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饿鬼(卫檀生)
她在哭。
眼泪不多,但无不显露出面前少女的惊慌与无措来。
卫檀生指尖轻轻划过杯面,呼吸霎时放得很慢,脸上依旧没露出什么多明显的神情起伏。
其实,一开始,他并不在乎这所谓的“高郎君”。
总是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实际上拙劣而蹩脚。
因为他不在意,所以卫檀生也没有兴致在她身上多浪费时间。
他很少有什么喜欢或是厌恶的人,大部分人在他眼中无异于草木,能真正引动他爱恨的人很少。
至于吴怀翡,于他而言,则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卫檀生还记得他第一次碰见吴怀翡的时候。
正是是在山下仁安药坊中。
她很好看。
踏入药坊,看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这么觉得。
吴怀翡的容貌,即使在佳人如云的京城也丝毫不逊色,反倒是别有一番清甜质朴的气息。
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身着一袭绿色的襦裙,修长白皙的脖颈掩映在绿纱下,衣襟袖口都好似沾染上了药香。
当真像晶莹剔透的翡翠,使人见之忘俗。
她言语和软,忙着为病人诊治,并未留意到他。
卫檀生不由得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好感而略感诧异。
随即,便感到了惊奇与困惑。
他或许是喜欢她的。
谈不上爱。
他确实对她心存些好感。
他不是很抗拒这种感觉,相反,他很好奇。
吴怀翡就像是一株白茶。
“开花不与众芳期,先得江梅破白时。”
耐冬,坚韧。
他见到她,心神都很畅快。
他就像在照料山茶一样,有意照顾她,利用自己的人脉为她引荐,使她能在京中开自己的天地。
夜间风雨骤,他也会担心会不会落这一朵脆弱的山茶。
他不允许旁人攀折这枝茶花,他想让她静静地在自己面前盛开。
偏偏,高骞出现在了他眼前。
紧接着,是这个所谓的“高郎君”。
他本来不曾在意她,因为不在意,她所做的一切,其实他并未放在心上。
但后来,他觉得她碍眼。
她已经扰到他和他的花了,却还不自知。
更何况,她还伤到了他精心照顾的花儿。
他向来最厌恶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就像当初那个山匪。
拜入了善禅师门下后,他没有再杀生,为他找到了另一种纾解欲.望的法子。
山寺中,经常有信众跪在佛前,祈求菩萨怜悯,他为他们法,听他们诉内心的凄楚。
死物毕竟是死物,哪有人来得鲜活有趣。
比起看那些畜生,卫檀生更喜欢看到人痛苦的模样。
他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的痛苦,看似慈悲地劝慰他们,实际上内心含着冰冷的讽意,嘲讽他们为这些所谓的烦恼而执迷不悟。
卫宗林给了他一副好样貌,使得他们一见面便对他颇有好感。
倘若他们知道了眼前这位慈悲的僧人,实际上因为他们的痛苦,而高兴得正在发抖,想来都会大吃一惊。
这比杀生更让他着迷,他们需要他帮忙解脱。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树下法的佛陀。
只不过,他是披着佛陀皮的饿鬼。
经书中曾言,饿鬼喉如针孔大,吞吃食物,如同吞吃火炭,肚如火烧。
他就像饿鬼一样,贪婪地汲取着别人的痛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盛。
这些痛苦几乎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动力,看到别人痛苦,他就感到高兴。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那山匪。
那山匪虽然被他亲手杀了,却带给了他几乎抹不去的影响。
卫檀生常常想。
当初他怜悯他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抱着跟他如今差不多的心态。
这所谓的“高郎君”让他想到了那山匪。
卫檀生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明明两人的样貌未有任何相似之处,但为何偏偏给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熟悉?
以至于,在看到她哭,在看到她痛苦的模样的时候,他并无波澜的心竟然翻涌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的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她身着玄色长袍,不像其他女人一般纤细窈窕,更像是一枝刚抽条的新柳。
清瘦且挺直。
眼泪将脸上的脂粉一冲,露出了些原本的面貌来,比男人的扮相要温柔细腻两分。
此时,烛火一照,更有几分似男非女,俊秀朦胧的中性美。
如今她正通红着眼眶,很痛苦的样子。
她越痛苦,他越高兴。
发自内心的愉悦,使他颤栗。
他兴奋地暗暗咬紧了牙关,像在贪婪地吞吃着什么美味。
面前的少女又长长地吸了口气,好像在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出来不怕师父笑话,我在这高家中其实并无任何地位可言。”
他听她讲述着自己的身世。
她接着,“在家中,我并无什么能谈得来的朋友,便想借婆婆寿辰的机会,到空山寺来,寻求个清静。”
当真可怜。
他怜悯地想,非但没有同情,反倒更兴奋了。
还不够,还想要再多看到一点。
很奇怪,他已经很久没感到这么高兴了。即便当初救赎了那些畜生,也没让他感到这么高兴。
这种感觉,只有在他当初亲手杀了那山匪的时候才有过。
他垂眸,掩盖下眼中兴奋的神采,几乎抱着一种扭曲般的心思,道,“山寺并非避世之地,这世上过得不如娘子的人不知凡几,娘子既能回到高家,与亲人相认,这等福缘其他人便是一辈子也奢求不来。”
“到这儿,娘子还是少不更事。”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矮柜前,拉开抽屉。
抽屉中是云片糕,总共有四五盒,码得整整齐齐。
他将其中一盒递给她,故意挑拣着最伤人的话语,温和却残酷地叹息了一声,“莫要任性了,高娘子,我今日言尽于此,还请娘子下山回家罢。”
将云片糕递给她,触及她冰凉的指腹时,卫檀生袖中指尖微动,呼吸蓦地一重。
一股酥麻的痒意慢慢自心头爬起。
这并非心动,而是暌违的欲.望。
这清瘦的身躯是不是也如同嫩柳一般不堪一折?
就像死在他手上的纤弱的幼猫。
想再多看到一点儿,多看到一点儿她痛苦的模样.
他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口中泛干。
卫檀生焦躁地舔了舔唇角。
他现在突然不讨厌她了。
甚至很喜欢,
喜欢得不得了。
这无关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