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翻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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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石水阁门前有一滩积水, 马车宽大只能尽量靠近干的台阶, 不能进门。霍承纲先一步下车,对霍骄伸出手。

    霍骄抿唇一笑,搭着他的手进了屋。

    霍承纲厢房朴素又简单, 一张螳螂腿的花楠木榻床。一张天台山藤条制成的禅椅。郭公子以前教过桐盈, 床榻的螳螂腿形状因酷似螳螂而得名, 佛家供桌上常用此造型。

    天台山的禅椅听着名气大, 其实坐着很不舒服, 四面空空。居家居士和一些官场老臣常放在书房, 谨身自省, 勉励自己不要好逸恶劳。

    转身扫一圈, 禅椅前是一张黄花梨书案,南面壁桌子摆着一个素釉花瓶。光秃秃, 空落落的, 连朵花都没插。

    这里处处带着未亡人的气息。

    听霍承纲在这里住了三年。

    霍承纲离京太久, 抱石水阁等他议事的人有很多。首当其冲的就是先前太-子-党动手收押在大牢的窦珉。

    五大阁主人,除却廿七,活着的就只有他一个了。

    车泰这些年为楚王四处敛财,交于工部窦珉私下兵器囤武器已经有五六年。罪证霍承纲已经捏到手七七八八了。

    这些足矣证明楚王意图逼宫谋反。

    不过这还不够,要想一举扳倒楚王,还需要一个微妙的契机。

    但这个契机霍承纲离京前就安排好了,皇后也忍着对元熙帝的恶心配合着做了。契机已经八个月大了。

    霍承纲相信,这几个月元熙帝的所作所为已经让贤德妃够失望了。

    最多两个月,贤德妃就会坐不住了。

    书房内, 几人从早上商量到下午,鲍云敬坐马车走了。霍承纲才回来看霍骄,霍骄趴在榻床上已经睡了。

    霍承纲靠近她也没有警醒,柔婉白净的颈子露在外面,脖侧还有暧昧的红印——不是霍承纲亲的,是蚊子咬的。

    也不晓得是哪个蚊子生命力那么顽强,几近寒冷的冬天。偏它还活着,逮着细嫩的霍骄就要咬一口。

    霍承纲要来药膏,给她脖侧抹了点清凉油。

    霍骄被他的动作惊醒了,后知后觉一捂脖子,愣愣抬头。两颊羞红抱赫。

    “蚊子咬的。”霍承纲声音颇为无奈。

    霍骄愣了愣,望着窗外凝结了寒霜的窗台。嗖嗖冷意席卷进来,她抿了抿唇没有话。

    得,霍承纲索性也不再解释。

    “过几天你要进宫陪着皇后,保护她的安危。”霍承纲眼睛慢慢的看着她:“会对上楚王,甚至鲁王。你害怕吗?”

    不待霍骄回答,霍承纲又道:“你若不愿意我另指派两个身手利索的生脸去,也很安全。比你更方便些。”

    只是霍承纲现在可信任的人实在太少了。

    连皇后、老越国公、甚至他的父亲母亲都曾算计他,抛弃他。

    霍承纲孤立无援,有些事他愿意做,这和陈家怎么对他不冲突。可有些事带他的晦暗和伤害,是无法用言语拟表的。

    “我不怕。”霍骄从榻床上滑下来,手放在他膝盖上,眉目温柔精致,很甜地道:“我去呀。”

    声音欢快的好像是去宫里吃糖果。

    “但是你不能受伤。”霍承纲一把抱住她,紧紧的箍筋,亲了亲她耳廓,反复嘱咐一句,“你明白吗,不能受伤。”

    霍骄皱起鼻子,嘀咕道:“刀剑无眼,这很难啊。”

    “那就用你的聪明让这件事变简单一些。”

    霍承纲表情格外郑重,甚至有些凝沉,他一字一句道:“记住我的话,不要受伤。必要的时候可以躲。”

    霍骄眨眨眼睛,有些心疼霍承纲了。他总是这么平静无澜,内心暗自惊涛骇浪。霍承纲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站出来安抚人心的那个。

    也不知道这些年是谁在安抚他的心。

    霍骄手情不自禁放在他胸口上,霍承纲心跳坚而有力,温烫的胸膛沉稳的心态,如他这个人一般。

    霍骄喟然一声搂住他的脖子,紧紧环抱了一会儿。她慢吞吞开口道:“太子妃,你先前把包漪萱的婢女留在长春宫了。现在这个婢女要反水。太子担心你为了我在面前树立好形象,不能好好处理荷,误了大事。”

    夫人外交。

    霍承纲微微讶然,抬眼看着霍骄,“太子妃还和你这些?”

    “恩。”霍骄语气听不出情绪:“太子妃,你手下也培养了一队死士,是你从军中带出来的。”——不过不是以流孤堂那种训练方式。

    可死士的作用都是一样的。

    太-子-党这些年也没少办过脏事。

    霍承纲沉默了一会儿,道:“是,他们原先是岐岛水寨的水贼。国公陈棠捣毁水寨后,就被收编了。”背在身后搅弄风云的铁掌慢慢攥成拳头。

    揭穿了,他的善从来都是伪善。

    玩政治的人,没有谁手上是干净的。

    追根究底,这世上像郭璟那样正直不阿的人是少数。霍承纲嘴角噙着笑,表情有些疏离冷淡。

    霍骄一无所查,她枕在霍承纲耳畔轻轻叹息道:“荷的事让我去吧。你不要插手了……我不想让你为难。”

    霍承纲目光愕然,满脸复杂,盯着霍骄半晌不语。

    “霍先生,你答应我吧。我保证,我不会再用极端断方式处理事情了。”

    她没有直言那个杀字。

    “霍骄,霍骄。”霍承纲低声呢喃着她的名字,亲吻着她头顶上的发旋。

    *

    霍骄进宫前,董谦玉来送她。天上仍淅淅沥沥下着雨,董谦玉撑着把竹骨伞在屋檐下等她。

    这半年来,他又抽条了。鞋里的木屐终于去了,平地踩着乌靴,高出霍骄半个眉眼。

    董谦玉道:“你放心,你在宫里不会呆太久的。”

    霍骄心道,她是为了保护皇后去的。贤德妃什么时候动手还没有个准数,连霍先生都只敢两个月内。董谦玉口气倒是大,一副未卜先知的模样。

    董谦玉一笑,替她解惑道:“霍先生加了把火。唐行发现了泉公公之死的秘密。霍先生把证据交给了内务府。”

    董谦玉把伞往霍骄这边倾了倾,遮住她肩头,不疾不徐道:“如今皇上已经知道,太和殿除草一事,是楚王利用了自己的亲哥哥鲁王殿下。一箭双雕,伤害了依赖泉公公的鲁王,离间了太子和元熙帝的父子之情。其心可诛!”

    痴呆鲁王素来依赖照顾自己长大的泉公公,泉公公一死,鲁王混混沌沌了好久。

    可霍骄却知道,泉公公之死是鲁王殿下一手策划的。就为了击太子和楚王,让他们狗咬狗。

    不过,现在不是这些的时候。霍先生既然已经掌握了证据,肯定知道真相。他把一切往楚王头上推,肯定有自己的算。

    霍骄问董谦玉:“皇上惩罚楚王了吗?”

    董谦玉道:“没有。皇上没有发作,只是贤德妃请皇上去钟粹宫时。皇上派了大太监训斥,贤德妃身为贤德妃,应当配得上‘贤’‘德’两个字。大公主和驸马不和多年,鲁王至今未娶妻,楚王膝下无子。她做母亲的都不知道管束。日日只知道风花雪月。”

    霍骄惊讶的张大嘴巴……皇上变的可真快。

    以前元熙帝不是最喜欢这种调调了吗。娇弱无依的女子一心一意扑在他身上。

    *

    钟粹宫。

    贤德哭肿了眼,掌事宫女玉菊拧了热帕子,轻柔的为她敷着核桃肿眼。曹玉珠心如死灰的躺在床上,看着雕刻繁复的天藻井。

    “凭什么。”曹玉珠流泪道:“我是他的发妻,我给他生儿育女。他在外东奔西跑仗时,我一心一意照顾着儿女。后来他功成名就了,却当了陈世美,娶了绵昌候的女儿当皇后。”

    “如果我不争取,我还有今天的一切吗?”

    掌事宫女玉菊吓得浑身紧绷,一言不发,低头装聋作哑,只尽心服侍贤德妃。

    曹玉珠本也不是给她听的,只是心里苦罢了。从陈妤老蚌得珠,有孕开始。元熙帝就变得越发冷淡疏离,一心一意只扑在陈妤身上。

    好像陈妤只要回心转意了,她以前做的那些恶事、丑事都不存在一样。

    贤德妃心里恨极,她这一生无论做过什么恶事,至少守身如玉。没有给皇上带过绿帽子,那陈妤算什么东西,一个和自己亲弟-弟-乱-伦诞女的淫-妇,有什么资格为后!

    涿州陈家没有灭时。曹玉珠一直以为皇上是忌惮绵昌候一族。不忍对越国公全家下手。

    涿州陈家满门抄斩后,皇后仍然是皇后。曹玉珠就这不这么想了……原来韩懋之真的喜欢绵昌候的孙女,天之贵女陈妤。

    帝王的情意,难以揣摩。

    曹玉珠曾以为陈妤不过是皇上的责任,不能丢弃的皇后。

    后来才知,她这个发妻才是韩懋之不能丢弃的责任。所以无论她怎么哭,怎么闹。元熙帝还是封了陈妤的儿子为太子。

    太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元熙帝看似生气,实则处处在教导太子韩霐。

    让韩霐建府在外,让韩霐在六部观摩学习。每一次屈辱下,都是隐晦难言的看重。

    元熙帝中意的帝王继承人,从来都是太子韩霐。

    上次贤德妃在御书房伺候笔墨,工、礼两部尚书前来汇报南郊祭祀一事。曹玉珠无意中发现,元熙帝竟然在看太子韩霐的起居注奏报。

    起初曹玉珠以为皇上是在派人监视太子,忌惮于他。直到她翻到皇上批阅韩霐对工部事宜的奏章。

    贤德妃看的心怦怦怦乱跳,两部尚书和皇上进来时,她行礼避到屏风后。元熙帝微微颔首,含糊的把奏折交给工部尚书,让他再誊卷,下去重新教导,切莫放松对工部新晋官员的教诲。

    ……分明是在暗示被发配到工部的太子。

    但这些,都不足以这次元熙帝的所谓所谓让贤德妃失望。曹玉珠冷笑的从榻上爬起来,对玉菊道:“请楚王殿下过来。”

    他既然把她的爱弃之如履踩在脚下。那她曹玉珠就谨听皇命,不在朝思暮想那风花雪月之事了!

    *

    霍骄一到长春宫雨就停了,陈皇后身边有两个得力的大宫女,一个是掌事宫女,唤名美萍的。一个是贴身伺候皇后,唤名美音的。

    美萍亲自来迎接霍骄,把她交到美音手上。美音早就给霍骄收拾好了厢房,两人同住一屋。霍骄睡床,她睡榻。

    两人晚上一起值夜照顾陈皇后。美音主伺候,霍骄主安全。除了皇上过来时,霍骄不露面。两人倒也配合的相宜得彰。

    陈皇后对霍骄淡淡的,即不针对,也不热络。不过长春宫上下没有敢怠慢霍骄的,想来也是陈皇后的授意。

    霍骄在宫中无事,又不得和霍承纲见面。只能把精力放在陈皇后身上。

    陈皇后生活简单,戌时正睡,卯时三刻醒。从不睡懒觉。陈皇后有早晚沐浴的习惯,饭点极晚。每天早上念完佛,巳时二刻才用早膳。

    只食素,不沾肉。尽管怀着八个月大的胎儿,也没见过她多吃一口。

    一天夜里,皇后内殿突然传来咣当一声。霍骄和美音同时醒来,一跃而起,一前一后冲进内殿。

    没有刺客。

    是陈皇后梦魇了。

    霍骄凭借极好的听力,听见陈皇后在,“陈颉你混蛋,你不得好死。老天爷会收了你的。”

    接着又是一阵低啜,陈妤的声音像个姑娘,她哭道:“……你怎么这么可怕,你怎么敢从藏着这种心思。你变态!”

    霍骄无法得知陈颉大人究竟了什么。只能从陈妤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一个隐忍沉默的陈颉。

    在绵昌候用陈妤笼络韩懋之之前,两个相依为命的龙凤胎在偌大的绵昌候府里互为骨血,各自支撑着彼此。

    脑海里又浮现流孤堂的情报。

    “……元熙帝武定天下,陈颉带兵仗,为姐征战。元熙帝文平盛世,陈颉甘愿放弃爵位,科举取士,成为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是内阁赫赫有名的陈大学士。

    后陈颉没有承袭越国公,直接让自己的儿子袭爵。这才有了后来名震天下的国公陈棠。”

    从陈瑾的出生时间,可以推断出陈皇后授胎是贤德妃刚进宫不久。

    霍骄想,那一定是个极为黑暗的夜晚吧。

    掌禁宫内牌,能自由出入皇宫的陈颉大人在隐忍多年后。在爱与欲-望中爆发。

    陈皇后在梦魇中哭着,“……无论你带我去哪里,都改变不了我们是姐弟的事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陈颉做什么,她都是当今皇后。

    然后陈皇后狠狠的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团缩在一起。像是躲谁的怒火一样。

    美音习以为常的抱紧皇后,不住的叫:“皇后,皇后娘娘!”指点着霍骄去端凉茶,泼醒皇后娘娘。

    霍骄惊讶了一下,看着美音熟练的动作。猜测这可能是皇后嘱咐过的。

    最后的最后,陈皇后睁着空洞的眼睛,靠在美音身上。直直的看着霍骄,喃喃诅咒道:“老天爷一定会收了你的!”

    悲伤的泪水砸落下来。

    陈皇后嚎啕大哭,渐渐的清醒了。她沐浴后,去了佛堂。望着陈家的丹书铁券,目光悲悯又绝望,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骄靠在佛堂的门上,有些疑惑的低下头。她想,陈皇后未必真的想让陈颉大人死吧。他们一起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

    一道禁忌,捆绑了陈颉大人那么多年。

    那晚究竟发生什么事,让陈颉大人情难自禁,酿就大错。以至于多年后被贤德妃、楚王党攥住把柄,害死了涿州陈家满门。

    一切都没有答案。

    后世的人只知道,陈颉陈大学士文能定国,武能安-邦。是位经世济民,为国为民的儒家大臣。

    没有人知道陈颉大人那些晦暗的过去,隐忍的痛苦。

    当今陈夫人是元熙帝登基的时候,皇后给指婚的。

    据当年陈颉御前醉酒失态,连皇上都顶撞。陈皇后为他指婚后,他却乖乖的应了句,‘好’。半点酒疯也不撒了。

    宴席众臣都笑他,“听见娶媳妇就高兴了。”

    “瞧瞧,也不疯了。”

    那夜花好月圆,美景良辰。陈颉端坐在酒席下,遥望着凤椅上明黄龙袍的皇后陈妤。举杯遥祝一声,“长姐,生辰快乐。”

    美音没听过这些事,睁大眼睛问霍骄:“你是怎么知道的。”

    “坊间谣传罢了。反正的跟身临其境似的,真真假假谁都不知道。”

    霍骄抹去了自己猜测的姐弟私情,和美音只聊了陈颉大人被当众赐婚前后的趣事。

    美音感慨道:“难怪皇后娘娘能贵为国母,谁能想到那日竟也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呢。与国同寿,多么难得的巧合。”

    顿了顿,美音道:“只可惜皇后娘娘什么礼物也没有得到。倒是和她同胞出生的陈颉大人,在最好的生辰,得到了一位美娇妻。”

    霍骄窒了一窒,是啊!那天也是陈颉大人的生辰。

    若陈颉大人一直对自己的姐姐怀有那样隐秘不可言的心思。那天他得到的美娇妻,皇家赏赐的新娘……真的,是一份礼物吗?

    这份生辰贺礼未免太沉重了些。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