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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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想给这一份拐入死角的感情最后一丝生机吧,凌言第二天时睡时醒的时候,培育中心早八点钟来了电话。

    当时何姐刚身心俱疲地熬完整个通宵,博奇也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凌言的各项身体动态指标,医生们大气也不敢喘,来电的铃声就这么突兀地响了,何姐接通,只听低气压中那一边的Abby语气轻松而愉悦,着今早培育室中23个单倍体胚胎有1例成功存活,目前发育正常,已经具备转移母体的条件,还她刚刚联系祁先生,只是那边一直关机状态,所以她先来给凌先生致电。

    Ho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单什么倍……胚胎?什么意思?”

    Abby笑了笑,是胚胎已经培育成功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恭喜了,祁先生和凌先生已经有孩子了。

    *

    一时间,Ho百感交集。

    床上的凌言因为后背有伤,只能趴伏着入睡,左肩胛裹着厚厚的纱布,右翼削薄的后背露在外面,时不时地还会神经性地抽搐一下,好像梦里在重演自己被割皮刮肉的一幕。美人微微蹙眉,常人就是要跟着心疼的,他这么一副痛苦不安的样子,何姐怎么能不愤恨?那时候她是真的生气的,她特别想跟Abby一句胚胎你们给处理了吧,这孩子不要了。

    可是她知道不能意气用事。

    祁思明的态度她懒得考虑,但是凌言现在态度不明,她害怕自己会伤他的心。

    好在还有博奇在旁边替她拍板,他胚胎就先放存在培育中心吧,这是两个孩子的事儿,他们自己拿主意,现在两人都在气头上,先瞒一瞒,以免再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然后还特意嘱咐了培育中心不必再联系祁先生了。

    *

    那几天的确是忙得够混乱的,第一个晚上凌言在直播里惊天曝光,然后整个团队一直忙着白水港的热线,第二天处理照片危机,当天下午凌言又病倒了,一直到第三天才算是稳定了点,但好在何姐心够细,一堆大事儿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她也没遗漏了凌言吩咐她的找人去XXI区接Sophia。

    苏闲因为深入调查III区事件遭人报复,现在人还在医院尚未苏醒,这个当口,她的女儿的确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

    但是很明显,接是接了,何姐没有那个多余的精神头去仔细应对这个丫头片子了,她让Marsh把人接过来,想着随便安排给她一个客房让她老实呆着就好了,凌言身体情况未知,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跟着紧张,孩子就应该乖乖的别给大人捣乱。

    谁能成想,这个孩子一进门就直奔主卧来找凌言。

    当时凌言刚睡醒,左手还不怎么能抬得起来,正靠着床头姿势不便地喝营养粥,看到Sophia闪电一般地闯进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想要阻拦的Marsh。难得地,凌言脸上露出一丝笑,道,“Sophia来了啊。”然后给了Marsh一个眼色,不要紧,他没事。

    *

    何姐不动声色地用挑剔的眼神量Sophia。

    不得不,这姑娘本来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短短一个月,出落得更漂亮了。顶级学府的熏陶让她落落大方,最聪明的同龄人的围拢教她沉稳低调,看着她头发上价格不菲的发带和校服上的胸针,就能猜出来博雅学校里有多少权贵子弟对她大献殷勤。

    对美丽同性善妒的心思还没转过一周天,只见这个姑娘在看到凌言的时候,气场陡然一个大转,像危险之中终于看到了值得信任亲近的长辈一样,一下子就扑了过去。

    第一句她就道,“阿言哥哥,我手里有重要的证据,我妈妈让我一定要当面给你。”

    *

    苏闲早就料到自己会遭到迫害,所以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在Utopia整个架构的网络系统之外,使用密码学的方法关联了一处数据块,收集到材料之后就上传到那里,以备不时之需。

    她告诉了Sophia,也考虑到了柳宋许多事情没有凌言的如臂指使,所以她叮嘱女儿,如果她分不开身没有来接她过周末,那凌言哥哥会来接她,到时候一定要把那个数据块给他。

    而苏闲最后上传的那份资料不是别的,就是闻句悦当天拼命想要销毁的那份。

    *

    何姐原本不想拿工作来烦凌言的。

    人类最痛苦的莫过于爱与失去,她不想在他本来就很痛苦的时候再施加什么压力,白水港也好,受灾百姓也好,孟时昶也好,祁思明也好,可去他们的吧!凌言本来就这么个内向型的性格,温厚广博全是对着别人的,可是谁来可怜他?一个善于宣泄的人一般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心理问题,而凌言精神障碍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外向的情感完全无法表达,他接受了别人的焦虑、痛苦、愤怒,自己的却丝毫发泄不出,这不是要逼着他崩溃吗?

    何姐从昨晚起就收起了这个屋子里的所有尖锐物体,监控和仪器检查同时开着,一直严密地看着凌言,就怕出点什么事情,哪怕博奇那么博奇那么沉稳老练的人,即使面上不,也能看得出来他多紧张,早上四点多钟就让安保收拾东西,要搬过来住几天。

    他们都亲历过当年,所以知道凌言发病时有多可怕,所以一点“万一”的风险都不敢担着。

    *

    所以何姐假笑着上前一步,很想礼貌地把Sophia请出去、留凌言好好吃饭休息。

    只是她没想到,是博奇在门口出声拦住了她。

    他把她喊了出去,在安静处喟然长叹,然后对她,“白水港是他未竟的责任。我们就给他点信任,也给他点工作。”

    何姐本想反驳。

    博奇却继续接道,“我们能做的是照料他的身体,不是他的情绪。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他有责任心,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

    *

    可能真的就像博奇的那样吧,凌言已经不是当年的凌言了。

    他知道作为长辈还有Sophia这样一个未成年需要照顾,作为领导他还有一个团队班底需要他给出指示,作为官员他还有一起重大突发公共事件需要关心,所以情理之外、预料之中,他的各项身体指标都在顽强而缓慢的恢复。

    好像经历过那么多生活的巨变,他已经有了一个无坚不摧的精神世界,也好像他曾经为了一个人振作起来过,那个人虽然离开了,但到底在他身上留下了光的痕迹。

    *

    博奇白天上班,晚上就准时回家和凌言一起吃个饭,话,聊聊各方动态。何姐看第三天凌言情况稳定了,就叫了整个工作团队都来凌言家里办公。

    其实那天康澤视频的事儿真的很尴尬。团队内部就那么几个男的,何姐四处封口的时候,好几个人一个一个地偷偷溜厕所,她当时心想还好祁思明没看到,不然这火搓得只会更大,虽然这只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硬了也不明他们对凌言有什么想法,但是……诶,还是很尴尬。

    尤其凌言这个上司虽然看着好看,但是平日里过于严肃,拙于温柔,何姐也害怕经此一事,团队里人心思动。原本就是非常枯燥沉闷的工作,他们还总是加班加点,不是在核对法案的判例和引文,就是在处理应急事件,所以何姐也抽空和下属们聊了一聊。

    反正聊下来还是挺惊喜的,何姐之前并不知道自家的冷面上司风评这么好,一个一个的都在自家老板很大方,钱给的从来都是最厚实的,哪怕有些没有太多直接接触,但是凌言永远能直接出他们的名字和具体工作,工作嘛,虽然要求得非常严格,但是比起其他官僚办公室人浮于事的状态,就知道这种工作感觉棒极了。

    有几个人还明确地让何姐宽心,他们不管凌先生和多少人有过纠葛,那都是他的私事,他们永远会在凌先生身后支持他。

    *

    所以第三天的时候,他们来的时候还带了水果和花,摆满了卧室的长桌子。

    凌言无事时翻了翻了上面绑着的祝福寄语,后来还笑着问闻,“怎么你送的花和别人的不一样?”

    闻讷讷不能言。他送的是红玫瑰。

    凌言温和地朝他笑了一下,没什么,然后去后面花园找Sophia去了。

    *

    凌言休息了一周。而这一周里,外界山雨欲来风满楼。

    娄昆在VI区发表公开讲话,对XI区救援情况、群众安置情况进行回应,对搜救人员、支援人员工作进行表彰。出人意表的是,娄昆在表彰人姓名中特意提到苏闲,对这位底层记者的职业精神素养致敬,对她在白水港事件里英勇无畏的贡献表示感谢。

    当时苏闲还在昏迷当中,当然不能出席,但是Sophia紧紧盯着新闻直播,觉得与有荣焉。

    新闻发布会结束的时候,镜头外一个人声高声喊了声娄区长,然后尖锐问道,在VI区记者擅自调查政府内部工作情况,难道不会惹上官司、担上责任吗?

    VI区媒体没有脊梁不是新闻了,狭窄的报道空间里,新闻实践让步庞大的政治现实也早不是什么新闻了。

    娄昆本可以不理会,但是他却在快退场时折了回来,高声道一句不会,一个媒体人,没有任何政治和司法权力上的优势,若是从不退却,孜孜以求的只是为了揭露更多被遮蔽的黑幕,那如果这样的言论都不能免责,那还有什么样的言论可以免责?如果我们不允许人民讨论白水港这类事务,只能用删帖和屏蔽来处理,那公共的安全又如何得到保障?

    *

    镜头外,何姐为凌言递水递药,问,“您跟娄区长提的苏女士吗?”

    Sophia敏锐地转过头来。

    凌言回答着何姐,却看着Sophia笑了笑。

    “敏锐地关注灾难,力所能及的为官方提供线索,推动侦查,本就该受到褒奖——这是苏闲应得的。”

    首都纬度偏高,五月初的时候仍是春光正好。

    花园里金英翠萼,香药葡萄,Sophia和凌言坐在树荫底下,两个人交相辉映,生出一股野生野长的美丽绝伦。旁边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球累累地垂挂下来,称着他们一样的肤色如鹅胰,一样的瞳色可见底,一眼看去,漂亮得不可思议。

    何姐露出淡淡的微笑,“VI区多少年都没出过一位像样的记者了。”

    凌言淡然一笑,“别急,将来会有很多的,名记,名媒体,都会有的。”

    *

    白水港报道会有划时代的意义,苏闲会成为旗帜和标杆,引领这个曾经孱弱的VI区新闻界、言论界,不断地揭露这个社会的痼疾和黑暗面。

    来,不仅仅是凌言在变,娄昆也在变。这个一生都一不二的强势的男人,现在也逐渐体认到社会的良性发展,不仅仅需要自上而下的推动,还有需要体系之外的监督和社会干预,相信在将来,他可以给VI区媒体一个健康的发展环境。

    ***

    “不过这件事不急,但是眼下有件事挺急的。”

    何姐道,“我听博奇先生,首相原本是属意你去III区调查的,但是您这不是被绊住了嘛,后来他就挑了内阁成员去,反正这次调查里,巴格特是栽了,但是目前还没查出来区管委会闻句悦他们有什么重大问题,娄昆昨天整理了您的资料,向首都递交举报材料。”

    ***

    2094年5月初,反Utopia管委会运动自上而下浩浩荡荡地兴起。

    以VI区区长娄昆递交举报材料为起点,材料里面详录了了VI区管委会多年来的不法问题,只相隔一天,XXI区、LI区等其他区长纷纷响应,联名上表希望取缔区内管委会,发起了著名的倒U运动。

    除了地方派,中央派也有响应,柳宋、雷诺和博奇为首的几个内阁内部成员,《阅人间》参加过的上一期全体官员,也不断地声援其中。

    只是管委会势大力沉,政府内部又迅速分为两派,虽然开局声势浩大,但是这一场只牵连政府高层的运动在一周内迅速胶着,难分上下。

    “娄昆这个人太正了,太正的人煽动不了人的。”

    凌言坐在自家庭院里巨大的桑树树荫下,手里的是他已经看了好几天的苏闲艰难保存下来的资料,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淡淡道,“那把这个曝光吧,让民众都看看管委会的嘴脸。”

    白水港那天晚上倾倒的究竟是什么,闻句悦又在掩盖什么,是该有个分明了。

    ***

    然后他又道,“康澤很有可能和管委会有联系,你留意一下那边的动静。”

    何姐一顿。

    凌言用着和自己无关的、谈论天气一样的语气对她,孟时昶的事情当年他做得很干净,唯一知情的也就是康澤,他和孟时昶已经有五年没有联系了,管委会能这么精准地找到他,这里面一定有康澤的事情。

    康澤此人心思深不可测,他不知道他想图什么,是要报复他之前的篡位逼宫,重新整肃国会的权利势力,还是单纯地想在选举的关键期,给首相制造点麻烦,这个他还不好,只能先留一手防备着。

    ***

    凌言冷静得有点可怕,何姐也只能诺诺好,然后她试探着,支吾着,“还有一个事情。”

    凌言挑眉示意她有话直。

    何姐心翼翼道,“培育中心三天前联系了我……他们,您有女儿了。”

    *

    女儿……

    多好的名词。

    *

    娉娉婷婷的春光里,凌言却一寸一寸地冻住表情,花色灼灼间,竟似有血色尽失。

    何姐看着他,忽然无话。

    是啊,不是凌言一个人的女儿,那也是祁思明的女儿。

    这些天她一直在等他问祁思明,她知道凌言一定会问。

    可是他没有。

    他从睡醒开始就跳过了这个话题,不问她他睡觉期间那个人有没有来电话,不问她那个人是想和他得过且过还是一拍两散,不问她有没有收到什么道歉或者指责……他什么都没有问,他甚至问了问南乐街门阶采访之后孟时昶怎么样了,他都没有问祁思明。

    他就好像当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一样,当这个人是运算中的哥德巴赫猜想,知道自己用尽全力也解不开,所以干脆看也不看地直接跳了过去。

    **

    最后凌言点了点头,轻轻:“知道了。”让她把那个胚胎带回来吧。

    何姐以为这就是转圜了。毕竟两个相爱的人不管闹到什么地步,一旦有了血脉的联系,总要是为了它让步的,又或许这个逻辑是反过来的,他们本能就是想要让步的,一份血脉,不过是充当了一个有分量的理由。

    可是何姐想错了。

    就在那天晚上,凌言印了一份离婚协议,毫不犹豫地,在姓名栏上签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