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8魇
晏羽像是被祥林嫂附了体,一样的话不知对着不同的人讲过多少遍,卑微地乞求哪怕一点点微渺的希望。
董茜听完真的就炸了,“这事儿特么肯定跟尹煦那个畜生脱不了干系!羽,姐姐马上就回去,我这就把航班改签到明后天……你别哭,别怕啊,等我回去的……”
本来董茜处理完毕业的事情,约了同学一道亚马逊雨林河轮探险游,现在出了这事儿还探个屁,她恨不得下一秒就瞬移回梅川将姓尹的兄弟俩绑在一起系个死蝴蝶结扔到梅河里喂泥鳅!
晏羽挂断电话,枕着湿漉漉的眼泪趴在写字台上,他最近好爱哭啊,像是要将一辈子的眼泪都提前流尽一样。
当年出了车祸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好像也没有流过像现在这么多的眼泪。
身体上的疼痛可以咬牙忍住,但心里上的疼不行,碰一下就撕心裂肺。
他们会让他住在铁笼子里吗?
给他吃没油没肉没调料的饭菜?
每天要不停地做工,完不成任务要关黑屋?
还会有拉帮结伙的其他犯人欺负他,往他的被褥上泼脏水,每天让他刷马桶?
易乘风这种性格的家伙肯定不会认输,他还会再跟人架吗?
然后被禁闭、受伤?
……
每次仔细想这些,都会有一把锯子在晏羽心头慢慢地拉着,将他一颗心剐得血肉模糊,疼到连话都不出来。
陈律师没过多久反馈了情况,他将晏羽跟他的事情同易乘风沟通了,对方死活不承认。
用他的原话来就是,他这次人跟晏羽没有半毛钱关系,晏羽的事情不管是真是假,绝对不会出现在他任何一次口供里,就算将来上了法庭他也是一样的态度!
“他让我们不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和精力,”陈律师,“我想他应该是想保护你的隐私和你的人身安全,毕竟那些混混还都晃在外面,平时你还是应该多心一些,包括受害人的家属。”
“我们现在也不清楚这件事情对方掌握了什么情况,钱罡没醒,无法指认凶手和陈述案情。谭赫伦那边一直宣称精神上受到了刺激,影响高考和正常生活……”
董茜到做到,两天后便从澳洲飞回梅川,不过回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除了骂骂街泄泄愤,能做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比晏羽多,只好每天尽心尽力地陪着他。
“你得好好吃饭休息,别让自己病倒了,不然风哥大概真要疯。”董茜坐在餐桌边给他剥虾,“我爸那人不喜欢在事情没准儿的时候乱承诺,你放心他不会不管的,有他在起码尹家不会跟着掀出大浪来……”
晏羽乖乖地听话吃饭,董茜剥一只沾了醋汁放在他盘子里,他就夹起来塞进嘴里,是甜是苦不要紧,他需要营养不能病倒了添乱。
因为陈律师上次对他提起过,他跟易乘风起晏羽向他提供的情况,正事沟通完之后,易乘风犹豫好久,问了他一句“晏羽还好吗”,陈律师当时回答的是,你的朋友们都很担心你也很关心你,他看起来还好,他很想帮你。
易乘风也关心牵挂他的,所以他要让他每一次听自己的时候都是还好,还不错,他不能再为自己担心多一点了,尤其在他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
这种无力感有多磋磨人,晏羽比谁都了解。
“呕——”
董茜丢下剥了一半的虾子扑过去帮晏羽顺背,“你你你……你吃撑了就不要再吃了啊,非得吃到吐出来……”
搞得好像又是我的锅一样!
***
“庄姨,你应该陪羽聊聊,”董茜站在二楼的客厅,截住正要回卧室的庄美婵,“我们都是外人,你才是他最亲近最想依靠的人吧——”
庄美婵沉默一会儿,带着精致妆容的面颊上泛出冷白,目光疏离地爬上窗边那株琴叶榕,“我不是,他从来没主动找我过那件事,他知道我不喜欢易家那个孩子。”
“那你记得你是他妈妈吗?”
董茜的语气有些激动,显出她惯有的直白和攻击性,“我从没有妈妈,我爸给我找过很多个妈妈,她们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爱我,因为我身上流的不是她们的血,她们也没有为我怀胎十月一朝分娩。”
“庄姨,那你呢?连你也看不到他有多想亲近你,跟你话?就算你不理他,他也依然最爱你。”
“我知道为什么,我把我妈的照片放在枕头下面每晚睡前拿出来看。她一天都没有养过我,没有给我喂一滴奶,但我还是愿意爱她,把所有的心事都给她听。我相信她活着的话一定是最爱我的那个人,就算死了也是对我牵挂最深的那个!”
“因为她是我妈妈——”
董茜转身甩上门的那一刻,庄美婵结了冰的表情裂开一道缝隙,浓密的睫毛蝶翼般轻颤了一下。
十几秒沉默之后,董茜隔着门板听见敲下楼梯的脚步声。
她靠在门里呼出一口气,狗血脑残偶像剧总算没白追,有些台词还挺管用的。
抬手画十字,老妈对不住,我知道你爱我不会怪我么么哒。
晏羽抱着手机窝在房间里发呆,陈律师,如果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很快便会结束侦查取证阶段转交检察院提起公诉,再往后就是开庭宣判,虽然易家积极赔偿态度良好,但毕竟有个挺尸不醒的受害人,预计结果不会太理想。
所有人的心都几经折磨,过山车似的起落不定。
最初是痛心易乘风大概需要承担刑事责任影响高考也影响前途,渐渐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他能情有可原少判几年也好。
学校这边态度也很鲜明,既然易乘风违反了法律,校方决定对他开除学籍,断送前程已然不可挽回。
糟透了,一切都已经糟糕到没有挽救头绪的地步,就像握在手心里的流沙,攥得越紧,便流逝得越快。
还能怎么办?还有什么人可以求助?
晏羽猛然想起那张苍白得略显病态的脸,和那个心翼翼的表态,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康靖,康叔叔!他开电话簿翻找那个从来也没算用到的号码。
“晏羽?你好——”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依然温和,甚至带着过于谨慎的欣喜,好像终于等来了一通重要的电话。
“康叔叔,”晏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握着手机,“您现在不在梅川是吗?我有件事情想求您帮忙。”
“我现在莲城,不过没关系,我三个时之后就可以到梅川。”
康靖的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担忧,又有种使命感一样的迫切,“羽,你还好吗?”
“我没事。”晏羽看了眼时钟,夜里十点一刻。
从莲城到梅川,自驾车需要三个时,他并不想对方马上就出发,情况虽然紧急但也不差这几个钟头。
“您不用立即赶过来,夜里开车太危险了。”
“如果……您方便的话,明天中午可以吗?我怕电话里不清楚——”
“可以的!”康靖几乎是想都没想就应下来,“羽,你别担心,我明天中午到学校接你,不管你遇到什么麻烦我都会尽力的,你相信我。”
这种明显异常的关切和热情反而让晏羽安心了一点,他太需要一个踏实的承诺,不管是真是假,得有那么一个人对他,你放心吧,还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晏羽挂断电话,似有感应一般转头向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堪堪对上庄美婵那双冷湖般的目光。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康叔叔?康靖?你在求他?”
晏羽没话,他本来没想到他妈会主动过来找他,再有就是从前他爸还在的时候,他妈似乎就不太喜欢康靖这个人,康靖也十分知趣地躲着她。
好比这一次,康靖不会提议到家里来,而是去学校见他。
庄美婵走进房间回手关上了门,她径直走到晏羽的衣柜前将拉门朝一边滑开,抬手从最顶层那一格取下一只厚度不足十公分的长方形乌木匣子。
除了形状不符,这玩意上面还隐约雕着松枝云纹,风涛仙鹤,看上去倒是有几分像骨灰盒。
衣柜的那个位置太高,晏羽根本够不到,所以也从来没发现上面还藏了个这样的东西。
庄美婵将盒子随意往晏羽旁边的床上一丢,若不是盒子本身有一定的重量,大概会轻慢得像是在丢垃圾。
“看看吧,本来想等你十八岁再给你看的,其实也没什么,早晚都要知道。”
晏羽白皙的指尖触摸到木盒,没有立即开,而是蹙着眉疑惑地看了母亲一眼。
庄美婵鼓励似的努了努下颌,自己倚在门边,摸出一支细长的烟点燃,缓缓地吸着,表情隐在薄薄的烟雾里看不真切。
掀开盒盖,里面并没有什么奇异诡谲之物,而是几份厚度不一,装订和摆放整齐的文件。
最上面的一份加了哑光压纹的封皮,显得十分贵重。
晏羽将它拿在手里,呼吸变得粘滞,视线落在封皮上那两个简单的黑色字体上,那是他父亲晏啸的笔迹——遗嘱。
父亲去世之际,他还处于刚刚挣扎出死亡线,卧床养伤的艰苦阶段,那时他除了躺着什么都做不了,连父亲的葬礼都无法参加。
晏家虽然算不得什么屈指可数的富豪,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梅川的工厂结束后,晏啸返回莲城也一直辛勤经营,他名下的资产在普通人眼里依旧相当可观。
但在晏啸死后的遗产分配问题上,晏长彬和庄美婵尽管关系再不和谐以致剑拔弩张,也并没有闹出什么争夺遗产互相攻击的狗血大戏。
当时晏羽认为是祖父太过强势,而母亲急于离开晏家,因此双方很快便达成了一份对庄美婵不太有利的遗产分割协议,却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原因大概是晏啸早在生前便立下了这份已经公证的遗嘱。
遗嘱颇有些厚度,翻开来大多是附件里晏啸的资产清单,而且这些清单不是一成不变的,大约每隔几年都会有些增减和变更。
晏羽翻到遗嘱正文的签字页,上面清楚地写着这份遗嘱最早的订立时间,1990年12月21日,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日子,他的生日。
他的父亲晏啸,在自己独子出生的那天,居然亲手写下了自己的遗嘱,这真是一个父亲迎接亲骨肉最最匪夷所思的方式!
如果事情发生在古代帝王家,皇帝在皇后诞下长子之日大喜过望,咣当一道圣旨将这新生儿立为皇储倒也不稀奇。那晏啸当年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是喜极自己终于有了后继之人,迫不及待将资产都留给自己的儿子倒也讲得通,但晏羽知道绝对不是这个原因。
因为就他所知,庄美婵不过是每个月可以从遗产执行账户中获得一笔抚养费,维持一个养尊处优的中产太太生活尚可,不至于挥金如土。
而他自己,除了成年前一样可以按月得到的一笔抚养费,还有一处位于莲城算不得豪华的房产,且三十岁之前不得转让或抵押,仅享有使用权,目前已被遗嘱执行人代为出租,获得的收益由他的监护人庄美婵女士代为管理和支配。
这些资产加在一起,对于晏啸的积累而言,是九牛一毛或许太夸张,但也就是十之一二,可谓寒酸。
晏羽的视线大致扫过最近的那份遗产清单附件,果然上面列明的各种不动产、投资资产、车辆、收藏和私人物品等不一而足,甚至细致到了某件翡翠摆件和一些手表配饰。
他合上文件,看向庄美婵略带自嘲的脸,她像是马上就要笑出来或者哭出来,两个截然相反的走向似乎只在一念之间。
晏羽大概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不只是一份遗嘱,还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住着世上最最邪恶的魔鬼的那一种。
“别怂,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看看谁才是这世上最可怕、最可恨的人……”
庄美婵这一句的时候并没有咬碎银牙的恨意,仿佛只是一句好心的忠告。她微微仰起头,做了个微笑的表情,泪光却闪出了眼眶。
晏羽翻开了遗嘱的正文,写在受益人第一位的,果然不是庄美婵也不是他自己,而是,康靖!
他的父亲,通过公证遗嘱这种最最保险的方式,将自己绝大多数的资产在他这个最最强有力的遗产继承人出现的这一天,几乎悉数留给了自己的助理。
多么令人费解和震惊的一个事实,现在正毫不留情地摆在他面前。
晏羽的视野中闪过父亲对他慈爱的笑脸,带他用餐时将他不喜欢的黑豆挑进自己盘子里,陪他网球故意输掉第一局,在他拿到奖杯的第一时间给了他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拥抱……
但是,他最最珍视和牵挂的人,不是自己。
遗嘱正文的最后一页落笔随意,寥寥数语,平常得就像一个上司对下属无数次的交代和嘱托,却也是立遗嘱人唯一刻意留在这种冷硬的法律文件中少有温情的只言片语。
阿靖,
见字如面,请代我在情理和能力范围内善待我的羽,九泉感铭。
晏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