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同处
梦醒时, 茫然又无措。
初的光透过菱窗,翻飞而入,碎金般镀在她的眼睑。
阮幼梨眼睫轻颤,缓缓睁了眼。
但是习惯了黑暗,在面对这一刻的明亮时,她双眼不适,下意识地用手挡了挡。
“绮云……”阮幼梨从榻上坐起身, 出声唤。
因为刚刚苏醒的缘故, 她的音色里染了几分慵懒的软糯。
绮云一直都守在门外, 听到她的唤声,忙领了婢女, 进屋伺候她洗漱。
阮幼梨懒洋洋地趿做榻上, 任她们为自己收拾。
柔软的帕子带着水的温热, 覆面而来, 细密拂过,让她的神思也清醒了几分。
“绮云, ”在帕子移开面庞时, 阮幼梨睁眼侧眸,看着身前的人,问, “我阿兄……他昨夜回来了吗?”
绮云顿了顿, 应她:“回了, 但是天刚明时, 就急匆匆的走了。”着, 她又将帕子从水中捞起,使力拧去多余的水。
这一次,她开始为阮幼梨擦洗双手。
一边动作着,她又出了声:“侯爷就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走路都带风呢!”
回想起起时撞见的情景,绮云的心里生了几分不解。
大清早的,侯爷能有什么要紧事呢?
像是刚刚沐浴过一般,脸颊微微发红,衣裳都没有齐整,就亟亟离开。
闻言,阮幼梨闭了闭眼,心底百味陈杂。
她好像明白,傅行勋为什么要逃离这里了。
傅行勋这明明就是!在逃避她啊!
阮幼梨攥了攥拳,纠结地将脸皱成了一团。
可是,他们同住于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傅行勋能躲多久。
她得找个时机,把话清楚。
昨天夜里,她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根深蒂固于她心底。
她深究到了那根底,总算明了。
是前世就种在她心底的那颗种子,在真相被揭开后,彻底生根发芽。
成了难以忘却的喜欢。
但阮幼梨的心里明白,在傅行勋的眼里,她是李成衍的未来妻子,是无论如何,都碰不得的人。
因为傅行勋,总是家国大义为先。
阮幼梨捧着下颔,一阵唉声叹气。
该怎么办呢?
明明知道结果,她的心却仍在蠢蠢欲动,驱使着她上前,往那崖边走去。
阮幼梨总感觉自己被悬在了空中,着不了地,无助又惶然,又像是行在雾中,怅惘又压抑。
终于,她忍不住那繁复交杂的情绪,喟叹出声。
“绮云,你陪我出府一趟罢。”
她想阿娘了。
武毅侯府与阮府的距离不算近,但有马车的便利,很快就将她送到了阮家的门口。
因为有和阮夫人之前的交情,所以阮幼梨还是通畅地进了阮府。
她到的时候,阮夫人正在后院修剪灌木。
天光正盛,洋洋洒洒地铺散开来,分明是炫目的,可落在了阮夫人的身上,却成了温柔的朦胧光影 。
察觉她前来的动静,阮夫人也从眼前的事情中抽身出来,侧眸看她。
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下额上轻汗,唇畔扬起的笑意好似春风温暖和煦。
“傅娘子。”阮夫人将手中的剪子递给旁侧婢女,缓步向她走近,唤。
见到阿娘的这一刻,阮幼梨的心里骤然一松,就像是崖下有人站着,展开双臂接她,雾中射来一缕明光,为她照亮方向。
散了大半的怅惘迷茫。
可她现在不是阮幼梨,不能将所有的怅惘迷茫交付予阿娘,将这所有放下。
阮幼梨怔了一怔,笑:“没等到夫人相邀,就擅自前来,还望夫人见谅。”可她的尾音上扬,狡黠得不带半分歉然。
阮夫人的性子温婉柔和,为她的这一番话,也只是噙笑摆首。
“该怪我才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设宴相邀。”
阮幼梨原本是想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可探出去的手缩了缩,到底改成了整理发髻。
“所以,我便不请自来了。”
“那傅娘子选择这个时候来,可真是来对了。”阮夫人笑道。“前些日子,我晒了不少莲叶,以此煎茶,最是去暑了。”
着,她便微微侧首,吩咐下人备全材质,准备去为她煎那茶。
刚刚煎好的茶滚烫,冒起腾腾热气。
阮幼梨低眸一瞅,到底凝眉避开。
“这天这么热,我可吃不下这茶。”她拿起纨扇掩面,只露了一双清眸。
但阮夫人却是一笑。
她执起茶盏,缓缓倾倒在盛满碎冰的瓷盆之中。
莲叶煮成的茶水并非寡淡之色,冒着腾腾热气,将那剔透碎冰融化,泛成甜腻的暖黄。
阮夫人又从罐子里边倒出几枚蜜饯,加到茶水中,最后,她又为阮幼梨斟满一杯,递到了她的身前。
“请。”
这一次,阮幼梨总算是想起来了。
这是阿娘独制的去暑茶。
这不仅仅是莲叶煎成的,里边,还加了薄荷。
莲叶的馥郁,薄荷的清爽,蜜饯的甘甜,混杂在一起,可口又解暑。
阮幼梨伸手接过,浅酌了一口。
果不其然,沁心的凉,回味的甘,解去了大半的燥热。
阮幼梨禁不住唇角微扬。
阮夫人见她喜欢,问:“可要带一些回去?”
阮幼梨没有回绝,颔首道:“好,那便多谢了。”
两个女子也喝不了多少,剩下的去暑茶,阮夫人盛到一个提壶中,令下人藏到了碎冰里。
“最近的天气这么大,留一些给三郎回府用罢。”
三郎,是阿娘对阿耶的称呼。
经阮夫人这么一提,阮幼梨眼睫微颤,又想起了阿耶。
“阮寺卿不在府中吗?”她佯作不经意地问。
阮夫人答:“他最近忙着大理寺的事情,迟迟归不得家。”
阮毅光在大理寺办事,自然不会过于清闲。
而昨夜的宫宴之上,有刺客混入其中,妄图行刺圣人。
这样的事,可算不得事,恐怕阿耶正为昨夜的刺客,忙得焦头烂额呢。
阮幼梨想清楚了其间缘由,在心底暗叹,心疼起自己的阿耶来。
阮幼梨又和阮夫人絮絮叨叨聊了很久。
尽管如今,她换了个身份,但她到底还是阮幼梨,到底还是长在阿娘身侧的女儿,所以和阮夫人聊下来,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便近日暮。
大齐有宵禁的制度,阮幼梨不像傅行勋,有身份的特例,能自由来往于夜里。
因此,哪怕未等到阿耶归来,顾念着时辰,她也得离去。
阮夫人将她送到了门口。
临行前,她又送给阮幼梨许多吃食:“我闲来无事,便爱在府中捣腾,这些送给你,还希望傅娘子莫要嫌弃。”
阮幼梨伸手接过,粗略察看了一番,发觉都是阿娘做的糕点。
阿娘的手艺,她最是清楚了。
以至于到了武毅侯府,她都吃不了真正得她心意的吃食。
阮幼梨不禁笑:“你送我的一片心意,我怎么可能会嫌弃呢?“
她还巴不得,阿娘能天天送她这些。
阮夫人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望着武毅侯府的马车渐渐远去,缩成大道上的一点黑影,阮夫人的笑意渐渐散却。
太像了。
真的是……太像了。
真的与她的阿沅,所差无几。
阮夫人眉头紧蹙,正欲折身回府,却不料身后又有响动。
她稍稍一怔,回首望去。
是阮毅光回来了。
她忙是迎了上去,跟在他的身边,关切问道:“三郎可累了?”
阮毅光揉了揉眉心,喟叹道:“累,更多的,是愁啊。”
阮夫人与他这么多年的夫妻,他话中的深意,自然能轻易捕捉。
“是朝中又出事了?”
阮毅光点点头,将心中的愁闷告知与她:“昨夜,宫中不是遇刺吗?陛下将查探刺客一事,交给了禁卫军首领杨朔来办。我没想到,杨朔那个莽夫,还真能顺藤摸瓜,查到武毅侯的头上。”
既然提及了武毅侯,那这件事情,就定然不会简单。
恍然间,阮夫人又想起了武毅侯府的那个娘子。
不知道,她在武毅侯府,时时生在水深火热中,能不能被护得周全?
可莫要像阿沅,错踏了一步,就万劫不复。
离去的阮幼梨不知道阮夫人的担忧,靠在车壁上,静默地出神。
而好不容易平定的心,又随着马车的颠簸起伏起来。
她……又要回到武毅侯府了。
不知道傅行勋,是不是还躲着她。
阮幼梨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
真是烦死了。
她一烦,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浑身一不舒服,她就想要做些什么。
正当她在车上不安扭动时,旁侧的梨木红漆食盒不心被她碰倒,滚落在地。
阮幼梨弯身捡起,而后就异常自然地启开食盒,捡起糕点往嘴里塞。
因为心中的愁闷,她连糕点的味道都没去细品,只一个劲儿地吃,腮帮子鼓鼓的。
他要是一直躲着她的话,她该怎么办啊?
不过,同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应该躲不了她多久罢。
但是……见着了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话还没有明,他就躲着她了,挑明了,那他岂不是连侯府都不回了?
阮幼梨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更是闷得胸口痛了。
可是不的话,那昨天晚上的事情,又该怎么解释?
瞻前顾后的,直到马车停在了武毅侯府,她也没个决断。
绮云伸手挑起车帘,唤:“娘子,到了。”
“嗯。”阮幼梨闷闷地应了一声,怀抱着食盒,走了下去。
果不其然,傅行勋不在府里。
得知这个消息,阮幼梨并不意外,她坐在浴桶里边,将后脑勺搁在木桶边沿,长长一叹。
他这样躲起来,反倒是让她更想找他了。
“绮云,”阮幼梨像一只慵懒的猫,眯着眼睛唤,“把我的衣服拿进来。”
她等一下就去他的院子里面守着,看他能躲哪儿去。
所以这一晚,她歇得特别早,天还未黑透,绮云就被赶了出去。
“我今天累了,你就赶紧出去罢。”阮幼梨伸手按在她的肩上,异常粗暴地将她给推搡到了门外。
可怜绮云还未尽职尽忠地为她铺好床榻,就被关在外边,受这夜里冷风吹。
她拢了拢衣襟,回首看到随烛火熄灭而暗下来的屋子,心生疑窦。
就没见娘子以往睡这么早过。
娘子以前,还会拉着她一会儿叶子牌,才分外不愿地睡去啊。
今天可真是怪了。
侯爷也怪。
两个人都怪。
还真是兄妹啊。
怪都怪在一天。
在心中五连叹后,绮云便夹着托盆,折身离去。
听到屋外的脚步声渐远,阮幼梨才将耳朵从门扉上移开,轻手轻脚地往内室行去,然后换了一身衣服,翻窗出去了。
她得心一点,不能草惊蛇。
所以,她这一路上,都是心翼翼的,没有到府中夜巡的侍卫草,自然,也没有惊到傅行勋。
不过,武毅侯府的侍卫们着实多了些,她心心再心,才胆战心惊地潜入了傅行勋的屋子。
屋里边一片漆黑,显然,傅行勋还没有回来。
阮幼梨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静了好一会儿,才习惯这夜里的黑暗。
她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扶着旁侧的墙壁,缓缓站了起来。
尽管黑夜沉沉,但窗外却有皎洁月光,碎银般洒落下来,透过窗扉,将她的视野映出了几分清明。
借着这模糊光影,阮幼梨踉踉跄跄地走进了里屋,寻了软塌坐下。
傅行勋没有回来,她就不敢闹出动静,省的把人给惊跑了。
不闹出动静,她就只能坐着,对着这黑夜出神。
她得想想,等一下面对傅行勋,她该怎么?些什么?
可是面对眼前的黑暗,困意很快袭来,如同浆糊般和乱了她的神思、粘了她的眼睑,让她想不下去、睁不开眼。
就在她撑着下颌,鸡啄米般与困意抗衡时,屋外一阵响动。
傅行勋回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阮幼梨猛地清醒了过来。
她在黑暗中睖睁了双眸,先前在心里想好的那些话突然就散得无影无踪,让她不知所措。
心底骤生的危机感令她镇定不下来,手忙脚乱地爬上.床榻,陷到了锦被里边,躲了起来。
门扉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随后,是一人的踽踽脚步声,徐徐渐近。
在那人停下的时候,有几缕光线透过锦被的缝隙,投射到了她的视野。
阮幼梨知道,他这是将灯点亮了。
清楚了这一点,她更是紧张得浑身绷直。
完了完了完了,等一下她该怎么开口啊?
然而现状已经不允许她细想了,因为耳畔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最后,停了。
阮幼梨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停在了床前,而他的身影,则拓在了她的身上,将锦被缝隙间的光亮遮掩住。
完了。
这一次,阮幼梨的脑子里边,就只剩了这两个字。
下一刻,锦被一角就被人拉住。
阮幼梨感到他是想将锦被掀开,下意识地想坚守阵地,不让自己暴露在他的眼前。
于是她扯紧了被子,坚决不放手,与他开始了拉锯战。
可傅行勋到底是男子,又出身行伍,所以,阮幼梨就算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扭不过他。
不消多时,她就失了阵地,被他夺去了覆在身上的被子。
没了被子的遮掩,眼前一片明亮。
而眼前的人,尽管是逆着光,也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光影明明昧昧地将他的面容勾勒,愈显得他眉眼如墨染,沉沉难测。
阮幼梨对上他的眼,瘪嘴眨眼,装可怜。
但眼前的人却别开了眼,不去看她。
“出去。”他眼睫低垂,落下的阴翳将其间的神色半掩,如迭起的层墨,让人猜不透。
傅行勋脱口的声音冷凝,好似冬日里冷冽的寒风,令阮幼梨禁不住一怔。
他好像……还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过话。
一时间,阮幼梨心中的所有委屈都涌上了心头。
这几天,她都快为他忧心死了,可是他呢……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竟然这样,冷言冷语相向。
阮幼梨紧了紧手下的被子,瓮声瓮气答他:“不。”
闻言,傅行勋无声挑眉,而后侧眸睨了她一眼,紧接着,便俯身下来,伸手搭在她的手腕,作势要将她拉起。
阮幼梨为他的这一动作猝不及防,竟是被他带起,猛然往他的身上撞去。
女子的柔荑覆在他的胸膛,娇.又柔软,无助地攀爬上他的脖颈,好似藤蔓般,勾起了他那夜的回忆。
树下的碎影斑驳,随风晃荡,假山旁的流水声潺潺,夹杂着低吟浅喘,令人脸红心跳。
傅行勋浑身一震,又是猛然将她给推开。
阮幼梨再一次地措手不及,随他的力向后仰去。
好在榻上铺了软被,所以她这一摔,倒也不疼,只是发出了一点的声音,而已。
床榻受她这一撞,吱呀作响,穿透这沉寂的黑夜,剧烈得令人不注意都不行。
屋外夜巡的侍卫还以为是刺客闯入,冒冒失失地提脚踹门,闯了进来。
好在傅行勋的反应够快,在门扉发声时,就跨上了床榻,将她按倒榻上,而后拉过锦被,将并排躺下的二人一同遮住。
虽然他现在被阮幼梨逼到了气头上,但她的名节,他还是要顾的。
在深更半夜,偷偷潜到男子的房里,这种事情若是传了出去……
那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