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5梦

A+A-

    下午两节课过后,有半时的大课间,之后才是留给学生们完成作业的自习课。

    大课间先是眼保健操,广播里音乐的尾音还没结束,已经有学生轻盈或拖沓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

    野了一整个暑假的笼中鸟们还不适应被圈养的节奏,纷纷扑棱着翅膀飞出教学楼拥抱外面那片不太宽广的大自然,叽喳雀跃很是热闹。

    实验中学不是一类省重点,每年高考的成绩算不上多好看,985和211这种学校每班能考上五六个也就到头了,因此校领导们转而比较注重素质教育,尤其是身体素质,该给学生们的体育活动时间在课表上从不克扣,比如每天上下午各半时的大课间,和3:50到4:30这节体活课。

    晏羽在受伤后休学了一整年,这是他重返校园之后第一次全天留在学校里,长久的坐姿让他有点不堪重负,腰椎不出地酸疼。

    学校里也没有辅助他练习站立的器具,因神经受损丧失九成知觉的双腿如果血液循环不畅就会形成压力性溃疡,医生反复叮嘱过这是截瘫病人时刻要注意的劲敌。

    多数学生都离开教室出去活动了,尤其是后面两排的男生早跑得一干二净。

    晏羽心地双手撑住轮椅的扶手,依靠手臂力量缓缓将身体从椅子上提起一点,减轻坐姿带来的压力,直到手臂撑不住再将身体放下来,如此反反复复,算是最简单的康复锻炼。

    向前隔了两个位置的男生就是那个让给他储物柜的腼腆男孩,他叫余琦,晏羽听见同学这样叫他。

    下午的大课间余琦也没出去,趴在课桌上好像是在写作业,每科老师留的作业都不少,单凭等下那节四十分钟的自习课很难全部完成,所以好些学习上比较有追求的学生都会利用这个大课间来赶作业。

    晏羽早就学过了全部的高中课程,如果不是一年前那场车祸,可能他现在就已经在大学校园里了。

    但他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不听课是因为老师讲的那些他已经掌握了,但作业还是会认真写的,他不想老师们觉得他对他们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

    窗外的甬道上还会有向这边远远张望的身影,但这个距离已经不会让他觉得那么紧张了。

    晏羽的右手轻轻覆在左腕那块SUUNTO上面,也许他的运气也不算特别糟糕,起码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居然还能遇到梅川唯一的故人。

    ***

    七年前,晏羽八岁,正常这个年龄的孩应该在上学二三年级,但八岁的晏羽已经差不多通过家庭教育学完了整个学的语、数课程。

    他有很多很多个老师,文化课的、钢琴、声乐、油画、国际象棋……甚至,跆拳道、网球、高尔夫。

    但他没有同学,一个也没有,别墅二楼的几个房间是他一个人的教室,走廊墙壁上一家三口的油画像旁边,几乎挂着一面等幅大的课程表,那是他最近一年的作息安排和需要达成的目标。

    最近钢琴课程排得密集,晏羽需要为即将到来的“未来星全国青少年钢琴公开赛”做充分的准备,据能在这个舞台上得到评委青睐的孩子,才有机会获得国际名师的指点。

    晚上九点半,他今天累计练琴已经超过了五个时,十指酸麻,拿水杯都有些抬不起手腕。

    晏啸和庄美婵中午出门的,是回莲城参加祖父晏长彬一位老友的寿宴,傍晚了电话今天不回来,交代常伯看着晏羽练琴和照顾他起居。

    还有半个时,晏羽算咬牙坚持下来,老师他的土耳其进行曲节奏还需要更干脆一些,那样比较容易在比赛中得高分。

    笃笃,常伯趁着琴声间隙过来敲门,手里托着一只盛满果块的玻璃碗站在门口朝晏羽摆手,“歇会儿吧,过来吃水果,今晚月亮又大又漂亮,你要不要出来看看?”

    晏羽随常伯坐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晒月亮,农历十六,月圆之夜,一轮玉盘悬挂天边,清辉流转,美不胜收。

    少爷用勺子挖水果的手都是抖的,常伯慈爱地盯着身边这孩子,轻轻叹了口气,才多大啊,整天这么逼着赶着往前跑,也不怕给孩子累坏了。

    常安很早跟着晏长彬,这个祖父太严厉了,偏觉得学校里的课程安排纯属浪费时间,把这寄予厚望的孙辈圈在家里培养,一点儿不当他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儿。爹妈又整天各忙各的,没人带他玩,他也没时间玩,年纪就安安静静的,更没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

    但他也只是个下人,没法逆着主家的意思办事,只有在这种时候偷偷给少爷开个后门,让他出来透透气,千万别憋坏了。

    常伯给晏羽讲他自己时候在乡下的事,走鸡逗狗、下河摸鱼。

    晏羽听得很认真,除了常伯,没人跟他这样话,他只要听着就行,不需要努力记住,也不需要心回应,难得的轻松。

    腕表上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十点,他该去洗漱睡觉,但常伯今晚没有催他,好像他忘了时间似的。

    长长短短的故事讲了好些个,一老一都陷入静谧的沉默。

    有老妪领着孩子从墙外经过,那孩不知为什么一路哭闹,老太太走在前面威胁要把孩丢下,却又不放心地一直回头看,“……走快点儿了牙牙,你再赖皮奶奶自己回咯……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哦,今晚月圆哪,再哭就把你留下喂晏家那个吃人的怪兽!”

    孩儿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登时紧起来,追着老太太跟上去,也不大声哭喊了,只余渐远渐模糊的抽泣声,还有老妪慈爱地安抚声。

    晏羽垂下头,视线落在灰白的石阶上,他虽然不太出门,但一些话他还是听到过的,他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为什么别人会他是怪兽,还吃人?

    他还太了,分不清无心的善恶,也没有充耳不闻的洒脱,只能自己难过。

    常伯不会安慰人,只一味劝他再多吃点水果,还要不要别的什么点心,冷不冷热不热……随后就送他回房间洗漱睡觉。

    晏羽洗了澡,躺在床上睡不着,又爬起来。

    秾春时节,供暖已经停了,夜里有些清冷,他知道生了病会影响比赛,随手抓了件毛衣套在睡衣外面。

    他搬了椅子趴在窗台上盯着那条柏油路发呆,夜深了,路上没什么人,路灯在漆黑路面出一层暖黄的光,好像月光流淌出的长河。

    远处房舍透出疏落的灯光,那些屋子里的人,也像他们家这样过活吗?那些放学经过这里的孩子,是不是已经酣然入梦?

    晏羽见过别的孩子被父母带着从楼下经过,他们不坐漂亮的汽车,也没穿华丽的衣服,就那样一左一右地牵着孩的手慢慢走,那些孩扯着父母的胳膊荡秋千,仰头放肆地笑着,笑声穿过树梢,一路冲上云霄,比他弹奏的任何一曲乐章都要动听。

    而他的爸爸和妈妈都很忙,经常不在家,母亲见他的时候大多在过问功课,父亲好一点,极少的休闲时间会陪他话,下下棋,还有一两次带他出去吃饭。

    可那样的时光毕竟太少了,他还想要更多,最好像走廊里那幅画像一样,三个人时时刻刻都依偎在一起。

    如果他也像其他孩那样出去上学,不定会好一点,起码别人会看清他只是个普通的男孩,不是会吃人的怪兽。

    窗外洋槐的枝叶无风而动,牵住了晏羽的视线,一个灵活的身影狸猫一样蹿上了临窗那棵略粗的树干,吭哧吭哧手脚并用向上爬。

    晏羽浑身的汗毛登时都警戒地竖起来,有贼?知道他父母今晚不在家,所以想趁火劫?

    他后退几步到床边,探手摸出一支高尔夫球杆握在手里。

    作为有钱人家的孩,晏羽从是接受过危险教育的,比如怎样防范和减轻诱拐、暴力、抢劫、绑架对自己的伤害。

    比如现在,他房间的窗户紧紧关着,那贼除非暴力破窗,否则是进不来的。

    暴力破窗的话,树冠足以支撑体重的主干距离窗户这种距离,对方没拿工具根本做不到。

    而且,他好像也没什么同伙儿。

    所以,这是个缺心眼儿的笨贼?

    晏羽开了房门,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万一那人真能进入他的房间,不被他冷不防的一球杆拍出去,他还可以第一时间锁上门跑去楼下求救。

    司机和保姆今晚都没在,一楼只有常伯自己,他老了,自己应该保护他。

    八岁的晏羽胸中升腾起莫名的责任感,仿佛自己突然就可以顶天立地了一般。

    月色下,笨贼的身影渐渐吃力,洋槐树除了一支主干,其他枝杈都不太容易借力,细密的树叶不仅遮挡视线还给攀爬增加了不少阻滞。

    易乘风抬手勾住一根树杈,双脚依靠摩擦力蹬在树干上,稍微停下喘了几口气。

    他当然不是贼,他是趁着月圆之夜特意跑来捉妖怪的!

    大家都晏家那位少爷到了晚上会变成吃人怪兽,易乘风从听着他奶给他讲各种鬼神故事,干听,从来没真的见过,机会难得,必须要亲眼见证一下。

    能淘出圈儿的孩儿,脑回路多少都有点儿异于常人。

    可惜同谋的那几个伙伴儿实在太怂蛋了,明明提前好几天就约好一起来,晚上临出发只凑齐了三个人,其中两个还在最后关头丢下他先跑了!

    光杆儿司令易乘风赌气地咬了咬后槽牙,他是侠之大者,才不干那种临阵脱逃的糗事,传出去还怎么在玻璃厂混了。

    呼哧呼哧,捉妖分队队长只身犯险,攀着树枝一点点接近三楼,呼哧呼哧,脚板发软,手掌磨得赤红,终于登临高峰。

    妖怪的房间黑着灯,窗帘半掩,连外头的月光也洒不进去,果然妖气深重!

    易乘风揽着树干蹲在一根略粗的树杈上,像只值夜的猫头鹰,可惜他没有猫头鹰的视力,蹲了一阵两腿发麻,嗖嗖的风无情刮过,还挺凉。

    一窗之隔,晏羽握着球杆的手心渗出细汗,他躲在窗帘后面等待时机,缓慢地调整呼吸准备好制胜一击。

    时钟的秒针一圈一圈无声滑过,他有点儿替窗外那个笨贼着急,腿脚这么不利索,一棵树恨不得爬半天,哪儿来的勇气入室盗窃?

    晏羽毕竟年纪,耐性有限,守了约莫十分钟,没忍住把窗帘欠了条缝隙偷偷往外看。

    那个笨贼居然蹲在树杈上抹鼻涕?

    而且,那并不是一个成年人的身量,比他高一些,但也高得有限,还不如躲在树后面抽烟那些学生大只。

    晏羽心中的警戒从红色降为huangse,继而变成槐树叶一样的绿。

    窗外那个哥哥,该不是迷路了吧?

    歌里唱的迷路,都是路灯下的妹妹,从来没有大树上的哥哥啊。

    或者,流浪儿?上树过夜是怕狗咬?

    晏羽的脑袋里瞬间代入了好多个童话故事,开始有点同情对方。

    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先将手里的球杆倚墙放到一边,然后,拉开窗帘,轻轻地推开了窗……

    鬼影子都没见一个的易大师十分沮丧,猫着腰刚想原路撤退,忽然看见对面的窗户被推开。

    月光穿透云层泼洒过来,映在窗边那张稚气的脸上,肤白胜雪,眉目如画,满眼都是星辉月华,恍若天宫的仙童一般好看。

    捉妖遇到了天仙下凡?

    那仙童一般的男孩突然开口,“你是谁?”

    易乘风手上一重,咔嚓,抓住的那根树杈被他掰断了,随即只觉得一阵失重,扑簌簌的枝叶擦过手臂和脸颊,他整个人向后仰着跌落下去。

    啊——

    嘭!

    作者有话要:

    码这章的时候,作者菌一直在暗搓搓地姨母笑,哈哈哈哈,好想赶紧发出来跟大家分享~

    从时间线来讲,他们之间有四段比较重要的经历,第一段不会单独摘出来写了,会揉在十几岁和二十几岁的回忆里,不知这样写会不会给读者带来困扰,如果有看不通顺的,随时跟我交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