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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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言那天感觉自己受到了骚扰。

    他就没见过像祁思明一样这么缠人的成年人,那天陪着苏闲看过Sophia之后,他就跟苏闲去了三楼休息室抽了两根烟,结果在短短半个时内,祁思明竟然抽风一样隔五分钟就发一条信息加一个求原谅的表情包。

    来祁思明生活里本来就是个话唠,那天他估计是倒空了自己的所有道歉技术,弄得凌言跟苏闲没几句话,个人终端就使劲震动,活像只要讨要他关注和精力的讨债鬼。

    搞资本运作的人都是这个牛皮糖的德行吗?

    凌言间暇时扫一眼那些层出不穷的撒娇,弄得他又想生气又想笑。

    *

    吸烟休息室在三楼,整个别墅的实时监控都在这里,屋内空间极其宽敞。第一根烟没吸完,何姐给他发了语音通讯,有《华年周刊》记者联系想要采访苏闲母女。

    凌言看向苏闲,苏闲淡淡一笑,直接和何姐沟通,

    “我就不上镜了,我有职业病,采访者当久了,不习惯当受访者,你问问Sophia吧,她想上就上。”完偏了偏头,“《华年》我记得她有段时间特别喜欢看,她应该挺高兴的。”

    凌言也道,“Ho,那你等会儿和Sophia一起跟记者沟通一下吧,孩子不太懂,你顺便帮她把把关。”

    凌言一边着,一边一心二用,目光不动声色地随着监控录像随时移动,看着祁思明先是进了厨房,把他早上那份没吃完的蛋糕吃了,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随后进了茶室,拨通了吴律师的在线通线。

    *

    二楼Sophia的客卧里,Sophia已经洗漱整理好了,知道自己要走了正在整理不多的行李。

    凌言看着她盯着桌子上的一个植物琥珀,笑了笑,连了她房间的传音器,喜欢的话那个就送她了,她可以带回家。

    Sophia茫然地抬头,然后锁定了屋内的电子管家按钮,笑了一下谢谢哥哥,然后问凌言可不能可以借他的几本纸质书。

    后来何姐进了房间,跟Sophia沟通起《华年》的采访意见,本来凌言把这件事教给何姐,是没算听的,但是看着看着发现两个人似乎产生了点分歧,他便又开了声音,正听何姐一句感叹,“……这才是该有的样子啊!”

    只听Sophia不服气道,“什么叫‘该有’?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该有’的样子。”

    凌言没有贸然话,慢慢听了一会儿,才知道她们刚跟记者沟通,记者文章暂定为人物专访,为了保护未成年人隐私问题拍摄不会露脸,主题定为“反抗”,既然指危险发生时她对老师的反抗,也指诉讼路上的一路“反抗”,并提出希望在她的家取一个背景,录像的时候希望Sophia能穿的朴实一点,更能体现一个女孩的勇敢和毅力。

    *

    其实乍一听也不觉得什么,但是Sophia好像很不满意,她敏锐地抓住那点不舒服的地方,跟何姐直言道,“既然是人物专访,那我才是重点,我不想回家采访,我希望能在户外,我也不要换旧衣服,我想穿成这样、化着妆上镜,我也不要沉默寡言,表现受伤的样子,我要话。”

    何姐和媒体交道这么多年,当然深谙采访的潜在冲突点。本来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的事前沟通,没想到这个姑娘居然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要求,“Sophia你听我,这是严肃的新闻采访,不是上个世纪的影楼摄影,这家媒体的报道需要就要求……”

    Sophia截断她的话,“我妈妈就是媒体人,我知道媒体的套路:他们想把我塑造得可怜一点,惨一点,这样大家就能更同情我,有更多人帮助我们。”

    何姐道,“是啊,你这不是很清楚嘛。”

    Sophia道,“是,他们点击率也高。”

    何姐觉得这孩子有点无理取闹了,但仍旧保持微笑试图讲讲道理,“可是媒体不是针对你啊,受性侵害案件他们都是这么报道的,他们的点击率高对你们也有好处啊。”

    Sophia却道,“但你不觉得这种腐朽的报道逻辑很扫兴吗?”

    *

    “我是被点评的人,我是站在台前的人,我为什么要被人决定我是什么样子呢?受侵害者的面孔千篇一律,媒体当我们是数值代码的NPC吗?还能复制粘贴的吗?”

    Sophia皱着眉头,倔强道,“我想漂漂亮亮地接受采访,媒体为什么要用刻板印象要求我?遭遇过侵害之后,我就不配体体面面地做人了嘛?我就一定要整日消沉、可怜兮兮的吗?《华年》声名赫赫,怎么也都是这些陈词滥调啊?我不想自己总是被强调“受害者”的身份,赚大众的眼泪,我和苏闲是斗士啊,我们就不能有一个积极正面的,能赢得尊敬的形象吗?”

    *

    多少孩子的成熟只是装腔作势,大多数还不是大人怎么安排,就被怎么安排了。

    何姐估计没想到一个姑娘居然是这么想的,一时间也是哑口无言。凌言看了一会儿,给她发信息再跟记者沟通一下吧,尽量满足Sophia的要求。

    苏闲从旁观察,骄傲道,“看吧,我你别担心。她没事的。”

    凌言看着屏幕,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你把她教得很好。”

    苏闲也很欣慰,夸女儿的话不受控制地往外,“她是挺好的,学习努力,生活自理,我有时候忙不过来的时候她还会帮我,尤其是这段时间,一些私信她还会帮我处理,还帮着一个姐姐联系过你给推荐的心理师。”

    “嗯?她这样直接接触那些受害人,可以吗?”凌言一愣,问完感觉自己的话里有歧义,又解释,“我是,那些受害人都有很强负面情绪……”

    *

    “我知道你的意思,”苏闲的手轻轻一压,“我倒是觉得,她和他们接触之后会有一定的安全感,她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她一个人……诉讼只是讨要公平,诉讼没法解决痛苦,所以我让她去帮助别人,希望可以让她感觉到快乐,给她满足感。”

    凌言迟疑地看着她。

    苏闲道,“你要是问我这么待孩子对吗?有什么科学依据吗?实话我什么都不出来,我只是单纯地对养孩子这事儿心怀敬畏,想收起自己“大家长”那套自以为是,不断问她,不断调整方法,给她自由感,掌控感,让她被尊重,被需要,被信赖——我一直觉得,至少这些,对一个人来千金不换。”

    凌言点点头,好奇道,“Sophia你不让她开Utopia的情绪治疗。”

    他手腕又轻轻震动一下,他微笑着把那股震动忽略。

    “对,我没让她开。”苏闲淡淡一笑,点了第三根烟,“怎么?政治不太正确?”

    *

    她吐出一口烟雾,潇洒道,“可能是我比较敏感吧?我一直觉得Utopia这东西不靠谱。”

    凌言问,“怎么?”

    苏闲一手支肘,一手吸烟,道,“Utopia可以抑制负面情绪,愤怒、焦虑、恐惧等等等等,这个众所周知,但我听现在就连犯个拖延症都要用Utopia调节了?”

    凌言带着笑意,“网上是有这个段子。”

    “所以这跟精神鸦片有什么区别啊?”苏闲继续道,“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这个数据,两年前,国家发展研究数据显示,Utopia的精神刺激和情绪调节过量的案例五年来正在以8%的比率持续上升,这事儿当事本来是要见报的,但是因为不可抗因素嘛,就这么被这么一层层压下来了。”

    凌言沉默了一下,“我知道,是害怕引起民众恐慌才没有让媒体报道,但是从前年开始,Utopia管委会开始自查,取消了原来的双盲刺激,现如今可以由民众自动调节,然后标注神经刺激的1到9的量级。”

    苏闲点头,“许多普通人用Utopia偶尔调节心情,用怡情,并无不可,开心一下就算了,可我一直都有疑问:那些遭遇过生活冲击和精神大变的人该怎么办?”

    *

    “Utopia可以让人们恢复创伤,可是它难以让人恢复自主。它除了没有导致肥胖和糖尿病的副作用以外,本质上跟药物成瘾并没有不同——它们不都是在用疗愈方式来掩盖的负面情绪吗?这种东西短期内可以止痛,可如果这负面情绪时间跨度太长、烈度太大呢?脑神经元会不会出现“抗药性”?一个人依赖它,不断地使用它,不断地加量,这一切难道不会在某一天,终到尽头吗?”

    苏闲抽了口烟,“神经抑制过量致人早衰早亡,我知道的案例就已经有十几起了,您耳目更广,应该知道的比我还多——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这么干,我宁可要她慢慢地自己走,理疗师也好,自我开解也好,运动瑜伽也好,她必须要自己挺过来。”

    *

    那一瞬间,凌言忽然起了招揽之心。

    苏闲这样一个VI区的记者,远离权力中心,明明也并不了解Utopia委员会内部林林总总,却能有这样的见解,实在难得。他立刻拐了几个弯儿,随意聊了聊现在孩子的日渐昂贵的教育经费,不断下行的经济压力,然后不动声色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做自己的媒体主管。

    苏闲淡定地看他,像是掂量他一般,道,“先生,有用的着我的地方随时知会,但我一个民生新闻记者,让我忽然去应对私人的公关问题,恐怕不适合啊。”

    凌言量着她,微笑,“虽然是私人媒体主管,但可是国会议员的媒体主管啊,薪酬、人脉、资源……不心动吗?”

    苏闲想了想,还是婉言谢绝。

    凌言皱眉想了下,实在不忍明珠蒙尘,无奈又恼怒地问她那需不需要他的介绍信,也方便她挂靠大型媒体。

    苏闲噗嗤笑了,抱歉道,“议员真是要辜负你的心意了,可我就是个不着管、无拘束的人,这几年都我当自由记者都习惯了,也习惯当自己的总编辑,我是真的不想回到那种要迎合很多人,要过很多关,写完也要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时候了。”

    凌言烦恼地摆摆手,想着大概不能操之过急。就在苏闲“自由可是很难得的”的时候,吴律师的消息刚好发到凌言的个人终端,他祁思明讨论之后案子有新进展,让他们来线上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