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无望之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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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墙壁被漆成了上白下绿的颜色, 年休失修, 漆层已经黯淡、剥落了。完全敞开的房间门口像一个长方形的画框, 框出了一幅令人心生不适的丑陋画面:墙壁的下半部分和地面上, 到处粘结着已经干透发黑的粘液和碎屑,仿佛曾有什么被碾成了肉泥、却还顽强活着的东西在走廊里蠕动而过;上半部分则像有人沾满血的手胡乱拍涂抹过,血痕连同后面的墙皮一起, 被某种利器刮出的划痕破坏得乱七八糟。
一只象牙般洁白的手臂,就从侧面伸入了这片阴森可怖的背景中……那是一只女人的手, 纤细、柔软,毫无瑕疵,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它像是在触摸一面看不见的墙壁似的,在空气中摸了摸,然后终于缓缓向前,露出了后面连接着的更多肢体。
在看清她模样的瞬间, 生铁煮水嘴边冒出了一句压低声音的“卧槽”。
即使明知道可能会见到十分恐怖的画面,陆攸还是没忍住那该死的好奇心,偷偷从漆黑血液的屏障后面探出了脑袋, 并准备好见机不对就立刻躺下……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只能用“扭曲”来形容的怪物。
这个怪物的主体部分, 是一个正怀着孕的女人。她肩上披着一件类似医生的白大褂, 前方敞开,衣摆垂落在两侧, 胸部用绷带遮住, 膨胀的肚腹则袒露了出来——她的肚子大得夸张, 紧绷的皮肤被拉伸到几乎透明,像个装满水后即将破裂的气球。
大概是为了减轻负担,从这具躯体的腰部,生长出了无数灰白颜色、表面质感类似皮革的条状肉须……它们纠缠连接起来,从下方“兜住”了那个沉甸甸的圆球。另一些肉须则伸向下方、与地面接触,用于帮助支撑和移动,只是它们撑起的高度太高了,以至于让原本用于行走的腿部离地悬空,只能无力地垂挂着。
女人的脸,则只剩下了半张——从下半张脸上残存的琼鼻和樱唇来看,她曾经完整的面貌必定是极美丽的,然而在鼻梁处那道平平的分界线以上,眼睛和颅骨的部分都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丛将粉红色的大脑包裹在了根部的半透明物,它们密集柔软,顶端那一截在空气中不住地细微颤动、卷曲伸缩,犹如随水波起伏的海葵触手。
看到这些触手和肉须的瞬间,陆攸条件反射地想起了海神。然后他由衷地觉得,海神那些通体漆黑、光洁柔韧的腕足还是很帅的……
密集的灰白肉须涌动出了波浪的效果,将女人的身躯“推”到门口。她的面孔依旧朝向着走廊前方,头部半透明的触手顶端却齐齐转向,对准了房间里的这几个不速之客,似乎正在“看着”他们。接着又一阵涌动,让身体也转了过来,她伸开两只细白手臂,撑在门框上,上半身微微俯向门内——肉须簇拥而上,稳住了那个不断下坠的肚子。
“你确定……”客梦回看着这个摆出了“找到你们了哦”姿势的怪物,吞咽了一下,背对着生铁煮水极声地问,“这是Monster的那个……‘女人’?”语气中充满了对于Monster的怀疑……
他倒是错怪Monster了:不是Monster对“女人”的定义过于宽泛,或者传达信息不详,而是这个副本恰好在Monster那行人离开之后、他们到来之前,又有了新的发展。上一次Monster他们看见的,确实只是一个脚步踉跄、备受庞大沉重的肚子折磨的女人而已。
那半张脸上的嘴唇张开了。“有人擅自闯进来了呢……”她口中发出的声音轻柔好听,语调却十分森冷,“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在她开口的同时,陆攸看到她身上浮现出了“女护理弗丽达”的字样,这行字也像玩家的ID一样,停留片刻就消失了。唯独冥府之路对女护理惊悚的外表视若无睹、毫无反应,“我们是来找人的。”他平稳地,“请问你见过裘德吗?他是个金色头发、二十岁左右,性格阳光的青年,三年前在这个疗养院做过护工。”
生铁煮水发出了和卡相同的感叹:“一个字没改地转述了委托人婆婆的原话啊……”
“哦……裘德。我知道他。”弗丽达做出了沉思的表情,接着突然展颜一笑——不仅嘴唇咧开,头上那丛“海葵”也散开变大了,“你们想找他吗?我这就送你们去——地底下找!”
话音未落,原本支撑着她身躯的两根肉须猛地扬起、弹出,飞快地朝着正前方的冥府之路刺去。她的攻击不可谓不快,冥府之路的反应却更快——他甚至不需要动动手指,只是心随意转,早已潜伏在门口的漆黑血珠便一齐动了。
黑光闪过,弗丽达痛嘶出声,又惊又怒地向后退去:她那两根肉须在瞬间被斩断成十多截,变成不能动弹的肉块散落在了地上。肉须的断面渗出粘液,很快化成了一滩脓水和几张干瘪的灰皮。
“这么……裘德已经死了。”冥府之路的语调毫无波动,仿佛弗丽达刚才只是普通地告知了他这个信息,“是你做的?”
即使只有半张脸,也能看出弗丽达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你们不该闯进这里来,更不该多管闲事……”她头上触须中有一部分突然变化角度,转向了装着人鱼的水缸。陆攸被她“看”得一阵头皮发麻,脸上却做出了敌视的凶狠表情:这个女护理显然属于反派,是和把人鱼关在地下室的埃里克他爸一伙的。
事实证明他的反应没错,但对他的境况起到了反效果……弗丽达轻“哼”一声,突然露出了恶意的笑容。“你们要找裘德?告诉你们也没关系。”她一边,一边又向后退了些,颇为忌惮地“注视”着门口那些悬空漂浮的黑色血珠,“他犯了错……然后就被永远地留下了。他的灵魂被投入法阵用于献祭,身体被切碎做成了饲料……猜猜看吧,那些饲料喂给了谁呢?”
“呵呵,你们也会一样……”
完这句话后,她下半身那些肉须动了起来,迅速带着她消失在了门口。生铁煮水呼出一口气,放下了摆着架势的双手,“这就算是开启副本了吧?连战斗都没触发……”他,然后突然“啊”地大叫一声,手指抖啊抖地指向了水缸,“她她……她刚才是……”
“你还真信?淡水人鱼虽然攻击性不弱,但他们是素食的。”客梦回无奈地,“她就是想恶心一下人,虽然我觉得她本人已经够恶心了……”
“起来,她刚才的话,好像得有点太详细了啊。”他沉吟一会,重复了其中一句,“‘灵魂被投入法阵用于献祭’……这句是不是什么提示?”
冥府之路伸手将血珠召回,陆攸有些忧虑地看着那些变换成刀刃切过……的血珠,从手臂上的那道伤口回到了他体内。伤口随即愈合了,挡在水缸前的那部分血液则化成一条黑色蛇,缠在了冥府之路的手腕上。鲜血凝成的蛇身上还浮现出了活灵活现的鳞片纹路,吐着信子绕着他的手腕游动。
“炼金术遵循的是等价交换,没有‘献祭’的法吧?”生铁煮水刚刚暴露了自己的知识不足,本人倒不以为意,继续积极地参与讨论。
客梦回点点头,“我们下来时遇到的合成怪,还有那个女护理,身上都只有炼金术‘真理之门’的气息。”他,示意手中散发出微光的魔法弓,“如果是‘恶魔之门’的产物,灵力箭的伤害会加倍的。”
陆攸耳朵在听他们的交谈,眼睛在看那条活泼游动的蛇,一时间反而忽略了冥府之路具体的动作。直到阴影落下、身上一凉,才发现冥府之路不知何时从背包里拿出一件斗篷,俯身披在了他身上。
那件斗篷又滑又凉,在身上裹紧后,就像重新回到了水中。冥府之路在水缸边蹲下来,一边逐一扣上斗篷前面的扣子,一边头也不抬地:“撩一下头发。”陆攸盯着他头顶黑发间的那个发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于是冥府之路等把最后一颗扣子扣好,见陆攸还没动作,干脆就自己动手了:替他把被斗篷压在下面的银灰长发从领口那里弄了出来。
他的手掌温热,贴着颈侧的皮肤,隔开了湿重冰冷的发丝。陆攸不由得缩了缩,引得冥府之路又多看了他一眼。
看起来凶巴巴的,原来很怕人啊……他想。
他从生铁煮水那里拿回水袋,拔掉塞子,把人鱼的手从水里捞出来,往他掌心里倒了点水。“只是清水。”他,见人鱼没有拒绝的意思,接着就将水倒在了他身上。在这种没有限制生存所需物品的副本里,游戏商城提供的水囊能提供源源不绝的纯净水,冥府之路迅速帮人鱼冲洗了一下头发和尾巴,冲掉原本缸中死水的腥味和那种不舒服的黏腻感,然后把水囊往包裹里一塞,弯下腰去,一手从人鱼的手臂下面穿过,另一只手伸到浸在水中的那条尾巴下面,将他抱出了水缸。
陆攸在后知后觉地想起,人鱼上半身一直啥也没穿的时候,脑子就有点空白了。接着又被摸了头发和尾巴,被横着抱起来……他腾空之后还习惯性地立刻抱住了冥府之路的脖子,等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再松开了,只好眼神放空,拼命服自己:他现在是个NPC,冥府是为了做任务,他现在是个NPC……大概是情绪有点波动,一不留神,之前怎么都无法控制的指甲就伸出来,直接戳到了冥府之路的肩膀上。
冥府之路扭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蛇游离出来,化作细长的绷带——不过是黑色的,缠住了陆攸的尾巴——为了在空出一只手来的时候也能抱稳。他捏住陆攸刚才闯了祸的那只手,摸了摸他手背上的骨管、又摸了摸现在变成伸出去后缩不回来了的指甲,似乎是没发现异常,接着居然反过来问了他一句:“痛吗?”
陆攸奇妙地接上了冥府之路的脑回路。不不,这不是被动了什么实验的后遗症,他无法出人类的语言,只能有些哭笑不得地在心里想,只是做人鱼还不熟练……
陆攸试着抽回手,冥府之路就将他放开了,手落下去时还顺便摸了摸他的头发。他拿出来的那件斗篷材质看起来是布料,穿在身上却像是一层流动的水,让人鱼脆弱的皮肤和鳞片始终保持着湿润。另外两个人不知何时停止了交谈,都用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冥府之路的背后看。
“我好像知道为什么冥府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了……”客梦回悄悄地。
“你觉得重点是在‘女’上,”生铁煮水也悄悄地,“还是在‘人类’上?”
冥府之路背对着他们轻轻咳了一声,两人噤声了。“走吧。”他简单地,朝门口迈出一步,随即又停了下来,“谁在外面?”他突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