵二团阻拦,宪警马志超更开枪伤一位十二岁的学生。

    人群随即骚动起来,流亡学生此时已知晓江委员长入住临潼华清宫,于是迅速向着骊山进发,并一路上宣传“停止内战,积极抗日”的理念和口号,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请愿队伍。为了保护学生安全,宁铮马上派出卫队营沿途保护。

    黑压压的人群高唱《松花江上》,已从东关竞存学赶来追上学生队伍的宪兵队对于宁铮保护学生的行动大为不满,立即告状;江马上挂电话给宁铮,警告“如果学生闹到我面前来,后果由你负责。我已指示宪兵二团、省公安局和军警联合督察处,如果学生不听劝,可武力制止。”

    宁铮接到江的电话立即驱车赶上游行队伍,上午枪击学生的事件令他胆寒:看来一直以来对平津上海爱国学生要求抗日游行的血腥镇压,有可能要在自己眼皮底下再次重演。

    宁铮赶到游行队伍前面,拿过扩音器,苦劝大家回去,否则势必会发生流血冲突,但学生们义愤填膺之下根本不听,只高喊着:“拥护东北军回老家去!”

    宁铮伸出双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人群安静下来,朗声道:“各位同学,请相信我,我从未忘记自己的家乡,忘记祖宗庐墓。我的枪,不自己人!你们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心愿,绝不辜负。作为东北军总司令,一星期内,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若逾期未实现,你们可随意处死我。”

    听了这一番表态,游行队伍才将信将疑地慢慢散去,毕竟这是全国范围内,对他们这些青年学生最友善的军队领袖了。没一会儿,宁铮会同杨钟祥,一起走进了华清宫这座临时府邸,他仰望着后面的骊山,想象着盛唐时节,那个全世界首屈一指的,绚烂盛大的母国;然而,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最后一次劝谏的结果不出意外,江照例是油盐不进,同时宣布马上要发布任命嫡系蒋铭三为“西北剿匪军前敌总司令”、卫俊如为“晋陕绥宁四省边区总指挥”,派遣中央军接替宁军和西北军的换将文书,并再一次拒绝了宁铮将宁军调回华北抗战的请求。

    宁铮这一阶段以来,所有与江的协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包括九天前去洛阳请求释放于半个月前被捕的抗日救国会的“七君子”。

    一次大吵,两次苦谏,全无用处,宁铮与结拜兄弟的关系已走入死胡同。

    灰头土脸的宁铮和杨钟祥出来后,相视一眼,均摇头苦笑——事已至此,他们二人在江的眼里早成了消极剿共的共犯,于是他们一起去了宁铮的办公室。

    为了避嫌,这还是杨钟祥第一次来到他的办公地点。一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临墙放置的一把军刀——这是一把接近一米长的纯钢“虎威”军刀,刀身细长秀丽,鲨皮刀鞘,白玉刀柄,抽出来一看,亮光湛湛,盈盈若秋水,刀身刻着七个字,洒脱雄壮——“事到临头须放胆”。

    他问,“这是宁老帅送的吧?”

    宁铮走上前来,凝视着这一行字,又想起了他矮机警、胆大包天的父亲,想起他的棺椁直至今日还停放在奉天帅府后面的珍珠寺内,不得入土为安,低声:“是。”

    他转头看了看办公桌上银质相框里新放进去的他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前排芽芽和坦步尔穿着准备外出的一式一样的格子斗篷大衣,调皮地歪着头,发心顶在一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后排他和奉九并肩而坐,各伸出一只胳膊松松围拢住前面的芽芽和坦步尔,而没照到的两只手,宁铮知道,则在下面紧紧交握在一起。

    他举目四顾,这间办公室,他心爱的女儿常来,活泼泼地像匹欢快的马驹儿,到处泼洒她盛不下的快活;里间的卧室,他和他的奉九度过了让人心碎的一晚。

    宁铮转过身,斩钉截铁地对杨钟祥:“杨兄,是时候了。若出了什么意外,请杨兄记得,一切后果,由我宁瑞卿一力承担。”

    杨钟祥的目光透过圆形眼镜与宁铮对视良久,缓缓伸出手,两双同属于沙场武将的手紧紧地握到了一起。

    ………………

    奉九此时早已飘荡在浩瀚的太平洋上,向着美国东海岸的纽约进发。

    她现在二十七岁,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马上还会有第三个——在启程时就有苗头,到达巴拿马暂时停泊时愈发严重,她的身体又开始出现看什么什么恶心的情况,甚至比刚怀芽芽那个时候还厉害,算算时间,应该就是离开前的那一段时间。

    虽然她的中华民国护照上还是“Ning T’ang-feng-chiu”这四个威妥玛拼音拼出来的名字,但她已是中华民国宁军总司令宁铮的下堂妻。奉九甚至还很实际地想着,这第三个宝宝,算不算是私生子?

    此时已是午后,奉九正在甲板上晒太阳,暖阳温情,涛声阵阵,如时候来自母亲和姐姐的抚慰;她昨夜又是一夜未得好眠,没一会居然睡了过去。

    包不屈坐在一旁,沉默地望着她,坐在她身畔替她挡住寒风的同时,又顺手掖了掖往下出溜的厚厚的毛毯;这个时间的海风不大,太平洋显出冬天特有的冰蓝色,一头有着庞大身躯的蓝鲸在船舷右边出现,费力地高高跃起,又把自己砸进水里,激起漫天的水花。不远处的芽芽和坦步尔的眼睛都看直了,抻长脖子“哟哟”地都把嘴张成一个“O”,龙生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

    这种静美的时刻,他自己原本想都不敢想——此生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机会,陪在她身旁。包不屈想起宁铮的话:“我的妻儿就托付给你了。我一直知道你对奉九的心思,如果我真的遭遇不测……请你替我好好保护他们。”

    他的心中顿时一片苦涩:兄弟,你已身陷囹圄,我又怎能夺人所好——包不屈花了大价钱,经常去船长室收听各地发来的无线电广播:西安事变惊天动地,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于那里,这种国际大事,各国新闻怎么可能不跟踪报道?

    幸好,自出发以来,奉九似乎自觉地屏蔽了以往喜欢畅谈国内国际局势的爱好,不闻不问,这才让他松了口气。

    这些年来,他不是没想找过其他的女人,奈何,唐奉九就这么一个,先被好兄弟得了去,即使遍寻全世界,也再没第二个,气不气人?况且,他也老了,都三十三了,再没精神和姑娘们嬉笑追逐了,饶了这个老叔叔老伯伯吧。

    再者,叫他伯伯的,难道不是眼前这个姑娘更可爱?

    这个自上了船就拒绝别人给她扎辫子,要自己来的姑娘偶尔也会懒得给自己扎出一头带毛刺儿的歪歪扭扭的辫子,所以有时干脆披散着一头乌亮的长发到处跑,此刻她已经挨过来,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包不屈马上龇出一口白牙回应,心里想着,芽芽是不是特别喜欢自己,嘿,比她娘有眼光,

    “包伯伯,我观察了一个月,现在我可以了——您是个好人。”

    看看,有识货的,奉九哪哪儿都好,就是眼光差,还真对着宁三死心塌地上了。

    他的嘴咧得更大了些,想听听兄弟这爱逾性命的宝贝女儿还有什么漂亮话要讲,没想到芽芽接下来的话,差点没把他吓一跟头,“不过,我妈妈是我爸爸的,您可别忘了。”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包不屈四下看了看,还好没有旁人,要不然,他的脸都快被个丫头羞成火烧云了。

    他立刻整肃了脸色,郑重其事地:“你父亲在保家卫国,伯伯是替你爸爸守护你妈妈,如此而已,以后肯定要还他的。不信?我们拉钩。”

    芽芽一听,立刻放了心,伸出手指来与这个极有趣,就是有时看她妈妈的眼光让人不大放心的包伯伯拉钩上吊,而且是一百年不许变。

    奉九还在睡着,无知无识的样儿,包不屈很想将她抱起,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她轻轻推醒,劝她回舱睡,别再着凉了。

    过了新年,民国三十六年一月十日,轮船终于驶入了哈德孙河口,站在甲板上的人已能望见那尊高大威严,头戴七道星芒冠冕的青绿色古希腊风格的雕像。

    “妈妈,纽约到了!自由女神像!”芽芽跳着脚地指给妈妈看,奉九笑了一下:十年前,她是多么盼望着,也曾惋惜着,更曾痛恨着,而现在,她居然能不带一丝感情地看向那举着火炬的伟岸雕像,就跟看到一根路灯柱一样平常。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西安,停在那架钴蓝色的台风飞机身上,她的心她的眼,只知道向西盈望,里面盛得满满的,都是跟这太平洋一样宽广的不舍和思念。

    秋声和唐知恺夫妇特意赶来迎接,双方见面自叙别情。她们还意外地受到了前美国驻华公使,肯尼迪家族的詹森?肯尼迪夫妇的热烈欢迎,奉九知道,这又是宁铮安排的,他怕自己在美国遇到什么难事,所以要借用肯尼迪家族的人脉,保她们平安。

    包不屈一直密切关注着国内局势,幸好,于上个月十二日由宁铮和杨钟祥发动的“西安事变”已过了高潮期,正处于相持阶段,这个震惊中外的事件已被其他热点所覆盖,从各大报纸头条撤了下来,只要不刻意寻找,就不会看到;而所到之处包括书报亭、建筑物的外墙上,到处都张贴着即将上映的电影“Good Earth”的巨型海报,这是根据著名作家赛珍珠获得普利策文学奖改编而成的作品,应该会引起巨大轰动。

    奉九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秋声夫妇和肯尼迪夫妇的神色,感觉至少,宁铮性命无虞,要不,他们的神色应该不至于这么平静。

    她自感这次怀孕不同寻常——在船上时就见了点红,斟酌片刻告诉了包不屈后,他震惊之下焦急地直接请船长查阅了旅客名单,非常幸运地从几百名旅客里找到了一位有名的妇产科医生,当场就聘任下来,为奉九剩余行程里的健康保驾护航。

    奉九和包不屈与肯尼迪夫妇告别后,一行人由秋声夫妇引导,又坐上了火车,经过一天多的奔波来到了波士顿:她不想在有很多华人的纽约停留,所以马不停蹄地直接来到了目的地。

    他们住进了唐家在此地的房子,但包不屈发现,这里也不行:这座房子位于剑桥镇,走几步就能进入两所大学——一个哈佛一个麻理,聚满了天生热衷于政治的知识分子,保不齐奉九就能听到有关宁铮或真或假的新闻,他马上询问秋声夫妇,有没有偏僻的乡下房子可住。

    秋声一听就明白了包不屈的苦心,当年唐奉先来波士顿时,特意去乡下看了一趟,很喜欢那里的土地和风光,所以买了一所大庄园搁在那里。

    包不屈看着奉九和孩子们经过一夜的休整已经恢复了精神,当机立断去乡下的庄园安顿下来,奉九听了后略思量了一下,表示赞同。到目前为止,奉九还是对于国内发生的事情不置一词,那大家自然乐不得地对此不发一语。真是你防我我防你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

    奉九也没间断地给自己做心里疏导,而且主动拒绝了报纸和广播,每日除了带孩子们学习、讲故事、玩闹,就是看各种语言、各方面的书,不过这次害喜严重,她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刚一到庄园,包不屈先给美国仆人们训话,告诫大家不要让宅子里出现任何报纸,平日里也不要议论政治,仆人们听到新主人奇怪的要求,互相看了一眼,都顺从地接受了。

    安顿下来后,唐知恺留下秋声后就离开了:唐家连同他自己的生意,离不得人。

    奉九神色如常,但有一天却突然昏倒了,这大概是生平头一次,吴妈急够呛,包不屈也大吃一惊,赶紧抱起她塞进汽车,平稳地开去了剑桥镇的哈佛大学附属医院,好在经过一番检查,医生她无大碍,只是有点神经衰弱而已。

    既然现在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那更是受不得任何刺激;还顺嘴抱怨包不屈这个做丈夫的不够体贴,让太太神经这么紧张。

    包不屈默然不语,奉九尴尬得厉害,赶紧澄清,美国医生不好意思地道歉。包不屈顺便聘请了一位家庭医生,能保证随时出诊。

    波士顿乡下这处地方人迹罕至,风景宜人。只是,从此完全没有广播也让人为难,于是包不屈发挥工科男的强项,把几台收音机都改造了一下,变成只能接收几个儿童台,并严肃地跟奉九,一定要放松精神,一切等孩子平安出生再。

    奉九看着他忙里忙外,心里感激,领情地答应了。

    孩子们平日里去乡下学上课,坦步尔由宝瓶带着;十天半个月的,会由包不屈带去波士顿等大城市游玩一番。

    奉九安静地过着日子,但她没有意识到,她跟以前还是不一样了。

    吴妈使出浑身解数,变着花样地使用麻省本地贫乏的食材,尽量做出具有奉天特色的美食来给奉九滋补身体。

    大家都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她,连龙生和芽芽、坦布尔也是越来越懂事,总是心翼翼地量着她,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甚至她偶尔皱个眉头,他们都要揣摩半天。

    这不是孩子该有的表情,该有的生活,奉九这才反省自己是不是不太对头:不得不让他们离开父亲,已让奉九痛彻心扉,如果再这么借着怀孕颓唐下去,那自己可真就成了曾经最不能释怀的母亲那样的人了。

    好在镇有个漂亮的设施齐备的图书馆,里面还有字体非常巨大的专门给老年读者印刷的大字书,这里很快就成了奉九最喜欢的地方,虽然报刊杂志近在咫尺,她却能忍住不去看,也很难得。

    远离了曾经的声色犬马和浮华的名利场,又恢复到了曾经习惯的生活,奉九一颗心倒也慢慢安定下来。

    一天,奉九正在书房看书,忽听到敲门声,一抬头,包不屈不大乐意地杵在门口,“奉九,看看谁来看你了?”

    奉九吃了一惊,包不屈身后闪出来的面带笑容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居然是虎头,她眨了眨眼,赶紧站起来,颇有点迟钝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大半年没见的虎头晒得更黑了,一身飞行员夹克帅气无比,利落地走过来,上下量着她,看了她微微凸起的孕肚一眼,又马上移到她的眼睛上,“南京派我来美国买飞机,刚忙完了公事,就过来看看你。”

    他忽然发现了什么,舒心地笑了起来,点点头称赞道:“穿得很好看。”

    奉九低头审视自己,这才发现身上穿的这件米色开襟毛衣,正是虎头当年亲手织给她的,她一下子笑起来——这件毛衣已经穿了八九年了,但奉九还是很喜欢,走到哪里都不忘带着。

    这时,那种老友久别重逢的感觉才有了真实感,她笑盈盈地伸出手去,虎头马上握住;包不屈看看他们交握的手,神色有些异动,虎头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只好:“你们好好聊。”随即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他和虎头当然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可奉九这段时间的消沉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所以能有个从国内来的老友看望,包不屈其实很感激。

    虎头大概是被包不屈警告过,所以和奉九聊的,都是时候的往事,及他们各自的大学生涯里的趣事,两人很默契地谁都不提宁铮的事儿。

    临走前,虎头忽然握住奉九的手:“我还是那句话,奉九,只要我活着,就永远在。”

    奉九忽然泪盈于睫——第三次怀孕,她变得很感性,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总想流泪——虎头抬起她的下巴,用手背拭去了她的泪,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低下头来,虔诚地吻在她沾湿的眼睫上,又侧过脸,吻住了她的双唇。

    这个吻,轻浅又缠绵,像是晴空上鸽群掠过时带起的清越鸽哨,像是少年的他们一直玩耍的武陵园里荷花瓣上滚落下来的露珠,又像是,他漆在战机尾部的那朵铃兰,纯美清甜。

    奉九的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放空,震惊之下竟忘了推开他,或者,她大概永远也不会舍得推开她自最好的朋友。

    良久,虎头才红晕满面地睁开眼,他注视着眼前一直没闭上眼睛的心上人,她看透世情的眼眸里有着一丝悲悯和容忍,不禁苦笑了一下,又不管不顾地把她搂在怀里,“你现在是自由身,我也是,如果我能够活着回来,如果他再也照顾不了你……我一定要陪在你身边。”

    完了这些,他好像如释负重般地大松了一口气,直起身微笑地看着她,又在她脸颊上一吻,这才转身走出了客厅。

    良久,奉九才掏出手帕擦了擦唇,心里对自己一遍遍地着,这是虎头啊,可是……哎。

    日子就这么流水一般地过下去,到了一九三七年的九月十五日,虽然比预产期晚了整整十天,但奉九还是顺利产下了她和宁铮的第三子,这是个明明在妈妈肚子里呆的时间最长,却莫名其妙份量最轻的一个,搞得包不屈一脸愧疚,就好像他没照顾好兄弟的太太一般。

    起名的任务照例交给了芽芽,这大半年来迅速变得懂事许多的芽芽慎重地想了半天,又闷头跟龙生商量了许久,这才给二弟起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叫——安安。

    奉九这次不比从前,身体虚弱,所以格外认真地做了月子;没想到好容易挨完三十天,吴大夫诊脉后,她脉象不稳,内亏得厉害,还得再来一个月,奉九听了都想拔头发了。

    但她现在是三个,不,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身体不是她自己的,所以她不得不听劝地又坐了一个月子。

    双月子自然度日如年,虽然她总想从吴妈、秋声和包不屈的眼里先看出点什么来,但他们好像都集体去俄罗斯进修了“演员的自我修养”课程似的,硬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终于把双月子坐完,她清清爽爽地理好了自己——装鸵鸟整整一年,她已忍无可忍。

    奉九算去找包不屈,却被秋声告之他飞去了美国西海岸。奉九沮丧地回屋,路过客厅,看到坐在茶几前的芽芽正在给坦步尔演示一个新玩具,芽芽很懂事,总知道领着弟弟玩儿——一块光滑的长圆形花梨木木板上,竖着三根细细的圆柱,最左边的套着四片从到大不等的同心木圆环,芽芽让坦步尔把这四片木环依次换到最右边的圆柱上去。

    坦步尔听话地挪着,芽芽又纠正他:“不行不行,你不能放一边,只能借助中间的柱子,而且大的永远不能压的,知道了么?”

    奉九看着有趣,走上前问这是什么。芽芽看到妈妈,立刻欢呼一声冲过来抱住她,扭了好一会儿,才告诉妈妈:“这叫‘汉诺塔’,是古印度一种有趣的数学游戏。虎头叔叔上次来送我的,他知道我喜欢数学。”

    芽芽又指指桌子上堆着的其他十来片木片,“虎头叔叔可惜时间不够了,要不然,他能给我做一整套六十四片的呢。”

    奉九这才知道,原来虎头又送了芽芽礼物,芽芽又,“虎头叔叔吓唬人,六十四片木环挪完那一天,宇宙就会毁灭了。”

    奉九笑了,问你怎么知道他骗人?芽芽筋筋鼻子,“我算了一下——就算手够快,挪一片只用一秒,想挪完三十二片,也得需要一百三十六年;那六十四片,一定是一个天文数字了,差不多,几千亿年吧。”

    完,得意洋洋地看着母亲,奉九赞赏地亲亲她的脸蛋:“芽芽这样就对了,不盲目相信别人的话,而是通过学知识去验证,有自己的见解。”

    芽芽眼睛发亮,抿着嘴一脸荣耀,她最在乎来自妈妈的评价了,忽又眼睛一黯,“可如果是爸爸的,我就都信呢——因为爸爸从来不骗我。”猛地想到了什么,她又声嘀咕着加了一句,“这次不算。”

    芽芽刚到美国时,总问奉九爸爸什么时候来看他们,渐渐地,就再也不问了。奉九现在也只能把女儿抱进怀里,左摇右晃地安慰着,爸爸太忙了,有空了一定会过来看他的宝贝芽芽的;被母亲和姐姐忽视了很久,一直在一旁忠实执行姐姐指令的坦步尔终于叽哩咕咚地跑过来,努力把自己塞进母女之间,仰着大脑袋献宝地;“妈妈!姐姐!我完成了!”

    奉九和芽芽一起转过头去,看到那座漂亮的汉诺塔上的四片木环,果然已经齐齐整整、从到大地排列在右边的圆柱上了。

    过了足有半个月,奉九总算把包不屈等回来了——这段时间,她明明可以向秋声询问,但她觉得,只有包不屈才能知道宁铮确切的消息,一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似乎早就料到了自己一回来,她就会来找她,连门都是敞开着的,“佑安,我忍了这么久,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所以,今天,就现在,你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他到底怎么样了?还活着对吧?”

    刚下船时,奉九确信宁铮还活着,但又过了这么久,她早就开始动摇了。

    她的声音变得微、怯懦。

    包不屈心里一痛,骄傲的鹿微,也有如此卑微之时,他赶忙点头,“放心,他还活着。”

    奉九长舒了一口气,忽然间摇摇欲坠。

    包不屈大骇,赶忙过来紧紧搀住面色瞬间苍白,又变得潮红的她,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

    “太好了,太好了,只要人活着,就……”奉九不下去,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包不屈掏出手帕给她擦了眼泪。

    “佑安,现在,给我从头到尾讲一讲,瑞卿都做了些什么,现在他,身在何处,什么境地……”

    “……好。”

    包不屈了他们离开后的几天内,宁铮连同杨钟祥软禁了江先生,逼他签订了联共抗日保证书的事情;又了在中共周先生的斡旋之下,宁铮和杨钟祥同意释放江回南京;但随后,宁铮为了表示诚意,不落南京某些居心叵测的人妄图再次挑起内战以口实,亲自护送疑神疑鬼的江回去,没想到江卑鄙无耻出尔反尔地囚禁了宁铮,后经军事法庭宣判,十年徒刑。

    “外界一直非常愤慨,因为当时在西安兵谏的情形,瑞卿就是杀了他也不在话下,没想到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而无信,瑞卿是做了巨大的自我牺牲了。”

    奉九沉默不语。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奉九想,这一定就是宁铮当时护送江回去时,耳边反复响起的这句林则徐的誓言。

    “还有什么事,都跟我了吧。”

    现在已经是民国二十六年十二月上旬,抗日战争已于“七七事变”时全面爆发,随后,北平、天津失守;

    八月,“淞沪会战”开始,激战三个月,上海陷落,南京政府不得不迁都重庆。

    “那瑞卿呢?!”奉九一听,目龇欲裂,浑身发抖。包不屈吓得赶紧告诉他,“被老江转移到他老家奉化的雪窦山了,安全无虞,莫急莫急。”

    奉九这才平静下来,当然,他们此时还对中国军队抱有充足的信心,他们还想象不到,半个月后,南京将变成人间地狱。

    奉九一边听包不屈诉,一边想,宁铮此时被囚禁在雪窦山,大概如困兽斗,她似乎能听到宁铮激愤的呼喊,“把我送到前线去!我宁可战死,也不愿受这种屈辱!”

    心似滚油煎,她垂着眼,外表如老僧入定般沉静。包不屈见她如此镇定,“还有一个消息……”包不屈的声音彻底低沉了,久久无法继续下去。

    “我能挺住,你吧。”奉九的心再一次激烈地跳动起来,只不过,这一次,带着心悸,吸进来的每一口空气,仿佛都变成了折磨,她恨自己为什么还能活着。

    “韦元化先生,壮烈殉国了……上个月十二号,日寇偷袭周家口机场,他驾驶着伊尔十五飞机,与日寇同归于尽,同时遇难的,还有他的大队长,老乡高志航。”

    奉九的心里如惊涛骇浪一般,面上却是一点不显,包不屈递过来一个的包裹,“这是他留给你的东西,他的同僚听了我在国内的地址,让听差邮寄过来的。”

    这是一封家书,和一座的木雕。

    奉九平静地展开了书信,虽早已用上了钢笔,但这是一封用古老的毛笔,以行书书写的诀别信——接近十年的异国生涯,虎头从未荒废他的笔力,一如往昔,高霞明月般亭亭皎皎,凤吹薪歌般清寂悠然。

    “我最爱的奉九:

    原谅我再不能等你了。”

    奉九倏地咬住拳头,眼泪悚然落下,包不屈拿过手帕替她擦干模糊的双眼,她深吸口气,继续往下读: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么,只有一种情形发生了。

    我既高兴,又惆怅。

    这封信,我写了撕,撕了写,墨已所剩不多。

    战争已全面开始,我早发誓言以身许国,抗击日寇,只恨还没来得及回东北老家去。

    不过我相信,同袍必将实现大家之心愿,对此我充满信心。

    能埋骨于母国,为她而捐躯,不做异国的孤魂野鬼,已是人生之大幸。

    多少人终其一生,无缘找到心爱之人;而我从五岁始,即与心上人朝夕相处十一载,幸甚至哉,足以慰平生。

    两种幸运加持,此生无憾矣。

    当年,直至身在彼岸孤身求学,少年如我才终明了,失去了何等珍宝。

    不要为我难过——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娘亲还在世时,五岁稚子从外归家,怀抱伊所爱的糖炒栗子。屋外大雪滔滔,屋内暖意融融。伊坐炉火旁做针黹,偶拿绣花针在发间滑动,回首冲我莞尔一笑。

    这像,答应我,从此后带在身边可好?即使你的丈夫不欢喜看到。

    虽不想承认,目前虽有困境,但,你们终将还会再在一起。

    宁将军是位伟大的爱国者,我由衷地钦佩他。

    他跟我一样,爱你如珠如宝。

    我想,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现在祈祷是否还来得及?飘荡的魂灵,一半将永远跟我母亲在一起,而另一半,切盼它能有个安息之所,所以,请允许我以这种方式,永远地陪伴你。

    为我哭半天即可,不可多,我会不安。

    我也要象当初去美国你嘱咐我一样地嘱咐你,努力加餐,开阔心胸,做个强壮的好母亲。

    笔已秃,墨已枯,纸短情长,与卿暂别,来世再会。

    虎头绝笔 双十节于周家口”

    奉九无言地拿起的木雕:这是一架霍克三双翼军机,里面坐着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容长脸,眉目俊挺,唇角含笑;女的戴着飞行帽,鹅蛋脸儿,拢着一根油松大辫儿,没有五官。

    一旁的包不屈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奉九还未出嫁时的模样。

    “还有什么消息么?佑安,不要瞒我。”奉九缓缓地摩挲着手下的雕像,平静地问。

    “宁老夫人于五月份去世了……”

    “奶奶……”奉九喃喃一声。“还有么?”她神情恬淡,包不屈细心观察,觉得她的心理承受力很强大,那不如就……

    “吉松龄先生、乌媚兰女士,过身了。”

    “……”奉九不可置信猛地站起身瞪着包不屈,手里的塑像都掉到了沙发上,“怎么会?!”

    包不屈一咬牙,干脆和盘托出,“今年一月底,吉参谋长一直压制宁军少壮派强行救出瑞卿的计划,被他们半夜摸进卧室,枪杀了;吉太太挡在他前面,先被杀的。”

    宁军已失去了主帅宁铮,又失去了另一位灵魂人物吉松龄,叱咤大半个民国时代的宁军,从此后分崩离析。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包不屈眼睁睁地看着原本一团平静的奉九的变化,立刻懊悔了起来:只一瞬间,她就开始抖着唇,面无人色,久久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女孩般的悲鸣,早已偷偷躲在书房外以防不测的吴妈和秋声听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动静,是只有十岁的奉九跟奄奄一息的唐夫人诀别时才发出来过的。

    奉九只觉得天旋地转,人声嘈杂,许多人人来来去去乱成一团,她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奉九迷迷糊糊地醒来,耳边有人在絮絮地争吵,

    “包先生,您怎么就不知道匀着点跟我家姑娘透露这一个接一个的噩耗呢?”

    “我光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一次交代个清楚,真没想到……抱歉了,秋声。”

    也就是,她晕倒前听到的那些个比晴天霹雳还要可怕的噩耗,都是真的。

    人为什么要长大?那个时候,她和最要好的媚兰,过得多幸福——四平街、雪酥酪、盘山、红海滩、仙鹤、落水、飞蟹……

    她们这对生死之交,曾有过那么美好的少女时光。那个时候,她的虎头哥也只有轻愁,没有国恨。

    都怪自己,如果不是嫁给了宁铮,媚兰是不是就不会认识吉松龄,就不会嫁给他,就不会年纪轻轻丢了性命,的龙生就不会没了爹,也没了娘。

    他们夫妻的感情深沉如海,奉九可以想见,媚兰临去时挡在丈夫身前无所畏惧的神情,一定是,无怨无悔。

    她不愿醒来,不想醒来,虎头、媚兰、吉松龄,还有,被囚禁的她的爱人……在那一刻,连芽芽、坦布尔、甚至刚出生的安安都被她置之脑后了。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妄图沉进虚无海、忘忧乡,永远脱离这让人窒息的现实。

    忽然,她听到了一声声的悲切的呼喊,“干娘,干娘……你不能丢下我们啊!”

    是谁在呜咽?带着清凉的少年的嗓音?是平日里最是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龙生么?

    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不能逃避,绝对不行,这样怎么对得起龙生呢?怎么对得起他冤死的爹娘呢?

    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奉九昏迷了两天,包不屈他们第三天见到的,已经是一个与精神上与几年前毫无二致的奉九,她万分配合,积极进食、运动,好言好语地亲昵着长得像极了自家大哥的第三子,对芽芽和坦布尔越发慈爱,但对着龙生,她清澈的眼底往往瞬间就失了晴空一般的蓝色,而是飘起了几多红丝。

    又过了一阵子,从苏州仓皇逃进上海租界躲避战火,但很快也呆不住的唐度、唐奉先父子一家先期抵美,随后龙生的姥姥姥爷也被受了奉九所托的印雅格找到,和太太葛萝莉一起,带着老两口到了波士顿,于是宁宅这座乡下庄园,真是越来越热闹了。

    姥姥姥爷来了,芽芽坦步尔乐疯了,龙生也乐坏了,更何况还有舅舅,还有不苦不咸两个哥哥——印雅格夫妇把人送到后,就回到了芝加哥,葛萝莉的父亲带着他们的女儿住在那里,幸好他们都在东海岸,所以时不时地走动走动。

    家里从此后人声鼎沸,孩子们跑来跑去,整座庄园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前一阵子个个谨慎做人的仆人们都轻松了许多,被逼再次逃亡甚至逃出了国的唐度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只是奉九没事儿就爱搂着龙生,直到有一次芽芽悄声跟她:“妈妈,你可别总搂着来来哥了,他是大人了,觉得挺别扭的呢。”

    奉九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是啊,龙生已经十岁了,是个大男孩了。

    “龙生,我要跟你谈谈你爹和你娘的事情。”终于有一天,她觉得到时候了。她捋捋龙生的头发,发质不软不硬,正如他越来越冷热适度的性格。

    “他们都走了,对么?”龙生轻声问。

    他是个敏感的孩子,早就觉察到干娘情绪不对劲儿。

    奉九一哽,缓缓点了点头,“是。”

    “他们在一起么?”

    “……是。”

    龙生忽然吁了口气,“我娘,只要有我爹就够了,那我就放心了。”

    奉九痛楚难当,双膝跪地,把懂事的孩子抱进怀里,泪流满面,简略地转述了当时的情形。

    “干娘,我还有您,还有芽芽,还有坦步尔,还有安安,还有姥姥姥爷,还有吴姥姥、秋姨,还有包叔叔……您看,我还有很多很多亲人。”

    龙生把她拉起来,按到沙发上坐好,自己在一旁拉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我爹是为了爱国而死,我娘,是为了我爹而死,他们都死得其所。我爹能一直陪着我娘,这已经很好了……”完,面前十岁男孩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龙生……”奉九抱着龙生大哭一场,宣泄了一年来郁结于心的几乎所有忧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