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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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凌言本来没想和祁思明吵架。

    他从Sophia房里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全部精力都在刚刚被汲干了,他疲乏地只想好好睡一觉,谁知道回到卧房的时候,祁思明没睡,还坐在床上等他,看见他回来第一句就是:“那姑娘作完了?终于肯放你回来了?”

    凌言当时心里好像被猛地扎了一刀,嘴快了大脑一步,立马跟他起了争执。

    他觉得祁思明不可理喻,祁思明同样觉得Sophia不可理喻,他她惺惺作态,只是在拿眼泪搏人同情,那一刻凌言差点把巴掌举起来,迎面扇过去。

    “你吓到她了,你知不知道?”

    凌言其实是不知道该怎样朝祁思明解释Sophia的恐惧的,他朝祁思明喊这句话的时候,可能只是在求一个通情达理的爱人,让他退让一步,可是祁思明不能理解,他那点温柔不知道被哪条狗叼走了,只冷静又冷酷地跟他起今晚的前后原委。

    他他没做错,做的也不算过火。凌言听着,那一瞬间只感觉好心寒。

    后来的争吵就混乱起来,两个人话赶话,凌言甚至记不得自己都了什么,只记得最后祁思明被他气得吁吁喘气,腾地站起来问他周五一个冲动就把Sophia接回家,谁都没有准备,两个大男人带一个不算熟悉的未成年姑娘,就从来没觉得不合适吗?

    *

    话吵到这个份儿上,凌言还有什么好?

    他沉默了,祁思明也不了,穿着睡衣转身就往外走。

    门被暴力地摔开,复又砰地合上,凌言坐在床上,感觉那声音震得他一颤,像是在梦里一脚踏空。屋子里有点冷,他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了,祁思明回来了,他抱了床不知道是哪个客卧的被子,气冲冲地到床前对他“你往那边点”。

    凌言木偶一样挪了挪了,然后祁思明被子一铺一抖,背对着他一声不吭地躺下了。

    *

    那一晚特别难捱。

    Kingsize的大床上凌言紧紧贴着床沿,隔着两床被子,他生怕挪过去了些让人讨厌。明明被宣泄一空,明明很累,但他就是睡不着,紧绷的身体也久久不能松泛下来,凌的时候他朦胧中睡了过去,但是潜意识里感觉仍然能听见Sophia的哭声和祁思明的摔门声。

    不知道到了几点,寒夜尽去,朝阳破晓,厚重的窗帘才透出光的质感,灰蒙蒙地拖拽出第二日的黎明,凌言睁着眼,感觉身后人不满地钻进他的被窝,挨挨蹭蹭地抱过来,迷迷糊糊地对他,“阿言,你别跟我生气。”

    “嗯。”凌言回应了一下,也不管他醒没醒,能不能听见。

    他们之间像是生出了某种阻隔,凌言挣开他的怀抱,翻个身,往常一样亲了下他的额头,然后就起床了。

    *

    苏闲是八点多到的,因为凌言在线上和她也算聊过几次,所以这次见到真人也不算如何生疏。

    与以往不同的是,苏闲这次穿的更休闲一些,卡其外套搭配牛仔长裤,无多余贵金属首饰,简单清爽的妆容,整个人看起来有着那种四十岁女人举重若轻的魅力。

    凌言先是跟她寒暄了几句,问她有没有吃早饭,Sophia昨天睡晚了,还没起床,可以先吃点东西再和律师聊一聊,苏闲笑着欣然答应,很是诚恳地谢了谢凌言这几天照顾她女儿,随口还起自己家里乱得像是个核弹轰炸地,难为他登门去接。

    她这么坦诚直接,凌言也笑了,和祁思明那点不太愉快的底色一下子被冲淡了,起Sophia这两天的表现,还了昨晚的事儿。凌言本来就不想瞒,苏闲是Sophia的母亲,她有权知道她女儿在别人家情绪大起大落的原因。

    厨房里苏闲倚着操作台,听完前因后果后镇定地接过咖啡,还能宽慰凌言,“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Sophia没那么脆弱,估计睡一觉就好了,你不用太担心。”

    孩子应对创伤的方式通常取决于他们的父母,苏闲这样稳定强大,凌言当然心安不少,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苏闲,她居然下一句就能开起玩笑,还不知道自己家的女儿胆子这么大,议员的男朋友也敢上手追,祁先生这几天被一个孩子骚扰,估计过得很困扰吧。

    *

    她的话像是淙淙的流水,轻轻漫过凌言的心,让他一下子握紧了手里的咖啡杯。

    正在此时智能厨房正好传出提示音,提醒蛋糕好了,凌言收拢思绪上前去操作,问苏闲要什么口味的奶油果酱。

    苏闲道,“蓝莓和榛果有吗?要它俩。”

    凌言挑眉,笑,“这个口味可有点怪。”完又道,“我有位同事是你的粉丝,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叫柳宋,她在你的社交媒体上跟你聊过天,她要我见到真人的时候一定要向你当面带好。”

    “啊,有印象,”苏闲道,“二高抗议事件之后,好多人来关注我,我记得她也是媒体人,还送过我她家里的特产,好像是一麻袋的土豆。”

    凌言没忍住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她是宣传部的二把手,是媒体人也对,送土豆这事儿她没和我过,但是听起来像是她能干的事儿。”

    *

    苏闲和Sophia事件之后,不断有媒体来采访她、报道她,苏闲的个人社交媒体同时也被人翻了出来,数百万人开始关注她、支持她,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其实这种忽然被人拿着放大镜审视的日子,一般人都在最开始的激动喜悦之后,会出现心态上的难以调整,他们会发现生活开始变得毫无藏拙之地,一点的模糊和无端都会被人拖出来质疑,尤其还是这种性侵的民事问题,一般当事人,早就会在舆论压力下落荒而逃了。

    但苏闲这个女人的内心好像尤其强大,一部分可能得益于她的个人性格,另一部可能是因为她媒体人的身份,她面对滔滔舆论不见丝毫的畏惧,还能在工作空闲,娴熟地应对粉丝和民众的关切,大大方方地公开一些可公开的案情进展,并且分享一些生活和工作日常。

    这么看,这是在是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女人。

    *

    凌言和苏闲喝着咖啡吃着蛋糕,国事民生地聊了一会儿。

    两个人起两年前的反骚法案落地情况,起国内相似被披露的案件,起VI区不比首都和XXI区,各个环节的透明度低、普及率低、难自查、财务管理各方面的漏洞。

    “你在的城市有多大,女性群体和孩子就有多安全。”

    苏闲之后缓缓道,“我的社交媒体私信功能一直是开通的,好多遭遇过性侵害的人都来找我,里面甚至还有一部分的男性,他们跟我自己被施暴的过程,其实有很多人并没有Sophia那么幸运,很多人当时都僵住了,被人拉扯内衣和裤子的时候根本忘记了反抗,还有人因为畏惧和羞耻,根本就没有走到对簿公堂的一步,有些人就算走进了,也有未能胜诉的,我甚至听过一起强奸犯以受害者没有反抗为由胜诉的……”

    立案难,取证难,赔偿难,败诉多。

    久而久之,受害者的亲朋好友从对强奸犯的愤怒,转移成对他们的拷问,然后在绝望里,这些隐秘而悲伤的个体,逐渐湮灭无声,像水滴沉入土地。

    *

    苏闲直视着凌言,道,“其实我还挺庆幸的,我教过Sophia一些自救方法,她当时也逃开了,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我们之后在学校抗议,还有幸得你这位贵人相助,之后不断有国家级媒体来采访我们,让很多人关注过来,一步步走到现在进入司法程序。”

    凌言看着她,心里却朦朦胧胧地想:这哪里是庆幸呢?其实所有的幸运都没有侥幸的成分。很多人伸出援手的人,包括他自己,都只是次要因素而已,没有Sophia和苏闲的机智与不屈不挠,她们哪里能走到这里?可这样一想,就觉得这一切更失望了:这样一个严肃的事件,行政、法律、社会居然都没法直接给予保护,在VI区,居然已经到了需要当事人家长具备特殊技能才能,才能得一个公道的程度了。

    可试问,这世上有几个苏闲呢?

    多少家长具备当机立断地报案、送检、组织抗议、持续与媒体沟通、同步事件这样的能力呢?

    凌言与她对视,一时间竟良久无言。

    最后苏闲浅淡一笑,问,“议员先生,有吸烟室吗?咱们出去来一根?”

    *

    再后来他们上楼,楼梯转角正好看见祁思明和何姐话。

    祁思明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今日扮得格外花枝招展,支着楼梯扶手正谈笑风生,如此四人在楼梯上正面相遇,双方自然而然地停下来跟苏闲这个客人了个招呼。

    而在这几秒钟不到的寒暄的空挡里,祁思明还能把目光滑向凌言,有如实质地紧紧盯着他,像是在要一个回应。

    凌言还没过昨晚的坎儿,避着他的目光视若不见,继续笑着引着苏闲上楼,象征性地衔接起刚刚的话题。

    所有争吵都有裂痕,所有的争执都会让彼此挫伤。

    凌言也是凡人,他对祁思明格外宽容,却也会格外苛刻。

    和祁思明擦身而过的时候,凌言稳着自己的心跳,可就在这一秒之中,祁思明忽然姿势微妙地挪来一步。

    心事潦倒间,凌言咯噔一下,感觉祁思明在无人留意的瞬间,忽然讨好而游刃有余地,轻轻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