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清明
吴攸在案旁坐定, 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信封封口的地方。
因为落在泥水中, 这信封已经变得像干枯的树叶一样, 有些发脆, 又皱巴巴的,不过, 吴攸能看出来这信封虽然薄, 质量却不错,里面的东西应当没有损坏。
她自言自语道:“伸头是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谁怕谁呢?!”
虽然这么,她基本上肯定,赵扬应该没有看过里面的内容。但是至于他猜到了多少,吴攸就不知道了。
她把心一横, 将那封口心的撕开了,把里面那一张纸抽了出来。
里面用字一行一行的记载着,那些大晋的臣子们最近的几次密会,时间、地点、会议的长度,还有会议之后他们的动静。
吴攸很乐意看看热闹,不过,这里面并没有提到任何与她的身份相关的东西。
只是,她确实读到了, 正如谢瑾时所的, 他们最后一次密会之后,开始频繁的派出一些人手,在周围的州县闲逛, 扮作商贾和过路的旅客,和当地的百姓聊天询问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南方来的人。
他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那密探记载的很是详细,吴攸发现,这些人寻找的人,除了是“从南方来的”之外,没有什么具体的特征。
这就明,他们并不是以自己为目标。谢瑾时多半是在吓唬自己。
不过,虽然“南方”这个特征听上去很宽泛,可眼下在夏地和齐地,南方来的人并不多。若是凑巧,或者不凑巧的话,他们不定也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毕竟自己逃出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沿途向那些村民们讨要吃的和喝的。
吴攸叹了口气,希望自己的“死讯”能快点传过去吧!
她正要将这一封信烧掉,忽然发现,在那信封里面,好像还有一张叠的更的纸。
她忙把手指伸进去,将那方块一样的纸掏了出来。
待她把那纸慢慢展开,她多少有些惊讶——这是一张画像。画的,是一个少年。
吴攸量着和她相似的凤眼,尖瘦的脸,甚至连目光中的一丝锐利,一丝威严,都画的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这张纸背面的下半部分,密密麻麻记载着晋兆帝所有的子女的名字,和他们的生辰。
慕攸行的名字被用红色的笔圈了出来。
等她看到慕攸歌的名字,和慕攸行紧紧挨着,虽然什么也没有标注,但也足够让她心惊胆颤了。
吴攸毫不犹豫的,把这两张纸连带信封都点着了,火苗跳动,很快就把那薄薄的两张纸燃烧成了灰烬。
吴攸隐约觉得,赵扬把这封信交到她手里,其实是希望吴攸能将自己的身世亲口告诉他。
她的表情变得有点严肃,很快,她就会有一个新的身份,她会彻底告别“慕攸歌”这个名字,她会换回女装,住到朔州一家姓吴的大户人家的家里。
吴攸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若是不和其他地方的豪强联姻,那么,让当地的人知道他娶了一位朔州名门望族出身的女子,更能让朔州,甚至是整个齐地的百姓安心。可谓是一举两得。
夕阳中发生的那一幕,可以算得上是她的人生中,到目前为止,最最难以置信的一个时刻。而那杨树林掩映中的的村落,也将是她人生中最难忘记的一个地方。
然而,随着那瞬间永远留在了记忆里,吴攸开始认真的思考那些赵扬没有回答过的问题。
吴攸想,如果她嫁给赵扬——虽然听起来惊悚,但是这是一个可能会发生的、她不能再继续回避的选项——她在这个时空里的位置和立场,就永远永远都不能再改变了。
尤其是,他们或许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吴攸暗暗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像自己的父母一样,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带到世界上,却又弃他/她于不顾。
可是,她真的能彻底割裂和“慕攸歌”有关的一切么?
现在的她不怕赵扬知道自己从永州带出来的东西,但是,她总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过重大,其中的种种关节,她未必全都知道,而种种利害,她又未必都思考过了。
赵扬虽然绝对不像周曾那样,敢于跑到皇宫里去烧杀抢掠,甚至弑君,但他对大晋皇室的态度,虽然表面上忠诚的很,可实际上,却多少有些若即若离,让人感觉难以捉摸。
冥冥之中,吴攸有种感觉,虽然娶一位大晋的公主对于赵扬来,听上去更加光彩,可是,对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却未必是一件好事。
?还是不——从学,到大学,做了不少试卷的吴攸,拿到了她一生两世中,最难的一道选择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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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丁,为清明。”
“时万物皆洁齐而清明,盖时当气清景明,万物皆显,因此得名。”
蒙蒙细雨,丝毫没有减少朔州百姓出外踏青的兴致。因有一条洚河流经城外,河堤上的游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个时代对女子并无过多拘束,因此,那些娇俏的少女都换上了轻薄明快的春衫,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行至河畔,纤纤素手折了柳条,拿回去插在檐下,以驱鬼避邪。
还有些年龄更的女孩儿,或从地上拔了已经长出的新草,与同伴“斗草”;或四处采摘花草,以所得最多者为赢。四处都是欢颜巧笑,漫长的冬季在这片北国土地上留下的沉闷寒冷在这一天过后,将会渐渐消散。
河堤上,走着两个体态纤细的妙龄少女,其中一个黛眉凤目,乌发衬着如雪似玉的一张脸。上着白绫衫,下面穿了件浅碧色的绢裙,整个人看着秀美清丽,行动举止间,却又有几分和她年龄不太相称的稳重端庄。
她身边的少女身着鹅huangse的襦裙,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好奇的看个不停。这少女拉着同伴的手,问道:“姐姐,大家为什么都在折柳枝啊?”
吴攸看着贺雪龄一笑,道:“‘清明之日,取杨柳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阿龄,你怕不怕鬼?”
贺雪龄没见过鬼是什么样,她想了想,问吴攸道:“鬼什么样?比曹、曹……”
吴攸知道她要什么,便道:“曹先生厉害得很,大概鬼也怕他。”
吴攸也并非是信口拈来,这前后不到一月光景,曹苢已经把这齐地各州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比陆洵教农户们翻地翻的还要透彻。
先赵扬的大将军府,听“吴公子”不幸身亡,赵扬震怒之后,府里的幕僚们还没等赵扬发威,已经有三分之一自己请辞离开了。
剩下的那三分之二,有些确实是为人忠厚,平时也做了不少实事的。也有一些仍在观望,看能不能接着撞钟。
然而,曹苢彻底的破了他们的幻想,他对每个人进行了一番严格的考评,又询问了他们对时事的种种见解,以及对赵扬的意见和建议,然后毫不客气的把只会溜须拍马,实际上一问三不知,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赶了出去。
最后剩下的十余人,至少都是品性端正,多多少少干过一些实事的。
其实,赵扬这些幕僚,平日里多少也都有不少大杂事要做。只不过,曹苢认真研究过之后,以自己的工作效率为基准,认为,留下这十来个人干活,已经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他很赞同吴攸的观点,以长久计,等他们到了朔州之后,还是开办学堂,培养读书识字的人才最为关键。
曹苢还跟赵扬商议了一番,将军中的将领们,趁着齐地战乱刚平息下来的功夫,根据这几年的军功,以奖励为主,该赏赐的赏赐,该提拔的提拔,一时间人心大振,士兵们都觉得跟着赵扬挺有奔头。
然而,为了避免让他们产生骄躁的习气,曹苢将赵扬和他爹那简单的军法进行了彻底的整理和扩充,譬如,赵扬原先的规定里,只:怠于操练者,杖责——至于杖责多少,估计是看赵扬那一天的情绪而定。
曹苢对这种模糊不清的条令都很不满,他对赵扬道:“法不清,令不明,是所有弊端之始。”于是,他在询问了几名负责管理操练的将领之后,详细的规定了何种情况下要,多少,甚至怎么——情节严重,影响恶劣,比如自己逃学还拉着别人逃学的,不但要,还要当着众人的面,让一营的兵士都知道,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
赵扬留出一部分精兵,让王余峰带着他们继续驻扎在历州,而他自己则带着自己的亲信衙军,前往朔州。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到朔州地界,那里的百姓都扶老携幼,出城迎接他的军队。
一见赵扬的车驾出现,他们纷纷跪在路旁,道:“恭迎大将军。”
赵扬知道这就是吴攸收税为他收回来的无价之宝——民心。
他满怀感激的往队伍中看去,吴攸因为名义上已经“捐躯”了,所以只能和贺雪龄坐在一顶软轿里,跟在后面。
赵扬再回头时,发现一个干巴巴的瘦老头从百姓群里走了出来,对他略一躬身,行了个礼,道:“朔州刺史田若怀,见过归德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