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穆云清和凌殊坐在最高的山头，看着夕阳升起,灼眼的亮金色毫无避及地洒向万物。

    未到午时,幻境开始关闭。

    “清儿等我去看你。”离开的前一秒,凌殊朝她柔柔一笑,红唇在她的额前印下一吻,松开她的。

    视线里的一切猝然扭曲，强大的力量拉扯着，让她的胃里一阵翻滚。

    索性这种难受感维持的不长,几个瞬息的功夫,穆云清再度抬眼，脚下成了波澜翻动的海面。

    坠海之前,穆云清驱动灵力,站稳后，才发觉周围海域里已经多出了不少落汤鸡。

    修士、妖族，甚至还有魔族。

    穆云清下意识地用目光寻找凌殊，两人目光相接时,她才发现对方早就找到了她。

    凌殊遥遥朝她笑着,笑容云淡风轻却温暖地让人想要和他一同牵微笑。

    穆云清目光软了软，最终还是让一时的理智占据上风，成为了修士捕捞大队中的一员。

    把受伤的弟子送往岸边，解除妖族对弟子发动的全目标攻击，妖族被迫落荒而逃一阵忙活后，北海海域总算恢复了平静。

    幻心境消失,现如今北海周围只剩修士和留下来帮忙的魔族。

    莫诚毅在列的五大掌门前去向魔族致谢，三言两语后，掌门退回，凌殊率领的魔族转眼消失。

    穆云清直到凌殊完全找不到踪迹，这才敛眸，心口却还是温热的。

    真正爱上一个人，选择将自己交付给他时，那就注定，她生出了无法忽视的软肋。

    而穆云清愿意接受，并情深不悔。

    ***

    回宗门的路上，穆云清才有功夫注意这次的弟子进入历练的结果。

    抛开提前捏爆传位石离开的弟子，剩下死在幻心境里、幻境关闭也没有出来的弟子共有三十七人，数量不少。不过往好的方向看，最终归来的弟子，或多或少在修为上都有提升，其中最显著地，则是大师兄楚萧。

    “师兄，恭喜！”穆云清站在弟子同在的飞行法器上，走向楚萧。

    楚萧执剑而立，背影挺直却生出萧索的味道。

    他早已察觉到穆云清的靠近，却只在她出声时，才缓慢回头：“你的修为也快要突破了。”他淡淡开口。

    幻心境的三个月，楚萧成功从分神中期抵达分神后期，幻境中的雷劫显然强于外界，同时从中受到的裨益也更多。

    穆云清将度的雷劫是阶层的跨度，必定比层级之中跨度的雷劫更为凶险，即便让他做同样的选择，楚萧也不会涉险选择在幻心境中跨层级渡劫。只不过，兴许她就算选择渡劫，也不会出事

    “你身上的气息，进宗门之前，最好遮掩一下。”

    穆云清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楚萧的是她身上沾染着的、属于凌殊的魔气。

    穆云清用灵气将属于凌殊最后残留的气息覆盖，两人草草交谈两句，一时无话，她选择去找位于最前排的师父莫诚毅。

    楚萧轻声应后，没有回头去看她的离开，只是神识扩展的画面中，一直存在着她的身影。待到师妹的身影融入弟子之中，楚萧闭了闭眼，内心的某一处，像是放下了什么，可那一处的确实，却让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或许，这样也好。

    楚萧无声默念着。

    起码，她是幸福的。

    穆云清去找了师父莫诚毅，叙述幻境经历的同时，主要想打听纪青阳的情况。

    提到纪青阳，莫诚毅的目光沉了沉。

    穆云清眼皮一跳，生出不好的预感。

    “师弟他”

    “青阳他，唉，可惜了。”莫诚毅叹了口气，视线转向结界外匆匆掠过的浮云，愁绪凝聚在眉心。

    穆云清心往下坠，沉默地听着，从师父话语中一点点复刻出纪青阳的情况。

    纪青阳在进入幻心境的第三十日捏爆传位石离开，他突兀出现在北海上端，神情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癫狂。

    他已经分不清幻境和现实，即使出了幻心境，面对修士众人，仍然以为自己仍在幻象里。

    而他面对“幻象”的方式，是无理智的屠杀。

    莫诚毅留守在幻心境之外，合多人之力，才将纪青阳束缚住，捆绑回了承邬宗此间数日，纪青阳不改挣扎，甚至重伤多名同门弟子，莫诚毅无奈之下，只能亲将他关押在后山的山崖下，由结界镇压。

    理想的画面被现实冷酷击碎，穆云清有片刻的恍惚：“那他现在呢？”

    莫诚毅：“不算太差，心魔已经被他自己控制，不过修为上，毁去了大半。”

    莫诚毅完，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联想到山崖之下纪青阳的表现出的痴念，本还想再几句，然而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得不到的，便不该过于强求。这种事，也无法归咎到他人身上。

    “他向来最听你的话，若有会，云清你去劝劝他。”莫诚毅最后到。

    穆云清恍惚地点头，内心却如坠深渊。

    有一瞬间，她甚至有些荒谬地埋怨起凌殊。凌殊告诉过她，亲眼见到纪青阳离开幻心境，可纪青阳究竟怎样离开的，如此看来，多半是凌殊的强制之下。

    因而，纪青阳会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可这种念头刚生，就被穆云清原地掐灭。这件事上，根本没办法怪罪任何人。

    若是凌殊放任纪青阳留在幻心境里，真的不会出现更可怕的结果吗？纪青阳的执念，早就超出了她的认知。

    若真要归咎错误，可能和纪青阳相处的每个人都有所牵扯重申因果，在现阶段，已经没有太多的意义。

    回到承邬宗的时间在午后，穆云清没有立即前往后山的山崖，在屋里停留了一阵，细细回忆完有关和纪青阳的记忆。沉下心后，这才往后山走。

    师父，在纪青阳清醒后，山崖的结界便被撤除，然而他一直没离开。

    穆云清原以为会走到山崖下寻找他，却不想只是走到后山，便遥遥地看到坐在山崖边的纪青阳。

    他的身上是一席青色弟子袍，黑发没有用玉冠高高束起，而是有些懒散地仅用一根青色发带松松垮垮束着，他像是早就知晓穆云清会来，她还未靠近，他蓦然转身，明朗的五官上依然洋溢着穆云清熟悉的笑，只是那笑容中阳光盛放的味道淡了些，多了几分释然后的成熟。

    “云清师姐。”他出声叫她，笑容被嘴角拉扯地更为灿烂了些。

    穆云清的眼里忽地有水光晃动。

    她缓缓平复心情，走上前，眼前递过来一双干净白皙的大。

    穆云清搭上去，和他一样坐在山崖边，两腿悬空，晃荡在风中。

    后山的据地极高，周围群山在他们的眼中一览无余，穆云清吸了一口气，云层缭绕中的丝丝凉气沁人心脾。

    “师姐，你还记不得第一回见到我的样子。”纪青阳缓缓开口。

    穆云清喉头哽了一下，她不知道纪青阳所的第一回是不是和她脑中一样，但她还是开了口：“第一回具体的哪一天我记不清楚，但我记得，那是我入师门的第十一年，也就是你进宗门的一年以后。”

    纪青阳目视缥缈的云层间，指攥住身旁的一颗石子。

    石子反复摩擦着他的掌心，尖锐的部分碾磨出钝钝的疼，他却不在意。

    “我听其他弟子，舒武师叔门下有位资质绝佳的弟子，资质几乎能和千年一遇的楚萧师兄相平。”穆云清回想过往，嘴角勾了一下，“那时候的我，虽然已经身为大师姐，可实际上，我的内心不如表面那么冷静。听有弟子竟然能和大师兄资质相仿，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庆幸宗门里又出了一位旷世天才，而是恐慌。”

    纪青阳诧异地转头。

    穆云清耸肩：“我当时特意找了个由头，前往舒武师叔的院子，目的就是为了看你一眼。”

    纪青阳忍不住顺着她的话问下去：“然后呢？”

    这段记忆在他的有关师姐的诸多回忆中，并没有留下浓墨重彩的笔划。

    穆云清抿唇，和他对视着：“人当然是看到了，不过当时的你只是个奶娃娃，我虽然不忿未来可能又要被你抢风头，对一个奶娃娃我也做不出毁天灭地的事情来。”

    纪青阳被她的语气逗笑，失笑的同时，心里多出来的情绪却分不清是什么。

    穆云清晃了晃双腿，重新将目光挪向远方，用轻松的语气继续道：“你和大师兄可能都不知道，你们两个究竟在曾经给了我多大的阴影。我每时每刻修行可不是为了赶上你们，而是不想被你们落下太远，免得我这个宗门大师姐脸上没光。不过也同时，多亏了你们，我才能那么稳固又坚强地坐上大师姐的宝座！”

    待一切尘埃落定，穆云清回想过去，反倒生出了庆幸的感觉。

    然而这席话落到纪青阳耳中，却是另一种味道。

    他竟然不知道，这么多年，云清师姐原来一直顶着他的压力在拼命，也怪不得纪青阳从前便觉得，大师姐对他格外疏离。

    一时间的开，反倒让纪青阳内心更加释然。

    “那师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潜心修炼吗？”他转开了话题，突然觉得和师姐的第一面不需要在执着地印在心底了。

    穆云清：“为什么？”

    纪青阳忍着笑：“我一直都想让师姐看到我，而修仙界最能出彩的方向，就在修行上。”

    “”穆云清一阵无语。

    所以两个人兜兜转转，原来都在无情地互相伤害。

    山峦间的风袭来，穆云清深吸一口后，连带着心口的这一口浊气，狠狠吐出。

    “师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纪青阳突然出声。

    穆云清扭头，伸撇开吹到眼前的发丝，开口：“你。”

    纪青阳鼻息：“如果没有凌殊，他从来没出现过，我和大师兄之间你最终的选择，可不可能是我？”

    虽然这个问题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询问，但如果可以，他还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即使师姐给出的回答，可能只是欺骗的安慰。

    穆云清的脸色以肉眼可见地沉下来：“你真的想知道答案。”

    纪青阳点头。

    穆云清重重地抿了下唇，干脆地：“不会。”

    纪青阳和楚萧，六年以前，这两个人可是她的眼中钉、心头刺！

    表面上能维持镇定全身大师姐的理智在作祟，喜欢上他们，选择两人共度余生她一定是受虐还不够！

    看清楚穆云清扭曲的表情，纪青阳忽地反应过来。

    随后，他也笑起来。

    两个人一阵“会心”地微笑后，纪青阳心中的负担突然间轻了不少。

    两月前，他被关押在山崖下，挣扎数日总算清醒时，他的内心是沉重的。

    散去四窜的灵力，修为一举从分神中期坠入元婴前期，那时候的他，不过是接受了现实，接受了，永远也得不到师姐这件事。

    而如今，不过是言语间的几次回转，纪青阳突然觉得，他和师姐的关系，远没有自己以为地那么被人横差一脚。

    甚至可以，他们能抵达如今的地步，还有凌殊参与的功劳。

    不过，纪青阳是注定不会感谢凌殊的。

    他松开了掌心的石子，任由它翻滚到再寻不到的未知地界，纪青阳掌撑在身体两侧站起身，随后再度朝穆云清伸。

    “师姐，时间不早了，我送你。”

    穆云清在他的力道中起身，站稳后便收回。

    两人同步往前走，纪青阳却只把她送到后山的入口处便不在走。

    “我在修为回到分神之前，会一直住在后山，这可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决定，云清师姐你可不用担心我。”纪青阳笑得俏皮。

    穆云清心头却是一阵酸涩，可最终，还是没出劝解的话。

    这是纪青阳的选择，任何人都该尊重。

    穆云清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转身，脚步刚挪到，身后却拥过来一个怀抱。

    “师姐，我能抱你一下吗？就一会儿。”

    低低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盛满孤独和落寞，穆云清挣脱的动作一顿。

    “谢谢。”纪青阳很快收回了双臂，却在怀抱完全抽离前，唇面压在她的脑后，贪婪地印下一吻。

    穆云清觉察之时，他已快速抽身，站定到了穆云清一米之外的距离，正多了分得意地笑起来。

    身后的晚霞已然褪去，化成了点点星光，纪青阳的眼里却像是重新满载阳光，恣意灿烂起来。

    “云清师姐，我祝福你，希望你永远幸福。”纪青阳字句清晰地着。

    穆云清忍住心脏的颤动，微笑地点头：“好。”

    她转身，这一次再无停留。

    身后的目光一直维持到路的尽头，穆云清站在岔路口，脚步停顿了半秒，终究忍不住回头。

    纪青阳朝她挥，是告别，更是祝福。

    她也惟愿，身边的所有人，一切安好。

    作者有话要：　　写完了大师兄和青阳，下一章，该轮到晨枫师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