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汉家儿郎侠骨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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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九完成工作回了家,张罗了晚饭,就等着大家陆续回来一起吃。

    没想到第一个回来的,居然是难得能在傍晚准时回家的巧稚。

    自从在重庆机场偶遇霍凯行后不久,巧稚也辗转到达了重庆,这位毕业于协和并有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受到了热烈欢迎,日常轮流在重庆各个妇婴医院巡诊,做得风生水起,与霍凯行一直情深意笃。

    但很快,重庆大空战爆发了,因负责瞭望的农民无法认出日军此后一战成名的最新战机——零式战机机腹挂的是副油箱还是炸弹,导致空军误判其强大的续航能力。

    霍凯行驾驶伊-16 飞机,在璧山奉命与飞行大队的同事们一起迎击敌寇,由于飞机性能的巨大差异,终于将璧山空战成了抗战史上最惨烈的空战。

    霍凯行在飞机被击落后跳伞,但在空中就已被追踪而至的日本飞行员的机关枪扫得血肉模糊。他双臂悬荡,垂着头,身上绑着降落伞,在空中逐渐坠落的样子,悲壮异常,地面上偷偷观看的老百姓当场哭成一片。

    巧稚被通知去认领他的遗体。她掏出手绢,想擦干净他的脸,却发现,只剩左脸是完整的,看起来依然安静美好,就好像他们还在协和读书时,他总是固执地守在她的身后,等她终于按捺不住佯装不满回头瞪他时,他就会茫然不觉地冲她灿然一笑,眉眼生动耀眼,衬着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金色余晖,一头丰美的黑发似乎也在粼粼闪光,是青春的模样,以至于给人一种错觉,他能不朽。

    巧稚从那以后变得安静,绝不多一句话,让周围的同事和朋友们倍感担心——他们始终没有公开结婚,但其实,他们私下里早已举行了两个人的婚礼,这也是霍凯行的意思。

    直到她看到了三嫂,这才哭了出来,从此以后,巧稚就住进了一奶同胞的哥哥在歌乐山的家。

    她是奉九的闺中密友,芽芽的知心姑姑,龙生和塞西尔生活及学业上的好导师。

    早上,跟嫂子一起张罗着早餐,姑嫂再亲亲热热地挽着胳膊一起出门,闲暇时偶尔一起去喝茶看电影,她们如此亲密,以至于宁铮有时都免不了要吃妹妹的醋。

    奉九毫不客气地:“这你可嫉妒不来,谁让你不是女人的。”宁铮气结。

    奉九其实正有点生气,看到巧稚回来,赶忙跟她诉苦:孔庸之居然托江夫人替大儿向芽芽提亲。这位连罗斯福政府拨给中国的抗战专款也敢往自己兜里揣的前财政部长,他家那三个孩子,就一个女儿还算靠谱,大儿二女都是不知道什么转世的:儿子贪婪专横,专爱找有夫之妇,二女儿声名狼藉,身边总是美女环绕,看着就像是跟古希腊女诗人萨福脱不了干系。

    巧稚笑着,这还不简单,让三哥把枪往他桌子上一拍,他就老实了。奉九想了想孔财神的蓝缎袍子坎肩,也笑了起来,,我当场就回绝了,江夫人也毫不意外,大概也是被她大姐逼的。只是纳闷,他们家怎么张得开这张嘴。

    她接着,孔庸之是山西人,却总想往山东孔家靠,曾为此专门托人找到精于家谱研究的潘光旦,请他证明自己是孔家后代。不过,潘教授可没卖他面子,断然否认道:“山西就没一家是仲尼后人。”把中间人都臊得无地自容。

    不过,奉九同时还是肯定了孔财神行政、财政一肩挑十一年,统筹收支,充实饷粮的工作,还是有一定功绩的,只不过同时也没忘了中饱私囊罢了,所以当时才有笑话流传——“前方吃紧,后方紧吃”。

    霍凯行殉国后两年,奉九曾张罗着要给她介绍新的男朋友,但巧稚拒绝了。她:“我这辈子,有过凯行,已经知足了……我们曾有过一个女儿,但流掉了。”巧稚淡然道,“我有丈夫的,我要为他守节,为我们的女儿哀悼。”

    奉九很震惊,即使巧稚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她表现出的固执甚至称得上是迂腐,不知从何而来。

    “嫂子,别为我难过,你看,就昨天一天,我就迎接了足足九个天使到这个世界上。”

    巧稚一谈起新生儿,立刻满脸笑容,奉九知道,她的心里,是充盈的。

    此时始于“九一八事变”的十四年抗战已接近尾声:日本为了宝贵的石油资源脑子一热于民国三十年末偷袭珍珠港,将美国拖下水后,不得不在太平洋疲于应付美国这部强大的国家机器全力运转起来的可怕后果;而中国这个主战场更是以巨大的人力和物力消耗,死死拖住了一百万日军使其无法从中脱身,使得美国军队在太平洋战场得以喘息。

    不过奉九并不认为美国无辜,毕竟,日军侵华这么多年,光是“七七事变”爆发后的三年间,美国出口到日本的物资总额已接近十亿美元,约合现在的二百五十五亿美元,其中军用物资比如生铁、废钢、石油、航空机油、白糖、军用罐头、工兵手套……等总值占比高达百分之七十二。从来自恃孤悬海外,一直奉行孤立主义的美国,难道不知道日本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么,当然不是,只不过是利益熏心、漠不关心、冷酷无情罢了。在奉九看来,美国至少要对中国军民的苦难负上一部分责任。

    这也是奉九并没有对美国后期积极的援华策略有什么感激之情的原因,不过是自救罢了:难道还要等着日本把东南亚全部拿下,再与德国和意大利胜利会师,最后联合起来全力对付硕果仅存的自己么。

    反倒是苏联,因为担心日本北上到远东地区与自己开战,在“七七事变”后的四年中,成为唯一对中国直接提供军事援助的国家,并先后派出三千多人的苏联空军志愿队到中国各地参加空战,直到苏德战争响。不过苏联在与日本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后,也中断了对中国的援助,所以,靠谁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但奉九和广大的中国老百姓一样,对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充满了感激:陈纳德将军于民国二十六年来到中国,一直帮助训练中国空军飞行员,并多次游罗斯福政府,希望美国国会能通过法案支持中国抗战,但并未成功,直到罗斯福总统秘密签署法令,同意他的请求。陈纳德将军随后招募美国飞行员到中国参战——飞机上那头闻名于世的神气乐观的飞虎,是由“米老鼠之父”沃尔特?迪士尼亲手设计的——他们随后在轰炸日军河内空军基地,昆明空战中都取得了骄人的战绩,并史无前例地开辟了世界上海拔最高、最凶险的驼峰航线,有力地支持了抗战军用物资的运输。

    重庆的空袭警报已经很久不再响起了,原本总塞得满满的防空洞,也早就没有再进去的必要了——概因投入太大,效果不佳,敌机早在两年前就停止了对重庆的轰炸,所以现在的重庆是安全的。

    奉九发现,孩子们很有意思,虽到了重庆后一人住一屋,彼此就住在隔壁,但他们在三个屋子的窗户上都绑了几根细细的绳子,上面垂一水桶,又悬一铃铛,把要的话写到纸条上滑过去,回覆完再“叮铃”一声拉回来,青春期的孩子就这么传递着他们特有的秘密和心思。

    龙生虽已上了大学,但只要休假在家,还是乐此不疲地陪着芽芽和塞西尔玩这个游戏。

    奉九如果恰好坐在书房里,而且开着窗,有时头顶会“叮铃叮铃”响个没完,闹得她手直痒痒,恨不得拿竹竿把水桶勾下来,看看他们到底在些什么。就在她跃跃欲试之际,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又要使什么坏?”

    她回头,宁铮含笑的脸出现在眼前。

    她的男人已过了不惑之年,但仍双肩挺直,修长秀拔,一双黑眸牢牢地盯着她看,直到她

    讪讪地把手缩回来,掩饰地“嘿嘿”了几声。宁铮低下头来,奉九自觉地凑上去吻他,好一会才得空问道:“你就不好奇他们天天在那儿些什么?”

    “……不好奇,我更关心我太太今天过得怎么样。”觉得太太吻得不合他意,早就反客为主地重新吻了一遍,宁铮这才心满意足地回答她的问题。自重逢以来,宁铮一直很珍惜与太太在一起的时光,哪稀得理会几个半大孩子在干什么。

    “很好啊……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孔庸之他家……”夫妻俩絮絮地起话来,偶尔夹杂着因为事关宝贝闺女早变得一惊一乍的男声。

    窗外嘉陵江汩汩流过,歌乐山颠云顶寺那口青铜华钟不知为何忽被撞响,悠远清扬的钟声,和着挂在庙檐下被风吹过的十二个铜铃,再加上十里松林泛涛,不经意间合奏出一曲钧天之乐,清越涤荡,让人如闻天籁。这声音与在奉天老家时常听到的钟铃松涛颇为相似,怎能不蓦地又勾起了远方游子的思乡别情?夫妻俩早就停止了交谈,静静地拥抱着,细细聆听这来自异乡的蒲牢华鲸之音。

    过了几天就是周日,芽芽他们一早就按着老规矩,跟着妈妈去了保育院,奉九离开后,他们又按照教学进度,教孩子们学数学、国文,又带着上了山去辨别各种植物,回来的路上下了马,此时正在歌乐山上闲逛。

    芽芽在唱歌:

    “吹起喇叭,哒嘀哒嘀哒。

    起铜鼓,得龙得龙咚。

    手拿刀枪呀,冲锋到战场哈哈!

    一刀斩汉奸呀,一枪东洋嘿嘿!

    不怕年纪哟吼,只怕不抵抗哼哼!”

    ……龙生和塞西尔都乐得前仰后合,这里一切的语气助词,都是芽芽自己加的,能把不管什么歌都唱出奉天落子味道的,也只有芽芽了。

    “你嗓子刚见好,消停会儿。”龙生怕她前几天就开始发炎的嗓子再加重了,所以听差不多了就提醒她。

    前一阵子,芽芽贪吃麻辣火锅,这地道的东北娃儿起了满脸红疙瘩不,连嗓子都快不出话了。奉九赶紧带她找中医开方子,熬中药。

    大概是从被爸妈带着满世界地跑,到处品赏美味,味蕾得以全面开发,所以芽芽的食谱精且杂,对美味来者不拒,当然,得是真美味才行。也就是,她对食材是否精纯,厨艺是否过硬,又敏感又挑剔。

    背着妈妈常去吃毛肚火锅的事儿到底瞒不住了,因为上火暴露了她:老中医望闻问切一顿后,就断言她是吃麻辣火锅才上火的。

    芽芽敬畏地看着面前明明岁数不,但仍红光满面、乌发黑须的老中医——简简单单看了几眼,居然就比风靡民国的程青笔下的霍桑侦探还准?

    老中医得意地一捋长髯,嘿嘿一乐,促狭地一挤眼,“你爱去‘一四一’吃火锅,老夫可是连遇你个幺妹儿整三天。”

    ……芽芽一听,大脑袋丧气地一耷拉,奉九哈哈大笑。

    芽芽很怕中药的苦气,但妈妈信这个,坚持要她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每次喝苦哈哈的中药,芽芽浑身都哆嗦。

    于是,两个好伙伴就一边一个,按着老规矩:芽芽喝一口中药,给她报一道菜名,让她就着菜名下药:

    “‘蟹黄鸡翼球’!”,龙生用字正腔圆的广东白话朗声通报。这是粤菜馆“大三元”的招牌菜式,芽芽闭着眼睛喝了一口浓黑的药汁。

    “‘开水白菜’!”,塞西尔用地道的川音兴高采烈地喊着,这名听着上不得台面,实际上却是道极繁极简,妙不可言的典型上河帮川菜。芽芽眼前仿佛出现了这道菜那明澈如水、鲜美至极的汤汁来,咬着牙又来了一口。

    ……就这么连报了十来道菜名,这才把一碗中药送下了肚。为了药效,奉九从来就没那习惯给芽芽吃个蜜饯甜甜嘴儿,塞西尔有眼色地递过一杯清水。

    “要不,咱们现在就去吃开水白菜呀?”芽芽咯噜咯噜地漱口,咽下去,然后一刻也不耽误地晶亮着一双鹿眼,讨好地问着龙生,还不忘用双手托住一张粉莹莹、润光光的讨喜孩儿面,往他面前凑,故作可爱状。

    这模样的杀伤力是强大的,龙生移开眼,生怕自己顶不住。

    他早被干娘钦定为塞西尔和芽芽的“贴身训导主任”——虽他们三个从美国一路逃回来一事曾让奉九彻底傻眼,但好歹是平安到了,且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对于十五岁的龙生一路上的筹划和应变能力,奉九在震惊之余,也赞叹不已,当然是私下里跟宁铮嘀咕的。

    虽到了重庆后,奉九还是罚了无肉不欢的罪魁祸首芽芽连吃了一个月的竹笋,龙生和塞西尔半个月,顺便教育她“蔬食以遨游,无为而清静”,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可怎么得了,赶紧吃点素的败败野气。

    一个月的竹笋大餐吃得芽芽苦着脸自己都快成北碚平民公园里养着的那几只黑眼圈,憨态可喜的“中华白熊”——大熊猫了,只可惜即使往自己脸上捂块大手帕装哭也还是失败了,未能博得母亲半点同情。

    但芽芽由此长了记性,知道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谁,当然,有事儿该求谁更好用也得到了进一步证实。一想到这,芽芽不免对着爸爸在妈妈面前的各种谄媚行为嗤之以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一番。他都意识不到自己有时很像一只讨主人欢心的狗么,就差摇尾巴了啧啧。

    龙生留意到芽芽嘴边挂着一缕黑乎乎的药汁,伸出食指随意抹掉,一旁的塞西尔慢了一拍,这个遗憾。

    喝中药禁荤腥,这是常识。

    “去华岩寺喝个兰花粥,吃个罗汉菜还成。”龙生来个折衷,芽芽馋猫已清淡饮食了好几天,虽未好利索,但吃点镂云裁月般既有巧思,又悦目生趣的素斋还是可以的,心情好了,病自然好得快。

    塞西尔举双手赞成,“那我要加个‘二冬白雪’!”自从五岁结识了洁玛一家,他就经常赖在他们家里吃吴妈做的各种中餐,早就被好滋味养刁了脾胃,“二冬白雪”就是冬菇冬笋加白菜。

    “那也行。我还要个‘三色芙蓉’。”退而求其次从来都是芽芽的手段,能吃个用蛋清、木耳和青菜做的素菜也不错。他们牵出马,兴头头地向华岩寺奔去。

    吃过了素斋,他们又往回赶。

    “这是——‘辛夷’!”芽芽看到一棵三四米高的辛夷花树,辛夷又叫紫玉兰,这个时节正开得满满当当,云蒸霞蔚的,花骨朵则如赤狐的毛发做成的笔头。龙生和塞西尔也站住脚,饶有兴趣地欣赏着。

    芽芽摘下盛开的花儿,托在手上大大一朵,淡红色的花瓣几近透明,娇娇弱弱,像覆在美人面上的轻纱,芽芽自觉风雅地:“王摩诘曾有诗云——‘木末芙蓉花,纷纷开且落’,好诗,好诗。”又耸起鼻子闻了又闻,“真香。”

    塞西尔笑着:“中间还有两句——‘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呢,被你吃啦?”他塞西尔经过多年刻苦学习,中文造诣可是不同凡响得很,看到学问最好的龙生也连连点头,塞西尔越发洋洋自得。

    “呃——”芽芽刚才吟诗时就发现好像是落了点什么,此时不免有点自叹学艺不精——芽芽的注意力,就没在妈妈硬逼她学的古文上过——但她还是能硬拗出一句,“关注重点诗句嘛,哈哈,嘿嘿,呃……”

    龙生一直看着芽芽,他曾经的胖妹妹,现在是个过于眼的灵秀佳人了;他又看了一眼塞西尔,英俊的塞西尔回他心照不宣的一个眼神——这对亦敌亦友的兄弟早已达成了默契,不管芽芽将来选择谁,反正不能选除了他们二人以外的男子。

    幸好芽芽跟干爹的干娘一样,在感情上很是迟钝、晚熟,所以她从来不觉得这两个伙伴有意无意地表现出来对其他试图接近自己的男孩子的排斥有什么不对。

    塞西尔发现芽芽跟一般姑娘看到美丽的花朵时那种纯然的激赏不同,她的大眼里放射出的,是贪婪的目光,果然,芽芽下一句话就是:“油炸辛夷,应该很好吃——裹上层薄面衣,起锅热油,六成热,开炸。”

    龙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塞西尔朗声大笑,心里却是记住了,以后给芽芽送花,光中看不行,还得好吃才算数。

    怪道 Audrey 姨总是感叹着,要是身在南京沦陷区的二伯听到你的话,一定引以为知己。

    “呀,这是棠棣!”芽芽恋恋不舍地摸了几下辛夷树,又看到前面一株开满了明黄色花朵的矮树,花朵明艳动人。芽芽转着眼珠地看,一副很懂的样儿。龙生和塞西尔也凑近了看,龙生更仔细,观察完刚想话,芽芽又开口了,“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引完诗经,芽芽自觉古汉语有所进益,再看看塞西尔的表情,看来没错。

    如果妈妈听到了,应该不至于象几年前一听到她用“囫囵吞枣”来形容自己时那差点厥过去的样儿,得意地一点头,“常棣,也就是这花儿,棠棣。宁若愚,听不懂是不?我给你解释一下,也就是亲兄弟,就应该象这棠棣花一样,互相帮衬。比如我和来来哥,我们俩就是兄弟”,完,她发现点问题,伸手抚抚眼前“棠棣”一片片明黄色的花瓣,“哎不对呀,棠棣应该一朵挨一朵紧贴在花枝上串成串才对,这怎么彼此都单着?”

    “那我是什么?”一双晶亮深邃的灰眸越发夺魂摄魄的塞西尔兴味盎然地问着,顺便看了眼听过“兄弟论”后就蓦然沉了脸不语的龙生。

    “你呀,你是我朋友。”芽芽轻快地。

    听在龙生耳朵里,这话可不对味儿了:

    一个是朋友——朋友就分男朋友、女朋友;

    一个是兄弟——兄弟是什么,同性别,等同于手足。

    芽芽其实也气着呢:一星期前的傍晚时分,她没告诉塞西尔,独自骑着她的川马去中央大学找龙生,想让他请自己去“四海春”吃宵夜,碰巧看到他站在他们学校那座著名的位于山坡上居高临下的图书馆门前,正在跟一个女同学“欢畅地谈笑”——其实不过是敷衍地笑了一下而已——那个女孩子一身乳白色的西式连衣裙,清雅文秀,一脸崇拜地抬头望着她的来来哥,两人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头上是一株开在初春里的樱花树,花瓣在山风中簌簌而落,那情景……反正芽芽再不想看第二眼,转身就回家了,然后连着几天都不理周末回家的龙生。

    这是今天好容易才开晴,三个人归途中一起来这歌乐山上赏个春景,没想到又闹了不愉快。

    记忆中这好像是龙生头一次对着芽芽冷着脸地:“首先,我没有兄弟,你也知道我是独子;其次,这不是棠棣花,这是‘棣棠’。棠棣花只有粉色和白色,没有黄色。”

    完,一骑绝尘而去,把个川马赶得上气不接下气。

    留下芽芽一脸莫名其妙加委屈,而塞西尔也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待一起出去的三人分成两拨回了家,奉九就知道这是接着闹别扭呢——她当然早就观察到了芽芽对龙生的冷淡,心里明白着呢。

    宁铮其实早在四年前就提过要给龙生和芽芽定亲一事——吉松龄与他亦师亦友,夫妻俩又是因为他而惨遭毒手,于情于理,都应该让芽芽嫁给他们的独子,以示对故人的歉疚和安慰之情——但奉九是坚决反对的,为此宁铮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奉九耐心地服了他:这个新时代,他们别再好心办坏事,虽然龙生对芽芽的爱慕已很明显,但芽芽还是懵懵懂懂,万一她对龙生除了手足之情再无其他,那强行绑到一起,只会同时害了两个人。

    芽芽回来后,看了一眼妈妈又变得突出的肚子,心里有很异样的感觉——在她看来,妈妈爸爸都是没有性别的人,就好像来来哥,也是没有性别的,可最近,他们一个一个的,都显露出他们的性别来。

    时候,妈妈过,她是白鹳送来的,是妈妈爸爸向上天祈祷,要一个又可爱又聪明的好宝宝来到他们家,所以送子娘娘就把躺在军用挎包里的她给送了来。

    还军用挎包……宁铮听着奉九硬是把东西方传,再加上不知如何形容的寄送用具结合起来乱一气,而芽芽则一脸信任地看着妈妈,忍不住在后面直拽她袖子。奉九面不改色,头也不回地把他胳膊一扒拉,拒绝做爸爸的横插一杠子——没看到正给孩子科普呢么。

    宁铮啼笑皆非,也不知是谁在捣乱。

    虽然十六岁的芽芽早已上过了生物课,知道娃娃肯定跟送子鹤和送子娘娘没任何关系,但……那是别人,不是自己的父母,即使她时候也见过妈妈的肚子鼓起来两次,可那时懂什么,自然不会多想,现在不一样……

    一想到手足一般的爸妈居然有如此“过火”的行为才又有了宝宝,她心里不知怎的,有点不晓得如何面对他们才好。

    来来哥也是,就在那棵中央大学的樱花树下,她好像头一次意识到,来来哥是个男人了,而且是个充满魅力的男人——除了那个隔壁国立重庆大学的姐姐,还有很多很多漂亮不漂亮、时髦不时髦的姐姐、妹妹、甚至阿姨喜欢他。

    一向觉得生活很简单的芽芽被这种突然的“觉醒”弄得无所适从,只要一想起这些,她都不想多看他们几个一眼,幸好,塞西尔好像还和以前一样。

    可当她充满感激地抬头向塞西尔望去,却发现这个如天使一般的西方男孩看着她的眼光,怎么跟爸爸经常看着妈妈的那么像?或者,怎么跟来来哥看自己也很像?哎哟,生活啊,你怎么就意志不坚,突然变得面目全非了?

    芽芽在一旁看着,心里感叹着青春,也并不在意,过几天大概适应了新的变化,也就正常了:这是孩子们生命中最甜美时光的必修课,谁也替代不得。他们都还年轻,总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学习。

    宁铮正在招待他前年开始被派到中国做重庆驻华使馆武官的美国军校同学卡尔逊,也就是当初不不相识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

    两人随意坐在宁铮的办公室里,喝着咖啡聊着天,“宁,我挺纳闷,你怎么就守得住你太太?重庆这地方,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刚刚宁铮第三次拒绝了陪他去寻欢的请求。

    宁铮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中国有句古话,‘宁吃仙桃一口,不啃烂杏一筐’,我太太,就是那仙桃。”

    卡尔逊哈哈大笑,“哦,原来是胃口提升了,可不见得就找不到其他的仙桃啊。”

    宁铮无奈地摇头,“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怎么到了国外就敢背叛婚姻誓言?”

    卡尔逊不以为意地:“真男人就是拒绝不了美女的诱惑。”

    宁铮似笑非笑地讥讽道:“象你们麦克阿瑟将军那样,真男人到都得了梅毒了?”

    卡尔逊一口咖啡差点没呛着,“怎么的你也知道了?”

    宁铮慢条斯理地:“公开的秘密。还有,我告诉你,死心吧——我感兴趣的猎物,就在我的床上,谁还会费心再去追逐别的猎物,嗯?”

    卡尔逊对着他无可奈何地举杯,“来,敬情圣西哈诺。”

    宁铮不以为忤,把这讽刺的赞美坦然收下,转头向窗外望去。

    此时接近初夏,嘉陵江水转为碧绿,而长江水依然黄中带褐,两道江水在朝天门相遇后,一个携着奔袭千里后的如虹气势,另一道则有自秦岭发源的洒脱从容,两道水势激烈碰撞后,互不相让,你顶住了我,我不让着你,千百万个漩涡在交界处上上下下翻腾着,从山上往下望去,左清右浊,一绿一黄,泾渭分明,如野马分鬃般烈烈而行,壮观非凡。

    芽芽是来采蘑菇的。果然,没几日后,龙生与她已和好如初。

    芽芽手里拿着的,是爸爸给画的一张地图:重庆地形地势复杂,又不像东北那地界,东西南北的很是简单明了,这里简直就是弯弯绕。宁铮从一位已提前道回府的同僚手里继承了一张“重庆最美味蘑菇分布地图”,无毒安全美味,所以就送给了爱吃蘑菇的芽芽。

    芽芽每次都会按图索骥,绕过七棵树六块大石三块草地一所寺庙外加一座道观,七拐八绕的,成功采到很多好吃的蘑菇,回家就让妈妈和姑姑给做鸡炖蘑菇,和奶油蘑菇浓汤。

    采完蘑菇出来,芽芽看到了对面南岸大佛段那里三面临江的吊脚楼,错落有致、高低起伏,杂而有序,她远远望着,总觉得美极了,尤其是到了晚上,点起了美孚灯,虽这灯是欠缺了些美感,但如果凑合着当成符合明代美学的传统灯具,也是可以的。

    龙生恰好有同学家住在南岸,他跟同学联系好,让芽芽进去吊脚楼里看个究竟。没想到芽芽其实是个“叶公”,嘴上着喜欢,实际上真进了吊脚楼,正摸着桐油浸泡过的柏木地板,忽地床底蹿出来一个巴蜀特产大个黑老鼠,把她吓得要命,“嗷”地一声蹿上了龙生的身,紧紧地箍住了龙生的脖子。

    龙生老道地一把托住她,还不忘颠了两颠,他们这种默契是从芽芽降生就开始培养了。

    一旁的塞西尔深邃的珍珠灰眼睛每到这种时候就黯淡了下去——明明他离得更近,可他就是赢不过他们的“襁褓之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