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思源走进莫老书房的时候, 莫老正在茶几旁自己同自己下象棋。

    整个书房中静悄悄的，书架漫壁, 整整齐齐竖列着无数书侧。屋中似乎还有着墨水掺杂着旧书卷的淡香，沁鼻格外令人心思宁静。

    站在门口，莫思源轻轻敲响门, 向着里面的人轻轻叫了一声，“爷爷。”

    莫老闻声抬头, 看见他，平静地道：“来了。”

    莫思源走上前。

    “又要走？”简单挪了一步棋, 莫老没有抬头，静声。

    莫思源默了默, 点头, “嗯。我和阿暖，等下就要回市区了，来向您告个别。”

    莫老一时却长久没有话, 静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知道了。”

    平静淡肃的话语听不大出情绪。

    不知该回什么, 莫思源一时站着没动。

    “爷爷, 那我走……”

    “先别急。”轻轻断了他的话, 莫老抬头看了看他, 朝他招招手，“来，思源, 来陪我下盘棋。”

    莫思源怔了怔，原地犹豫了少顷，还是依他的吩咐走上前，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见他落好坐，莫老将桌上的象棋重新一一摆放好，另启了新一局，然后无声下起来。

    见他不曾言语，莫思源也不敢随意开口，只能随着他的步骤一点点跟着下。一时间，空旷的大书房里只有下棋的声响，以及微弱的过堂风声，极其安宁静谧。

    “我听你景叔……”片刻，莫老忽然低低开了口。

    莫思源微怔，抬起头，平静地望向他。

    “你这个月，又提了‘BLOVES’的备案？”

    他神色微顿，拿棋的手轻轻僵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放下了，诚实：“是。”

    莫老瞟了他一眼。

    冷肃的脸上倒没什么太多的表情，他半晌淡淡笑了一声，：“你倒是很执着。”

    莫思源抿唇，听不太懂他话中其他的涵义，只能尽量让自己的声色保持平和，“我记得爷爷您曾过我，无论做什么事，只要开始做，就一定会做完且保证做到做好。您一直很欣赏我的这份特质。”

    他的面庞淡漠而平静，神情却非常笃定正色，“我也是抱着一定要做完且做好的心情，去做‘BLOVES’这个项目提案的，还希望爷爷能够成全。”

    莫老微默，抬起头重新盯视他良久，少顷喟笑一声，“你这个倔劲儿，倒是和年轻时候的我很像。”

    “所以爷爷才能一己之力创造了D-King。”莫思源：“可是我也有信心，绝对不会输给您。”

    莫老神色未动，看着他，手下慢慢走了一步棋，半截去了他在棋盘上的去路，“所以，你这是已经决定好了？”

    “对。”

    “哪怕我不同意？”

    顿默了两秒，莫思源点头，“是。”

    他平放在膝间的手微微轻蜷，向他做最后的争取，“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同意。因为我觉得的，‘BLOVES’，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D-King，都是互利互助的事情，百利无害。”

    “……”莫老一瞬默然。

    莫思源静静地望着他。

    静默了很久，莫老缓缓叹了一声，低低道：“你还真的，越来越像你爸了。”

    莫思源的眉目微微轻蹙，似乎有些不明所以，：“我爸？”

    “是啊。”静瞥了他一眼，莫老轻哂了一下，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当初，你爸来跟我谈。要和你妈结婚的时候，就是你现在这样子，连表情都几乎如出一辙。起来，我刚刚一恍神间，还以为又看到莫安了。”

    莫思源微愕，一时间竟不知该什么，抿唇看着他不曾言语。

    “我一直都不同意你爸和你妈的婚事。”

    谈起往事，莫老似乎有些感慨，静看住桌上的某一点，缓缓道：

    “我承认，你妈确实优秀。九几年的时候，珠宝产业并不时兴，那时候的珠宝市场上，如果能有一个好的设计师出现，那就不亚于挖出一颗稀有宝石。你妈她在珠宝设计上的天赋，真的属于老天爷赏的饭碗，是金子！藏不住！”

    轻摆了下手，他极其轻微地哂笑了一下，隔晌又叹，“但是，与其让你爸娶你妈，我当时希望的却是让你爸和另一家的姑娘结婚。”

    “……”

    “哦，对了，”恍然想起什么般，他抬头看了看他，着：“那家人你也见过，就是SG他们家那个刘姑姑。应该是去年吧，过年的时候，她来看过我，还给你送过礼物。”

    莫思源微微一讶，仔细回想了一下，心里大略浮出一个印象，“我记得。”

    顿了顿，他又接着向莫老问：“您想让我爸商业联姻？”

    “没错。”莫老点头，手中的棋又往前了一步，感慨，“你们这一辈的人，有物质，有基础，应该是很难能想象以前老一辈创业的时候的艰难。D-King如今能有今天，是我当初光是想着要创建这个品牌的时候都没办法预料得到的。前十年风餐露宿，后五年风雨飘摇。那时候，一个商业联姻能带来的利益，绝对是那十五年都没办法赶得上的。”

    他拿起一枚棋向他笑笑，直接落在棋盘上，用车吃掉了他的一颗兵，“吃！”

    看着棋坪上突然空下的一个位置，莫思源神绪淡淡，不知该什么。

    “但是你爸倔啊！”莫老忽然又叹，十分无奈般地摇摇头，“倔得就好像一头牛，什么都不同意，非要娶你妈不可。还和我保证，就算不联姻，他也一定会壮大D-King，稳固好D-King在珠宝市场上的位置。我一开始，还会和他理论理论，但他什么都不听，还决定如果我不同意，他就带着你妈离家出走，现在想想……呵呵！”着，又淡笑着摇摇头。

    莫思源闻言却微微一顿，感到自己的心思似乎被勘破，有些局促地低下头。

    对面的莫老用一种奇异的眼神静静看着他，“你会离家出走吗？”

    莫思源一怔，一时间，喉咙好像被塞了一下，没能出话来。

    静看了他一会儿，莫老轻轻笑了，低头看了看棋盘上的局势，提醒，“嗯？该你下了。”

    “爷爷。”莫思源却没有下棋，他静静地看着他。

    面上是种极其郑重的颜色，他凝声：“我知道，其实您做这些，都是为了D-King，也为了我。”

    莫老凝视向他。

    “当初我爸病逝，您不愿意让莫家在D-King的股权被稀释掉，所以您把我接了回来，让我留学，让我接管D-King。您想让芷媗和我在一起，也是想着这样，景叔那边会一直帮着我，让我的能力可以不用被董事疑忌，也让我可以没有后顾之忧。”

    苍劲的面容微舒展了下，莫老的脸上忽然有些欣慰，笑：“原来，你都明白。”

    “是，我明白。”莫思源淡淡道：“可是爷爷，这些，其实都只是您的意愿，而不是我的，不是吗？”

    莫老的神情忽然凝了一下，蹙了蹙眉，“什么意思，你是在怪我？”

    “我没有。”莫思源神情淡静，：“爷爷，我很感谢您创造了D-King，给我们后辈留下了好的物质生活和环境，也明白您只是想依照您自身的经验，让我们可以尽量少走您曾经走过的弯路。可是爷爷，那毕竟是您自己的人生，而我们，有我们的想法和人生，也想自己做决定。”

    “我相信，我爸当初也一定明白您的意思，可是我爸仍然选择违背您，也是因为他有自己的想法。婚姻也好，事业也好，毕竟都不是做算术题，一定要有一个准确答案。何况有时候就算是做算术题，也可以有多种算法，那为什么您一定要给我们规定好所有的路线呢？”

    莫老一直沉默。

    静了好半天，他倏地发出一声轻笑，似乎并不认同，“那又怎么样呢？你爸当初那么坚持要娶你妈，可最终，他们不还是离婚了？这题一开始，就是错的啊。”

    “是，但那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莫思源平静地：“何况我相信，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我奶奶这件意外，他们的结果可能就会大不相同。而且您更不能因为我爸的婚姻失败，就注定把这个结果强加于我。毕竟，我虽然是我爸的孩子，但我终究不是我爸。”

    莫老脸上的笑容忽然便顿住了，无声盯住他。

    微笑了一下，莫思源微微叹了口气。

    “爷爷，我是您的孙子，既然您当初能够在珠宝产业并不主流、在经济市场并不景气的情况下为D-King杀出了一条路，那么也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输于您的。或许有些地方您和我的观念上会有一些不同，但是您又怎么能知道我们不是殊途同归？更何况，我是抱着青出于蓝的决心的。”

    他这话倒真令莫老大感意外，恍惚间更是感到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到他，不禁道：“这么自信？”

    “当然。”莫思源微笑，俊朗的面庞下是种异常傲然的神色，“毕竟如今市场变化迅速，眼下，早已是我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莫老的脸色瞬时凝了一下，伸手指了指他，故作不满地道：“好啊，暗示我老了是不是？”

    他忍不住笑了，轻低了低头，慢悠悠走了一步棋，很快又抬起头。

    屋中的气氛终于和缓了下来，让他方才一直紧绷的神经也不由有了点松懈。

    “爷爷。”莫思源低声道：“我记得我刚回来的时候，您曾问过我，明明莫家能给我的东西更多，可为什么我还是希望回桑家去。其实就是因为这个。”

    “不瞒您，桑家因为我们家的关系，所以一直以来，桑叔叔和阿姨其实并不支持阿暖和我在一起，但是他们并没有阻止。他们过的，既然我们这样选了，那么他们就给我们发展的自由，他们不会干涉，至于结果，自然也是我们自己的事。”

    莫老轻怔，微微皱了皱眉，似乎还是有些存疑，“是这样？”

    “嗯。”莫思源点头，郑重：“所以，还请您也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能向您证明，无论是‘BLOVES’，还是我和阿暖。”

    莫老一时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他，目光中却有种平静的审视之意。

    他也静静地回视，目光沉静，面庞平和。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并未过几分钟。莫老长久凝肃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笑，他拿起一枚棋想要往前走，看了半天，终于还是放下了，轻摇了摇头。

    “算了。”

    默叹了口气，他：“也许我真是老了，不太懂你们现在年轻人的心思了。既然你这么保证，那么……就这样吧！我不勉强了。”

    莫思源一下怔住了，浑身的血液都似乎一瞬加快，惊愕地抬起头，“您的意思是——”

    抬头轻瞟了他一眼，莫老慢慢点点头，转而又忽然道：“不过，我可有个条件。”

    莫思源的神情一下凝住，“什么？”

    静了静，莫老缓缓开口。

    “‘BLOVES’这个提案我可以通过，但是首先，这个项目，我要求售量超过目前最好的‘荆棘爱神’，否则我将立即叫停；另外，这个项目可以冠媛斯的名字，但是设计版权要隶属D-King，宣传的时候，D-King要在前。”

    还以为会是其他什么，莫思源刚刚提悬上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下了，立刻点头同意，“好！”

    看了看他，莫老轻笑，起身拍了拍他的臂膀，“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市里吧，心开车。”

    “另外……”犹豫了一瞬，他看着他，终于还是：“以后，常回家看看吧。”

    “……”

    “你和思斯总是不在家，这么大的家里就我们几个人，也怪冷清的。你往后有时间了，多带着桑家那孩子过来，我看你洛阿姨也挺喜欢她，热闹热闹也好……”

    莫思源轻怔。

    胸口似乎澎湃开一种异样的滋味，他呼吸微窒，轻轻微蜷起指尖，沉默良久，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