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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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姐陪凌言看心理治疗师时曾经听过这么一句话,是这世上天生就有一些人,凭着直觉就可以知道如何帮助创伤幸存者,那些人擅长创造安全的环境,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给受伤的人重新建起一个简单安全的社交参与系统,但是她照样听过,所有人愤怒失控起来都一样,任何天使都可以变成路法西,变得有威胁性、攻击性,然后以更大的强度、烈度去中伤那些创伤幸存者。

    何姐那天在楼下一直心烦意乱。

    不管是凌言自己的团队,还是博奇的幕僚,这些人都是精心筛选过的,嘴都很严,他们知道什么能什么不能,但是那些检修人员不同,所以她只能一个个谈话、签字、给钱封口,等把人都送走了,她这才有了喘息的时间,着急忙慌地跑上了楼。

    那天也快要把她吓坏了。

    门她没敲几下就开了,祁思明一脸阴霾地走了出来,何姐下意识地就后退一步,只见祁思明的头好像被凌言砸破了,血骇人地就一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淌。

    当时她一颗心都凉了,想这俩人到底是起了多大的冲突啊。

    祁思明漠然地扫了她一眼,有血流进眼里,他抬起胳膊胡乱地蹭了下,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

    当时她心里其实还是怀着一丝侥幸,她想着要是真架,凌言把祁思明了也就了,她心惊胆战又一厢情愿地祈求着,祈求祁思明千万别对凌言动手啊。是,是她心偏,她帮亲不帮理,想着凌言就算有错,就算对不起祁思明,但别人不清楚,她可是知道凌言那个心理状态和身体状态的,他要是了他,那不是在要他的命吗?

    大概这种愿望太无耻了,从上到下没有哪路神仙能理会的。

    所以何姐进屋时,就看着凌言全身阵挛着,扒着盥洗台,跪在地上。当时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整个浴室看上去像是凶案现场,他惨白的后背全是血,脚下甚至淹出了一块血泊。

    祁思明是下了狠手了。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何姐的手脚冰凉,她倒吸一口凉气,砰地一声,脚一软,险些就摔在了地上。

    还好这一次,凌言是有神志的,他颤抖着扭头,然后虚弱地开了口。

    他对她:“帮我拿下药。”

    *

    何姐那天真的吓哭了。

    她一边调家用医疗机器人帮凌言处理伤口,一边地翻着浴室那些储存格子,怪只怪凌言平日里藏药藏得令人发指,她一边流泪,一边双手颤抖着,感觉辨认那些瓶上面的名称就能把她逼疯。

    “别哭,哭什么,”

    凌言尽量调整呼吸,强制安抚过动的心速,轻轻对何姐,“我又死不了。”

    何姐的妆都花了,也不管有没有形象,满心委屈地朝他喊,“他这构成故意伤害了吧,他怎么这么混蛋啊!我们报警,我找律师,我们让他把牢底坐穿!”

    凌言被她逗笑了,咬着牙道,“什么傻话呢。”

    *

    再后来何姐联系了凌言的心理治疗师上门,因为害怕凌言服药后失控,甚至让他们偷偷带了安定剂和束缚带。看到医生来了,带着各种专业设备要给他做检查,凌言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自己没事儿,就只是有点累了,能不能只趴着做点生化检查,他想歇着。

    吃完药的凌言总有些麻木,何姐却不放心他一个人呆着,问他不关门好不好,凌言随便。

    过了一会儿,医生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的卧室,凌言就裸着背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落针可闻的安静里,他能听见隔壁房间医生讨论的窃窃声响,能听到家用机器人收拾浴室的咔嚓咔嚓的声音,能感觉到后背火烧火燎地疼,然后他就在混乱的杂音和疼痛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平时工作的时候凌言的觉总是很少,三、四个时就够他支撑一天的了。

    可这一次,他一口气睡了二十个时。

    中途他醒过三次,都是深夜时候,一次是要喝水,两次是吐了。

    第二天的时候,他醒时发现博奇居然在,就坐在他床边。他无端有些紧张,问自己怎么了,睡了多久,何姐眼睛通红,脸色也有些憔悴,但是还是笑,跟他没睡多久,能睡着是好事,明身体在启动自我保护。

    她没的是,凌言这20个时里梦中一直惊厥,一直流汗,半夜的时候忽然血压飚高,心动过速,身子震颤得医生都要控制不住了。何姐是实在害怕了,没办法了,这才半夜把博奇叫来了,这要不是这里一直离不开人,她真的是拿着刀去砍祁思明的心都有了。

    *

    所有人都知道只要有外人在,凌言就会尽量地控制自己。可剧烈的创伤后,情绪或许能控制,但是身体没法控制。它会先于意识,破开所有伪装,做出最疼痛、也最真实的反应。

    前两天的危险期里何姐一直在想,是啊,福兮祸兮,凌言为什么要爱上祁思明啊,他给他那么多的圆满和宽慰,到头来,又给了他那么多他根本招架不了的崩溃。

    何姐守在他的床边,轻轻摸着凌言光滑细腻的手腕,轻轻抚摸那些修复整形过的、不仔细寻找根本发现不了微微凸起,看着他的脸,感觉一颗心都要碎了。

    她一直记得九年前,她当时念大二,因为学校的志愿活动的缘分,之后一直不要脸的在服务中心缠着他,那个时候的凌言才十六岁,漂亮精致得和娃娃一样,他甩不脱她,他就给她写字,自己有很强的负向精神障碍,让她离远点,不然会受影响。

    *

    没有人会那么自己。

    Ho从没见过有人会那么自己。

    都是二十三对染色体的人类,谁比谁高贵啊?可是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居然已经自我厌恶到了那个程度,他把自己看成一种病,看成中世纪的鼠疫、十八世纪的天花,看成十恶不赦、合该人人避退的传染源。

    她当时推了他一把,很用力地那种,:“你在想什么呢啊?”

    *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前段时间刚从精神疗控中心出来的,她问他既然出院了,那明你好了啊,他垂着头摇了摇,用个人终端字,写没有。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在家进行保守治疗,主要是吃药。但他那时候好久不话了,据有一年了,他养父害怕他以后真的语言障碍,才强行安排他到服务中心的。她见过他接线,哪怕对面的是老得牙齿漏风的老人,他也能因为发音缓慢帮不上忙,急得汗流浃背、手足无措。

    他是想自救的。他一直在努力自救。

    他我知道很多人不信,但是我真的不想死,我只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人类在经历最糟糕的情绪时,为了摆脱那种心碎的内在感觉,都会用一些极端行为转移疼痛的。他们会割伤自己来镇痛,会用流血的方式来让自己放松——他们撕开自己的外在,只是想对冲掉自己内在的疼。

    在那么多难熬的晚上,在何姐不知道的时候,当药物缓解不了他,食物和行为治疗拯救不了他,他都会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去急救电话,求中心医院的人来接他。

    可也是那一年,博奇医疗改革恰逢的攻坚期,各大医疗机构公开财政,叫嚣着难以为继、补贴不足,民众看不懂这背后的高层博弈,愚昧无知地转向炮口,开始指责那些不思经营、不能盈利的医院和科室,随后,中心医院的急救科内的高频拨的患者被人在网上曝光,可爱的纳税人们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众口一词地痛骂起那些总是拨急救电话的人们,他们占用医疗资源,没事儿就要去医院急诊室到此一游。

    ***

    多少人可以轻松地过此一生。

    他们随便生活,随便埋怨,随便发,随便咒骂。眼瞎耳聋的不知这世上还有另一些人,他们用尽了全力,只为了过正常的一生。

    *

    那一天,医院在滔滔民情中,取消了这些人的救护车服务。

    也是那一天,凌言求救,等待救援无果。

    二十二岁的Ho看到那名单里熟悉的号码时简直懵了。

    她报了警直接车到了郊区,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凌言当时就倒在客厅的血泊里。

    **

    他割脉,血流得身子都凉了。

    手腕外翻着狰狞的伤口,不是横割,是竖割。

    他怕自己死不了,好几条刀口叠加着,都快把手腕割烂了。

    而罪魁祸首就在他的个人终端上。

    一条条陌生的信息,一列列陌生的来电,最近点开的那一条写着,“有病治不好,那你别治啊,什么求救热线?浪费我们的纳税人的钱!”还有……还有……Ho当时快速地翻过去,整个人都不寒而栗,所有的信息都大同异,他们残酷又野蛮地、对着当年那个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要活下的凌言——

    你怎么不去死啊?

    **

    人生真的太苦了。

    多少蹒跚踉跄的自救,不如一条要杀人性命的舌头。

    真的不用多。Ho那天如果晚看新闻五分钟,这个人就救不回来了。凌言就真的救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