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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志回头,正是付九。他从山中砍柴回来,一张黑脸上是道道白汗。传志站好,乖乖喊一声九叔。付九瞥一眼他手中松鼠,蹙眉道:“少爷,你太贪玩了。”

    传志忙将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脚尖,声道:“对不起。”

    付九见他知错,也不再苛责,正色道:“快把它扔了,回家去,少爷你年纪已经不,有件事,属下应该告诉你。”他神情严肃,双眉蹙起,似乎不大愉快,传志不敢不应,跑到竹舍窗前,将松鼠放下,又快步跟来,随付九向家中走去。

    付九将柴木堆好,走进传志房里,见他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欣慰之余感慨万千:属下半生碌碌,终究为落梅庄尽了这份忠心,这孩子日后造化如何,还要老爷少爷在天之灵多多庇佑。他在传志面前坐下,长叹一声,问道:“少爷,你今年,可是六岁了?”

    传志点头,是。

    付九又问:“属下曾跟你过,你姓方,可是为何?”

    传志眨眨眼,:“因为我爷爷和爹爹都姓方,我爷爷是落梅山庄的老爷方携泰,爹爹是落梅山庄的二少爷方剑阁。还有我娘,我娘是天下第一美人江汀兰。”他自学话起,便会这句了。只是这些年来,付九不曾教他读书认字,他对人情伦理一无所知,虽知道爷爷、爹爹都是何人,却从未见过,也无甚感情,更不知落梅庄、天下第一美人是什么,是以虽将这话背得烂熟,却不懂意义何在,也不曾放在心上。

    付九略一点头,沉吟片刻,道:“有件事,少爷你是时候知道了。以前不跟你,是因为你还,若知道了,必定痛苦难堪。”

    传志道:“要是那样,九叔就不要告诉我吧。传志想要快快乐乐的,不想痛苦。”他话未完,付九忽在桌上大力一拍,怒道:“年纪就贪图安乐,畏难怕险,长大有什么出息!”

    传志吓得一愣,咬着嘴唇道:“对不起,传志知错了。”

    付九看他垂下头,两手搁在膝上微微发抖,叹息一声道:“少爷,属下无礼,向你赔罪。只是你要知道,你既然姓方,生来是方家的血脉,有的事,就必须要做,就算明知道千难万险,也得做。”

    传志喏喏应声,也不知是否听懂。

    付九沉声道:“少爷听好了,属下这就将那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见传志点头,他闭上眼睛,细细回想,自六年前落梅庄传志的出生起,事无巨细,一一道来:老爷如何高兴,如何派下属广发请柬,付九如何千里迢迢赶来塞外,如何听到流言惴惴不安、日夜兼程赶回苏州,如何夜中路遇江汀兰惊闻噩耗,她又如何身死他处,葬身荒野。这些年来,付九未有一日忘记过,每每想起,陈年往事皆历历在目。

    传志起初还好奇插嘴问上两句,后来听到落梅庄石舫之上,爷爷爹爹悲惨死状,已是脸色煞白,再听闻母亲给人拿斧子砍死,尸身让鱼虾咬得血肉模糊,当即惊叫出声,吓得身体瘫软。付九唯恐他不能感同身受,将细节一再讲明,见他面无血色,当日惨景如在眼前,才放下心来。过了一个多时辰,付九方停下:“少爷,事情便是如此,属下若有半句虚言,老爷地下有知,决不轻饶。”

    传志怔怔坐着,一时竟未听到他了什么。

    付九抬高声音道:“少爷。”

    传志惊醒,呆呆看向他,只见他嘴唇张合,一字一句地:“少爷,你是方家唯一活着的人,这血海深仇,只有你能报。从今而后,你要好好练武,日后杀掉所有谋害方家的人,一个也不放过。只有这样,你才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爷爷。”

    传志一言不发,眼泪簌簌滚落下来。他抬手去擦,越擦越多,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只哭了一会儿,便见付九起身道:“到院里去。”

    付九声音又冷,又硬,丝毫也不容拒绝。传志站起身来,跟在他身后走出房间,失了魂似的,听他要怎样站,怎样坐,怎样呼吸。他乖乖照做,却怎样都做不好,总是挨骂。付九本有心要传志拜陈叔平为师,是以这些年待传志有意严苛,山中只有三人,传志怕他,便会跟陈叔平亲近些,若能讨老爷子喜欢,拜师一事自水到渠成;不想陈叔平对他心思一清二楚,平日和传志相处,只教他捕鸟爬树,至于武功却一字不提。付九一番苦心,到头来只将传志养就一副乖顺平和的性子,陈叔平那里却无丝毫进展。眼见传志年龄渐长,这才按耐不住要亲手教他,总是聊胜于无。如此一来,付九心中焦躁,急于求成,一直要传志站到将近子时,才许他休息。

    这夜,传志躺在床上,胳膊和腿酸疼难忍,忽想到那只松鼠,不晓得陈爷爷有没有治好。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便给付九从被窝里拽起。传志不肯,蜷起来哭着喊疼,付九气极,一掌掴去,怒道:“这才头一天,你就这样偷懒,以后怎么给你爹娘报仇!”

    传志给他蒙了,哭着穿好衣服,到院里站桩。

    付九提了根竹篾,哪里力道不足、姿势不对,便一篾子下去给他纠正姿势,待满意了方道:“属下到山上柴,回来后再吃饭,这之前,不许松懈,将气息稳下来。”

    传志咬着嘴唇,喉间应了一声。付九不再多,提起斧头出门。传志不敢偷懒,乖乖站好,眼皮却直架。他到底是个孩子,又累又倦,不过一刻钟便双腿发抖,几要跪倒,只能咬紧牙关,生生忍着。

    旭日初升,林间鸟鸣啾啾,清风阵阵,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传志心想,山尖的雪要化了,在林子里汇成一条溪,要是能跳进去洗个澡,就太好了;去年还看到过积聚的水潭,水里有许多比指头还的鱼,可爱极了。很快的,他又想到,九叔方家的仇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比九叔还厉害,想要杀掉他们,他一定要练更厉害的武功才行,以后都要练武,肯定不能再到山里玩耍了。他想着想着,便哭了起来,为什么要报仇呢,如果不报仇,就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安静的院子里,只有这孩子的哭声,一开始还是低低的呜咽,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他也不站桩了,坐在地上,仰着头,闭着眼睛,张着嘴,扯着喉咙放声大哭。

    等他哭累了,付九还没有回来。传志摸摸高高肿起的脸,抱起膝盖蜷坐在墙角,一下一下地抽鼻子,又一下一下地嗝。这时候,他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领口一猛子扎进了他的衣服,凉飕飕的爪子踩在他背上,柔软的尾巴扫在他脖颈,痒得很。传志一愣,忙伸手去掏,他从在山里长大,常有这样的事,一下子便抓住了那东西。他心翼翼地收回手,先看到的,便是一双黑珠子般的圆眼睛。

    “是你啊……”传志笑着松手。

    东西得到自由,吱吱一叫,倏地一下跳到他头上,又顺着耳朵爬下来。

    “陈爷爷把你治好了,他真厉害。”传志喃喃道,他看到这只松鼠,一时心神放松,倦意袭来,闭上眼睛歪在墙角,很快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