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春逝
是赵春和。
他似乎是昏过去了,感觉到她的触碰才艰难地动了动,抬起眼看向她的方向,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随后才开口,声音有些吃力:“夫人……侯爷他们……跑了……”
“有……鑫人……好像过来了。”他缓慢地坐了起来,揉了揉头,闭上眼又睁开。
谢华晏面色一变,点点头,快步往山洞里走去,叫醒了众人。
洞里除了残废的陆君和,都是弱不禁风的贵夫人娇姐。闻言自然是惊慌不已,一骨碌爬起身随意收拾了些东西就催促着快些离开。
几人刚刚要往外走去,洞口就是一声大喝:“洞里有人!”
洞外,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
谢华晏抿了抿唇。
身前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替您引开他们。”
赵春和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侧着脸朝她一笑。洞外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十四五岁的少年的身形看上去单薄又孱弱。
谢华晏一惊:“你……”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赵春和已经跑了出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耳畔只留下最后那一句“我想报答您的一饭之恩”。
谢华晏在原地怔了怔。
但是身后的催促之声已经不容她多想。毕竟在众人眼中,这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奴才为主子卖命,这是天经地义的啊。
她忍住眼中突如其来的泪水,和众人一道快步离去。临走前她望了一眼远方,星星点点的明亮在山谷间不断地移动,勾画出一条追亡逐命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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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和忍着刚才被猛击后颈产生的眩晕感,灵活地在山谷里穿梭。
额头上渐渐冒出一层薄汗。慢慢地,汗水越来越多,顺着脸颊两侧滑下来,跌落在衣服上。
他觉得自己的头上像在冒白气。
腿也越来越沉,手臂几乎无法挥动起来去拨开那些枯枝。
不行……不能停。
夫人还需要更多的时间逃跑。
更多的、更多的,越多越好。
可他毕竟不是山野里长大的孩子,身体素质也比不上鑫兵,对这山谷更算不上有多熟悉。他最终还是被追上了。
鑫人的狞笑在泪水模糊的双眼里已经看不分明。汗水滑下,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猛地闭上眼,却忽然看到了旧日的场景。
华贵的马车里,一袭华服的贵妇人温温柔柔地对他笑:“你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做活?”
他抱着一袋温热的糕点,身后是那些会饮他血食他肉的豺狼虎豹。
他用力点点头:“我愿意!”
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是您救我于苦海。
那么如今,就用我这一条命,还您这一邀之恩。
大刀猛地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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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下,隐蔽的草丛间。
许清浅带着陆君和与陆妍芷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老夫人则在草丛间冷静地指挥着,祝蓉和锁烟垂灯忙得团团转。
谢华晏躺在草丛间,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紧了牙关不敢吭上一声。
方才走在她身侧的陆妍芷一脚踏空,带着谢华晏也跟着摔了下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山坡不算陡,只是摔了一下,又有锁烟垂灯反应迅速地拦了一拦——虽然没有拦住,但多少也起了缓冲的作用,她还不至于流产。
不过情况也不容乐观。
她早产了。
居然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候。
谢华晏自己都有些痛恨自己。但她能做的,只不过是尽可能地用力,好让孩子快些生出来罢了。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意识沉沉浮浮之间,谢华晏却还勉力分出一缕神思去想鑫人。
他们怎么不找过来了?是……赵春和拦住他们了吗?那他怎么样了?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那么多鑫人,那个少年只怕是凶多吉少。
模模糊糊地,她似乎听见了孩子的啼哭。
但是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好受。
似乎……还有一个。
谢华晏双手死死抠住身下的泥土,一双好看的眉紧紧地皱了起来,拼命忍住那剧烈的疼痛。
用力……快了……快了……
终于,又是一声啼哭。
谢华晏猛然放松下来,强撑着道:“锁烟……垂灯……快些扶我和大家一道走……”
她此刻鬓发散乱,额发湿透,一身狼狈,却还坚持着要走。
向来威严冷漠的老夫人转过头去,悄悄擦了擦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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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时节,再也没有往日的热闹。
谢华晏静静地躺在山洞里,望着上方的山壁。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这里已经被那些鑫人们巡查过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来。
赵春和的尸体不久前被祝嬷嬷找到了,大家一起将他埋葬于这山谷间,她强撑着去拜了拜。
此地靠近南边,勉强也能算是落叶归根了。
春和春和,他却是没能带着这个名字活过几个春天。
她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团儿和欢欢、喜喜——她一个月前生下的龙凤胎,维持了很久的冷凝的神色终于瓦解了些许,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这几日差不多就要结束月子了,他们要尽快南渡。
她勾了勾唇角。
不知道当永定侯和永定侯夫人看到他们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色呢?
洞口突然有动静,她抬眼看去,是祝嬷嬷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世子夫人!老夫人她……她……去了!”
谢华晏惊得连忙撑住山壁坐了起来:“怎么回事?清楚!”着,她努力站直了身子。
“是……老夫人她自尽了……用木棍在地上写了字……”祝嬷嬷已经泣不成声,“是、是‘不愿拖累’……”
谢华晏只觉得似乎有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险些松开山壁倒下去。喉头似乎被哽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好半晌,她才:“……带我去看看。”
老夫人是在一颗歪脖子树下悬梁自尽的。身旁那“不愿拖累”四个大字,写得端端正正,暗敛锋芒,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陆妍芷、陆君和等人已经跪在那里了。
谢华晏沉默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吩咐道:“将老夫人葬在此地吧。”
祝嬷嬷捂着嘴,拼命忍住呜咽之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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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节,一江之隔,北面是暮霭沉沉,南边是花市灯如昼。
陆妍芷当了手上的羊脂玉镯,这才凑够了上船的费用。所幸,这次再也没有出什么意外。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意外还可以出了。
谢华晏站在甲板上,静默不语。
身旁路人零碎的闲谈传入耳中。
“听了吗?景国公世子的那位夫人,南逃的时候直接把一个妾侍推下了山崖!”
“啧啧啧,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据景国公世子问起来,她还振振有词,是这样正好少了张吃饭的嘴呢!”
“真是……不是景国公世子夫人最是温柔识大体不过吗?”
“那也架不住妾侍太狐媚惑人啊!那陆姨娘生的好看,又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那世子一个月里起码二十天歇她屋里,余下还有时候去睡书房,世子夫人能不恨?”
“唉……亏那景国公府还自称朱门大户呢……”
谢华晏垂下眼帘,冷冷笑了。
温柔识大体?世界上有哪个女子会真心实意地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景国公世子夫人也是被欺压得狠了吧。
大家族教养出来的陆姨娘……可不就是陆姸芜吗。
她竟然死了。
江上冷彻的风刮过面颊,垂灯忧心地走出屋子,劝她:“夫人还是回去吧,您的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
谢华晏淡淡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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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脚重新踏上土地的那一刻,南方安宁祥和的氛围便仿佛扑面而来。
谢华晏低头理了理衣裳,笑了笑。
一个月过去了,永定侯他们想来应该已经到了舟州。即便没有,也应该快了。
侯爵之尊,将帅之才,又无军务在身,岂能不居于天子脚下?
她们又当了些首饰,雇了两辆马车,往舟州去了。
帘子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热闹欢喜的场景。满城灯火璀璨,有一口温温柔柔的水乡腔调的姑娘娇羞地拉住心上人的衣袖,轻轻道:“想要那盏灯。”
谢华晏只觉得仿佛是重新回到了人间。
从长宁五年九月到长宁六年正月,她的这一场南逃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