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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九知他脾性,躬身道:“陈老爷子可还记得人?”

    房中一阵窸窣,过了片刻,陈叔平才答道:“怎的,你家少爷要过周岁,来请老陈过去?”落梅庄生变已有半年之久,若不是知道他在山中隐居,不问世事,付九定觉他语带嘲讽,只是略微一滞,答道:“并非如此。陈老爷子,人此番前来,实有事相求。”

    陈叔平哼道:“姓方的有事请求我?依他名望,有的是人讨好卖力,何必要你千里迢迢过来。”

    付九道:“前辈有所不知,老爷少爷于半年前业已身故,落梅庄现今不比往日了。”言毕,只觉胸口苦涩难堪,一阵闷痛,不想陈叔平却呵呵笑道:“看来姓方的当真不管事了,区区下人都敢讲这种胡话,你有事求我便直,何必使什么苦肉计。”

    付九通身大震,额上青筋乍起,怒目圆瞪,凛然道:“付某虽不成器,岂会在老爷背后做这种腌臜事!未免看了我!”甫一激动,怀中孩儿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呆望着他。“陈老爷子大可放心,若是付某自己遭难,便是惨死街头,也不会使苦肉计要你可怜!”

    陈叔平一时默然,随后又问:“你还带了旁人?”他始终未曾露面,想是听到传志轻微呼吸方出此言。

    “陈老爷子此等耳力,当真世间罕有。不错,付某确实带了一人,此人姓方,名传志,正是我落梅庄方老爷之孙、方二少爷之子。”付九垂眸,传志正仰头看他,漆黑瞳仁漂亮得紧。不等陈叔平答话,付九已跪倒在地,沉声道,“付某此番前来,正是为了少爷。落梅庄遭难,方家只余传志一人而已,却有些卑鄙无耻之徒赶尽杀绝,四处追杀我二人,要这孩童性命。付某武功低微,只求陈老爷子肯发善心,收少爷为徒。”

    一阵清风吹过,传志趴他怀中,看到空中落叶纷纷,满目好奇,伸出手去捞,啊吧啊吧个不停,乐得咯咯直笑。付九一手揽在他后腰,纹丝不动。

    屋中又是一阵沉寂。

    付九定定跪着,又道:“若老爷子肯收传志为徒,付某愿为您当牛做马。日后大仇得报,您有什么吩咐,我主仆二人定义无反顾,在所不辞。”

    陈叔平不屑道:“老陈纵横一生,还有何事做不得,要你俩当牛做马?”

    付九微微一笑,淡淡道:“青石山掌门人秦茗,与我落梅庄有不共戴天之仇。陈老爷子有大肚量,不肯下山,我落梅庄却是有仇必报。您收传志为徒,借他之手了结秦茗性命,正是天经地义。”

    此话一出,陈叔平又是默然不语。过了半晌,屋内传来一声哈欠,但听他懒懒道:“你爱跪便跪,跪够了给我滚下山去。带着娃娃,我老头子就不亲自送你了。”

    付九咬牙,已近黄昏,山间冷风微凉,他倒是无妨,只怕传志经不住,忙道:“陈老爷子不知,付某能平安到此,是有贵人相助。”他本想留着那只玉镯,听素云所言,这镯子与陈叔平想必关系匪浅,日后兴许有大用处,眼下顾念传志身体,只得将他放在身边,从怀中掏出玉镯,朗声道:“此人有一枚玉镯,要付某交给您。”

    呼噜声起,陈叔平似已睡熟。

    付九道:“这位贵人,姓素名云,是江湖上闻名遐迩的神医,您可知道?”此话一出,他胸中也是忐忑难安,若陈叔平油盐不进,他该再些什么?若素云有意捉弄,又该如何?山下随处有人想要他们性命,天下之大,固有苟全性命之处,却有何处可韬光养晦,要传志习得一身本领,将来手刃仇敌?

    他已做好一直跪下去的准备,哪想房中一阵巨响,陈叔平破窗而出,高声骂道:“素他奶奶的素!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丫头倒好,奶奶的连亲生老子都不认!她去哪儿了!”

    付九见他气急败坏,心中暗惊:云姑娘竟是陈叔平的女儿!再回想当日他提及陈叔平时,素云脸上异色,方才了然,想是他父女有所争执,素云离家出走,今日将他送至山下,唯恐与父亲碰面,才匆匆离开,避而不见。

    陈叔平双目通红,也不看他,当即使轻功飞掠下山,口中咒骂不歇。付九不禁偷笑:云姑娘既有心躲开,此时怕早连影子也寻不着了,这时候下山,又有何用?陈叔平态度倨傲,待落梅庄无礼之极,付九心中有气,又不得不忍,亲眼见他恼怒如斯,自是出了一口恶气。他笑得几声,仍旧跪在原地,并不起身。

    约莫一个时辰,陈叔平方才回来,念念有词:“下次若给我抓住了,非要狠狠揍她一顿。死丫头不忠不孝,为了男人连亲老子都不要,奶奶的,再见到那龟儿子,老子非削了他胯下玩意儿。”他想是气极,也不顾付九在场,骂个不停,毫无宗师风度,直听得付九强忍笑意,嘴角微抽,暗道他这老子当得太窝囊。

    陈叔平在院中骂够了,正要回房,见他仍旧跪着,怒道:“还不快滚,非要老子扔你下去!”传志靠在付九胸前,听他骂得凶狠,嘴唇一扁,缩进付九怀中,又忍不住偷偷瞥他。陈叔平须发尽白,长须垂至胸前,传志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眨眨眼睛,向他伸手,似乎想摸摸他长须。

    付九指指那玉镯,淡然道:“云姑娘,陈老爷子见了这镯子,定肯收留我主仆二人。”

    陈叔平抱手立他面前,斜眼看看那只镯子,又迎上传志目光,视线来往半晌,忽甩手道:“这大山又不姓陈,你爱住便住,我只一句话,”他目光一凛,“这孩子将来有什么出息,或做了什么孽,都跟我老头子一概无关,你方家的债,自己去讨。”

    他已是退让,付九自不会得寸进尺,道声多谢,站起身来。

    陈叔平拿过玉镯,转身进屋,正要关门,又冷冷道:“那房间窗子因这子而坏,当然该你来修。我老头子怕风,修好之前,谁爱睡谁睡。”

    付九恭敬道声正是。房门一响,也不知让传志想到什么,竟又乐得直笑。

    是夜,付九将传志安置在里屋,他提刀到林中砍伐竹竿,削短磨平,将破窗一一补过。

    余下日子,付九到山下请来农夫,在陈叔平竹舍不远处盖起两间土屋,添置家当,他忙前忙后,传志便坐在一旁地上玩耍,不哭不闹,乖巧得很。陈叔平视若无睹,彼此倒相安无事。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传志转眼已有六岁,生得浓眉大眼,身体强健,整日在山中爬树抓鸟,跑来窜去,虽没有年纪相仿的朋友,却也无拘无束。要是一个人自幼在山中长大,耳听的都是山间清风、林中鸟鸣,眼见的都是松林翠竹、鸟雀虫蛇,从不知道山外还有个花花世界,有无穷的财富、权力、武功,有人与人的相交、纷争,他定会像传志这样无欲无求,安恬知足。

    只可惜人永远不能这样活着。传志六岁这年,知道了一件事,一件注定改变他人生的事。

    那天他在林中捡到一只受伤的松鼠,家伙圆溜溜的眼睛很是可爱。他心翼翼地将松鼠捧回家,要隔壁的陈爷爷给它包扎伤口。陈爷爷虽然不爱搭理人,总是发脾气,传志却不怕他,相反,抚养他长大的九叔一瞪眼,他就直哆嗦。只是还没走到竹舍,便听身后有人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