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汉家儿郎侠骨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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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九虽昏睡着,但她依然饱满的耳力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股簌簌的声音,就如同奉天昭陵里随处可见的红松鼠抖着颊囊啃啮松果一般,那是,他们的宝贝芽芽淘气地压低嗓门偷偷讲话时特有的动静啊?奉九一惊,刚试着睁开眼睛;忽又“刺啦”一声轻响,随即有强烈的阳光刺到眼皮上,她微皱了一下眉头,表达不满的“啧”声清晰地响起,随即有一片荫凉替她遮住了这片光亮。

    一道女声怯怯地报告:“宁将军,非常抱歉。”

    奉九松开了眉头,终于慢慢睁开沉沉的眼皮,入眼的,是一张越发瘦削憔悴的容长脸,原本总是整洁如刀裁的鬓角如今长长的漫过了耳际,唯有一双眼睛仍深沉如海,见她睁眼,平静的海面忽因惊喜到不敢置信而幻化为午夜星空,漫天星子瞬间熠熠辉辉,未几,粗黑的眼睫轻眨,成串的泪珠随之滚滚而下。

    她的右手一直被包在他的双手里,他颤抖的唇始终紧贴在她的手背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奉九微挣了一下,宁铮犹豫片刻,松开了手。奉九慢慢地把手伸向他的脸,宁铮往前凑了凑,直到自发地贴紧奉九的手心,她一字一字虚弱地:“不高兴你这样,我要你好看……”

    宁铮一怔,又连忙点头,这下眼泪落得更凶了。

    “妈妈妈妈!是不是妈妈醒了?!”刚刚那簌簌的声音马上停了,芽芽熟悉的甜嗓蓦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向这边移来,奉九大吃一惊,挣扎着要坐起,宁铮马上擦了把眼泪,自己坐到床头,让奉九结结实实地靠进自己怀里,旋即搂紧了她的肩膀。

    天,她看到了谁?

    是两年多不得相见的亲亲芽芽,还是一张苹果脸,红润灵气;俊秀沉稳的龙生,一双狭长凤目满是惊喜,还有旁边那个,个子很不矮的,是塞西尔?!——她是有八年未见这个英国男孩了,可他的脸还是跟时候一模一样,现在是个中号天使了。

    她欣喜地叫道:“龙生,芽芽,塞西尔,你们……”

    到底怎么回事儿?他们的孩子们明明安全地呆在美国,怎么会跑回战火纷飞的祖国?

    她马上把满眼激动换成狐疑的目光瞪向身后之人,宁铮吓一跳,赶紧摆手辩白,这事儿来话长,九儿别生气。

    紧接着又有脚步声传来,一位戴着眼镜的医生和两名护士赶了过来,一脸如释负重地看着奉九,医生又上来拿手电筒照了照她的眼底,高兴地宣布,宁夫人在昏迷了三个月后,终于清醒了,今早的检查结果也显示,宁夫人的各项身体指标也正在逐步恢复正常。

    三个月……原来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了,奉九瞬间又恍惚了,眼睛发直,吓得已经缠住她脖子的芽芽赶紧松了手,和宁铮一起大声喊她,龙生和塞西尔也紧张不安。

    蝎蝎蛰蛰的,成何体统,奉九没好气地制止了他们,怀里的馨软到底让她没忍住地先在芽芽光洁的脸蛋上亲了几下,不过,她以为还象以往一样恶狠狠的吻,芽芽的感受,却不过是叮人了无痕的蚊子的水平。“妈妈……”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穆桂英”芽芽都泫然欲泣了。

    奉九正纳闷芽芽怎么了,忽然想起来低头审视自己身上——还好,一向讲究体面示人的她衣饰整洁,指甲光亮,头发……也有一种白栀子的香气,芽芽赶紧抹抹眼睛,殷勤地:“妈妈,这是我和爸爸合作给你洗的头发呢。”奉九思绪回笼,眼神不善地看她,芽芽接着讨好道:“妈妈头发香香的,我选的是栀子花味儿的洗发粉,喜欢不?”

    奉九一拍床,“啪”地一声,虽手臂仍绵绵软软没什么力道,但手感也不对,低头一看,原来拍的是宁铮的大腿,宁铮没忍住低笑了一声。

    奉九瞪着她,“就你们仨?”芽芽往后一退,两只手指对着逗逗飞的,就好像她忽然听不见了一样。

    奉九又抬头柔和地看了塞西尔一眼,塞西尔赶紧尴尬地对着 Audrey 姨龇牙一笑,活像《阿丽斯漫游奇境记》里那只讪不搭的柴郡猫。奉九明明在信里听塞西尔已经会中文了,这会儿又装着听不懂了。

    “龙生,你来看,怎么回事儿?”

    一直没插上话的龙生被干娘点名,只好老老实实地:“您别生气。我们偷听到了舅舅和姥爷您出了事儿,都担心您,所以就坐飞机先到旧金山,然后乘坐泛美航空直飞到了香港,又转道缅甸到了云南,再,再到的西安……”

    龙生发现每一个地名,干娘的眼睛就瞪大一分,到后来,已经大得象他们在阿尔卑斯山脉看到的奶牛脖子底下系着的牛铃了。

    宁铮一看及时接过话茬,另外再和稀泥,“芽芽,龙生,塞西尔,赶紧过来,抱抱妈妈、干娘、姨姨,然后都给我出去——净添乱。”

    芽芽“吧嗒吧嗒”又跑过来,尖着嘴巴在妈妈脸上乱啄了几下,“妈妈不生芽芽的气,您看我不是已经‘囫囵吞枣’地站在您面前了么?”

    ……这才两年多,她宝贝闺女的中文就退化到如此难以入耳的地步了?奉九觉得头又开始疼了。

    唔?不过头疼也不是没好处的,奉九这才想起来,自己好像也有短处捏在谁手里,她也怕面对来自某人疾言厉色的责难。

    等孩子们都出去,奉九顺势往下一倒,以手揉着印堂,声音微弱地:“瑞卿,你可不能训我,我头疼。”

    半晌,奉九才听到宁铮微叹了口气,床铺一陷,他已经躺到她身边,伸出胳膊垫着她的头,另一条胳膊圈住她,好好好,我哪里敢教训你,只要你醒了,别的都好。

    都好啊,那就,宁铮无奈,只好轻声细语地告诉这个不知道经过誓不罢休的母亲:这三个胆大妄为的孩子(主要是芽芽,她敢出主意,她手下两个兵就敢听),偷偷拿了不少钱,留了封信,偷开家里的车到波士顿机场,飞到旧金山后,波士顿这边才发觉,大哥随后一路追来,但一直没追上;他们到了香港倒是机灵,直接找到民国政府驻香港办事处,表明身份,请求把他们送到西安来看望妈妈。幸好,当时也有不少中国人如此大费周章地借道转向陪都重庆,所以这一路上虽艰辛,但有几位军统特务的陪伴,还算顺畅。

    此时已是一九四一年的八月份,抗战史上损失最惨烈的晋南战役,也就是中条山战役早已结束,也就是,在奉九一行侥幸在开战前脱困到达潼关后,这场历时一个多月的战役正式响,以中方第一战区国军阵亡四万两千人,被俘三万五千人而告终。

    奉九一听完就要发火,宁铮赶紧给她胸口顺气,“可别气了,这才刚醒,身子要紧。”

    奉九一想也是,还能怎么办,不过这仨都什么孩子啊?奉九欲哭无泪。

    从刚才的话里,她才知道,自己现在西安,难道这意味着……“瑞卿,老江放了你了?”奉九兴奋地问。

    宁铮点头,吻了她一下,“多亏了你,是,自由了。”

    他从兜里摸出一方手帕,展开,露出只镯子,给她套上。奉九这才发现,赫然就是自己那只凤镯,她抬眼疑惑地望着宁铮,宁铮吻了吻她的唇角,“你呀,到达扶风时瘦得都脱了相——过几天再给你看看你当时登在报上的样子——又马上昏厥了,连镯子掉地上了都没意识到。福利院的人捡起来后还了回来。”

    哦,这事可以先放一边;“多亏了你”是什么意思,也先放过。

    她已被这盼望多年的意外之喜给砸懵了,原本就被见到孩子们激起的兴奋之情塞得满满当当,又被他们气得鼓鼓的一颗心立刻撒了气,怔怔地盯了眼前的男人半天,这些年来的心酸忽地一起涌上心头,免不得泪盈于睫,“瑞卿——”

    宁铮猛地勒紧她,连连亲吻她的头发,却又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你是不是疯了?你可知道当我听逃回来的居德生夫人不见了时,差点杀了他!”

    奉九一听,慈爱之心又起,巴巴地问洪昌利的阑尾炎手术可及时做上了?日寇攻到了泽州,他可顺利脱险了?宁铮没好气地他们两人运气好得很,倒是你,还有闲心护着别人,你不是应该首先关心自己的么,临走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呃,怨气很大嘛。她拽上了宁铮的袖子,刚想撒个娇让他讲讲老江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儿,正在这时,支长胜敲门报告宋文成到访,夫妻俩对视一眼,宁铮不得不出去招待这位老朋友,支长胜站在门口,背对着门,高声:“三少奶奶,这回要是派我去,断不会让您出事儿的,这些毛头伙子,就是让人信不着,您是吧?”罢,不等奉九回答,嘻嘻一笑,转身出去了。

    奉九一想,嗐,这回这事儿,谁也不能埋怨,都是赶上了。

    这时,秋声瞅着空子赶紧进来了,一见奉九果然恢复了神智,又是一顿流泪,奉九笑着安慰她,“我都好了,真都好了……吓着你了吧?对不住对不住。”

    秋声最是善解人意,知道姑娘最想听什么,解惑道:“艾嬷嬷和姑娘领着一百个孩儿‘千里大迁徙’的事儿,经那天扶风那些中外记者们一报道,马上就在欧美国家都传遍了,国际上大为轰动,对你们大加赞赏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宁夫人被非法监禁的丈夫——宁将军’,我看报上原话就是这么的,西方社会要求释放‘伟大的宁夫人’的丈夫的呼声越来越强烈,老江才不得不签署了立即释放姑爷的手令。”

    奉九听后一呆,忽然眉眼弯弯,忍不住笑出声来——划算,真划算,这可真是因祸得福,孩子们也得救了,宁铮也是放了,两全其美。可见只要人有慈悲之心,有自救的决心,“天助自助者”。

    秋声看着一脸释然的姑娘,心里却是回想着姑爷刚刚到达西安,见到姑娘时比现在怕人得多的样儿,就好像他也要跟着姑娘一起去了似的。

    刘丙岸心有余悸地对她,当知道宁夫人于中条山中失去踪迹了后,宁副座急得根本呆不下,非要去阳城找奉九,但彼时阳城早已落入敌手;宁铮狂躁异常,为了怕他自残,刘丙岸不得不给他了巴比妥;但这东西也不能多,了几天后,他手都哆嗦了;宁铮清醒过来后又开始绝食,刘丙岸绝望,赶紧请示上峰。

    事态严重,戴笠硬着头皮请示一直力保宁铮的江夫人,正好这时奉九一行到达了扶风的消息传到了江夫人这里——奉九和后来也昏厥过去的艾嬷嬷病情危急,当地福利部门不得不将她们二人紧急送回西安浸会红十字医院救治——江夫人命令刘丙岸赶快将宁铮从贵阳送到西安。

    刘丙岸不敢怠慢,马上想方设法将宁铮送了过来。夫妻俩这就再没分开过,无论奉九做何种抢救性治疗,还是转危为安后恢复期的日常清洁理。

    宁铮一手包办了奉九大大的需求,连秋声都插手不得,不过他还是很细心地跟秋声学了些要点。

    现在好了,都好了,姑爷一度穷途末路困兽般的状态,还是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

    奉九得知隶属于十八集团军也就是俗称的八路军,在太行山游击的大姐曾来看过她,陪了她两天,忍不住又是满眼的泪。

    半个月后,奉九与艾嬷嬷告别,她的体质羸弱,常年的操劳和千里迁徙更是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直到现在还是只能卧床静养。

    艾嬷嬷拉着奉九的手,两人都泪流不止——患难之情,足以铭记一生。

    艾嬷嬷温情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奉九,你是个多么幸福的女人——你的丈夫,原本的无神论者,为了祈祷我主的恩赐降临于你而入教,你和宁兄弟一定会白首偕老。”

    奉九听得目瞪口呆,秋声赶紧把她拉出来,又低声给她解释了当初她一直昏迷不醒之下,宁铮病笃乱投医,干脆去这家医院的教堂找个神父举行了皈依仪式,从此后天天早晚祷告。

    怪不得她生病期间好像总能听到絮絮的祈祷之声……

    秋声看着越来越爱湿眼角的姑娘,无奈地摇摇头,又欢欣道:“姑娘你和姑爷俩呀,你为了我,我为了你的,都能豁出命去。从此后,就都太太平平的啦。”

    奉九不好意思地抿唇而笑,点了点头。

    ……………………

    民国三十四年的重庆——这座于民国二十八年升格为永久直辖市的战时首都,虽历经了五年时不时的日军大轰炸,但破坏的速度还是没有建设快,这座原本不过中等规模的山城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大了。

    身穿白色斜襟短上衣,黑百褶裙,黑长筒袜和黑皮鞋的宁雁乔催动身下的马,让它爬上重庆随处可见,让膝盖不好的人一看就胆寒的多级台阶,然后加速向歌乐山跑去。后面是紧追不舍的龙生和塞西尔,他们一人一匹川马,都奋力向前跑去——这是他们三个人的老规矩,休息日做完慈善工作后,骑马比赛看谁先到家。

    他们的家于四年前安在了歌乐山一幢两层的中式别墅里,隐于林中,环境清幽——刚来到此地时,江夫人让他们一家住黄山官邸附近的“云峰楼”,这本是江夫人为自己的二姐孙夫人准备的,但孙夫人住了几次后就婉拒了,自己找了两路口的一处德式房子;宁铮一家也拒绝了,早就托人找好了房子。

    秋声姨早被妈妈轰回美国了,妈妈秋声姨的丈夫还有孩子都想她得紧。

    芽芽其实也想自己乖巧的二弟坦步尔,还有安安,芽芽不情不愿地承认,也挺想他,不知道现在长什么样了,是不是还是那么招人烦。

    重庆的防空洞、避火巷已经修得很是完善,而且到处都有,一旦尖锐的警笛响起,两个红灯笼高高升起,重庆市民马上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儿,熟练地跑动起来,到了防空洞口,掏出“避难证”,进入自己隶属的防空洞避难。

    初到重庆时,他们就被熟人告诫,就在两个月前,由于日军空袭长达五个时,被困于防空洞中的人因为缺氧和踩踏,造成上万人死亡。奉九从此以后跑去避难时,总担心着孩子们。

    现在大家躲空袭的经验越来越丰富,即使在防空洞里一呆几个时,也可以做很多事,有的摆龙门阵、有的泡茶、有的看书、有的做作业。大家越来越从容,除了那些最高层有专属防空洞的高官和家眷,其他人都不分彼此地呆在一个地方,形成一个融洽的社会。

    到今年十月就年满十六的宁雁乔在重庆——生活已三年了,现在也可以半个重庆人而自居,重庆已成为一座移民城市,高达一百二十万的常住人口中,八十万都是各省为了躲避战乱迁移而来的“下江人”——

    她能骑着个头矮的川马一步一步上下海棠溪对面储奇门的三百四十四级台阶而气定神闲,再不象刚从江轮下来初初骑马时身子斜出四十五度角后的惊叫连连;

    她习惯了和龙生、塞西尔享用那种中间放着井字木格,鸡汤、羊汤、蟹汁儿,麻辣口味儿,不辣口味皆具备的毛肚铜火锅,不管哪个季节都吃得一身热汗,一旁还有店家的儿子拉动头顶垂下来的布横档代替电风扇给他们扇风。最开始芽芽不忍心,可店家了,不用的话就娃儿,芽芽没脾气了,只好结账时多给餐费,于是皆大欢喜;

    芽芽喜欢吃“能仁寺”的素全聚德烤鸭,味道上乘,而据爸爸评价,几可乱真;对此芽芽无权置喙——她没机会吃地道的北平烤鸭,也可能时候吃过后来忘了。芽芽也喜欢吃油炸灰水粑、担担面和酥肉;最爱吃的,还是那道著名的抗战菜——无锡虾仁浇锅巴的“轰炸东京”。

    芽芽既喜欢“洞天”的川菜,又喜欢“状元楼”的苏菜,还能对粤菜馆“大三元”也中意,可妈妈,奉天人还是觉得辽菜最对路子,只可惜此地一家也没有,“同庆楼”的北平菜,“龙海楼”的天津菜,勉强有点那个味道。

    当然,到声名赫赫深受社会名流和飞虎队美国飞行员喜爱的“心心咖啡馆”去“闹洋派”,他们是看不上的——江先生提倡新生活运动,还莫名其妙地不允许政府官员们喝茶,因为他自己本就不喝茶。可自古以来,都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官员们从此改喝咖啡,倒是把这家高档咖啡馆给成全了;更别提财政部长孔庸之的二女儿,声名狼藉的孔二姐经常被撞见在咖啡馆里举止飞扬跋扈,跟别人大起冲突——以至于到后来无人敢娶,包括一位适龄的战区司令长官——可她的姨妈如此溺爱这个梳着男人头,一身西装,叼着烟卷,双手插兜的外甥女,以至于从不会加以管教。

    她也喜欢偶尔找大渡口九宫庙的老师傅用他的一勺一刷一铲,一拉一捏一弹地“采”个耳朵,当然,这些事都是不能被天天把“卫生”挂在嘴边的妈妈发现的。

    他们一起去国泰剧院,虽然大部分年轻人都是去看电影,只有他们是去看灯影戏,还有川剧,尤其是“变脸”,精彩极了。

    他们也去看川东特有的“起歌堂”——这是瑶族传过来的婚嫁仪式——因是战时,所以集体婚礼盛行。芽芽觉得这些新人们穿着虽然破旧,但脸上的喜气洋洋可一点不差。瑶族人成亲,是要两情相悦的。

    不过她回家吃饭时跟爸爸妈妈一,马上发现爸爸脸色有点不好看,而妈妈则是憋着笑,龙生更是在桌子底下捅了她一下。等下了桌,龙生才给她和塞西尔解惑,你不知道干爹干娘当初也是父母之命么?芽芽稀奇道,我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看他们两位谁也不象是能屈服的人啊。龙生听了哈哈一笑,刮刮她的鼻梁,反正他们感情如何你也看到了。这倒是,看来,是否自由恋爱并不重要,唉,看来婚姻也是个复杂的课题。

    鸿司和塞西尔也赶了上来——塞西尔早取了个中文名字,叫宁若愚。当初要把他送回去,可塞西尔铁了心要呆在中国,拿出各种叛逆手段反抗,蓝蒲生家族无法,再加上也遭遇了一些动荡,无力到中国来接人——当初奉九大哥到了香港后,也只能道回府了——只好嘱托宁铮夫妇代为抚养,毕竟,陪都还算安全。

    而远在美国波士顿的唐氏和宁氏家族则越来越庞大了:就在奉九和艾嬷嬷的千里迁徙后半年,香港沦陷,宁家一家除了二哥二嫂,基本都被他们转道送去了美国;印雅格现在绝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美国,和葛萝莉、秋声夫妇、唐度、唐奉先一起,精心地抚养着一群孩子们,偶尔还会通过回国休假的飞虎队队员,甚至是陈纳德将军、史迪威将军及其他往来穿梭中美之间的人,给身在重庆的他们捎点消息和孩子们的照片,有时甚至还有录影,这让这对不得不对两个儿子不负养育责任的父母心酸又欣慰了。

    鸿司已十八岁了,早已长成一个比他父亲还要俊秀挺拔的青年。他去年就进入位于沙坪坝松林坡的国立中央大学学习,塞西尔则算明年也上这所大学。

    芽芽其实早就可以跳级升入大学,但她不,她愿意做喜欢的事情,比如帮着父亲拍摄如何防毒的宣传片——日寇不遵守国际公约,在侵华战争中大肆使用毒气,所以教会老百姓使用防毒面具很有必要。但老百姓对怪模怪样的防毒面具无法接受,而做示范的士兵一戴上,个个像不怀好意的燕巴虎,老百姓认为这模样比毒气还要命,最后宁铮灵机一动,干脆拉来自家姑娘亲身示范。

    芽芽长得灵秀非凡,天性爱笑,看着就可爱亲切,所以改由她做示范,效果不知好了多少,芽芽在山城也由此声名大噪。

    妈妈照例很忙,她与居住在两路口的孙夫人走得很近——孙夫人气质卓然,对芽芽一见就喜欢上了,所以总让奉九带着芽芽去她那里玩儿,还教她弹钢琴,也是怪了,奉九怎么要求她学琴她都不学,可孙奶奶一,她就同意了,学了一段时间后,弹得还相当不错。

    当初他们按照江的意思,抵达重庆去黄山官邸拜会这一对拥有中国最高权力的夫妇时,两个快五年未见的昔日拜把子兄弟敷衍地握手后,半天都没话,幸好有八面玲珑的江夫人和不得不展现良好家教的奉九救场,一唱一搭的,化解了一些尴尬。

    江夫人和委员长没有孩子,她见到宁家这三个孩子后,不禁连连惊叹于孩子们的漂亮:一会儿夸芽芽灵气十足,一会儿夸龙生颀秀,看到塞西尔更是好奇地听了两家的交情,无限感叹,扯了好一顿。不过,到后来他们起身道别时,奉九都觉得幸亏黄山官邸没有留饭的意思,要不大家都得消化不良。

    主人将客人送到门口,江夫人捅咕老江一下,他才不情不愿地:“瑞卿,你是真有个好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奉九一眼后,又道:“你想上战场,那是不行的——我总得保你周全。再,宁军各部也早已并入各个战区的集团军,你再去领导他们,我怕会引起各大战区司令长官们的不安。”

    白了就是:我不得不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放你出来,但别得寸进尺——宁军好不容易拆散了,就别再想着重整旗鼓;再让你手握兵权,我不放心,我的嫡系也不会答应。

    宁铮沉默半晌,轻声好,接受了作为军需部防毒处长的职务,这也是一个创举了——堂堂中华民国一级上将,加上追授的也不过十七位而已;即使是抗战开始后第三次重新划定的十一大战区司令,绝大多数也不过是二级上将。可现如今,这位一级上将,却只能担任处长的职务。

    他们一家出来时已是彩霞满天,此时正是夏日,西边的天空如着了火一般壮美,山下的长江江面着无数的漩涡,就好像无数个汉字被一笔一划写出,又被新冒出来的水涡给抹掉,如此循环反复,倒让人联想起流传了千百年的巴渝巫术。三个孩子自在地去一边玩耍了,他们知趣地意识到,大人们有事要谈。

    奉九轻声道:“瑞卿,要不,我们去美国?我真的很想坦步尔和安安。”

    她替他的丈夫委屈,她在乎的不是职务,但,不能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人。

    宁铮沉默半晌,才道:“奉九,我被关了快五年,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现在,我还是很高兴自己有机会能为抗战做些事。”

    “……好。其实,我也想为我们的国家做些事。”

    宁铮搂住她,“现在,苏俄和德国已经起来了,斯大林已援助了我们很多军火,也组织了志愿队帮助我们的空军。我有预感,下一个就是美国,它快参战了。现在,战争早已进入相持阶段,离反攻不远了,只要再坚持一下。还有,”他替奉九紧了紧领口,生怕山风吹了她还是没太恢复好的喉咙。

    “一旦日寇被驱逐,只怕……”宁铮沉吟着。

    “只怕延安和重庆还会起来。”奉九接着。

    “是。若果真如此,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暂时离开去美国。你知道的……”宁铮喃喃道。

    我最恨内战。

    不用,到时候真又起来,肯定还是老江挑头,非要灭绝延安力量。

    这个话题太沉重,充满了血腥、苦涩和悲凉的味道,奉九赶紧扯出个话头,“我今天才知道一件事,真是,哎……”

    宁铮懒懒地配合着太太,勉强表现出一点兴趣。

    “还记得那位坐飞机撞山遇难的大诗人么?不是都他的前夫人很不容易,离了婚还赡养着前夫的父母?”

    “记得,这样的女人的确难得。”

    “是。”奉九也点头,“可我今天听了一位‘保卫中国同盟’的同事,她和她的哥哥们囤积居奇,大发战争财。”

    现在国难当头,很多人都捐光了身家,可是,还是有这样的人,将军服布料等军需物资囤积起来,卖出十倍甚至百倍的价格。

    奉九不无感慨地想着,当初,这位大诗人的离婚一事闹得极不体面,舆论沸沸扬扬,大部分人都站到了原配一边。可到了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奉九才意识到,也许二人早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心眼儿里鄙弃这个唯利是图、一身铜臭的商人。

    奉九早已加入了孙夫人成立的泛民主人士组成的爱国联盟,积极从国际范围内募款筹款,平日里去医院、福利院、学校等地,并负责管理位于相国寺的“伤兵医院”和歌乐山的“战时儿童保育院”。

    江夫人对此表示赞成,她知道,丈夫现在并不希望自己与奉九这个干妹妹过于接近,而知情知趣的奉九也早就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同时江夫人也明白,自己可以放心地把医院和保育院交给她管理。

    江夫人有时也纳闷,原本她这位干妹妹可是中国第二号人物的夫人,但自“双十二事变”后,早已跌落神坛,可观其人,仍一如既往——不疾不徐,从容自若。

    这份定力,倒是跟她视权力如粪土的丈夫如出一辙,两人都称得上是“赤子”,这样的人在中国政坛极度稀缺,而这,正是对权力一向有着强烈欲望的她如此欣赏这对夫妻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