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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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攸抬起头来, 看到了相隔一条轨道、站台对面的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纯黑的短袖T恤和长裤, 露在外面的皮肤似久不见阳光那样苍白, 更衬得眼睛和头发的黑色格外幽暗, 身上透出一股阴森的感觉,像是只从幽冥逃到人间的鬼。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上了,男人起初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冷脸, 渐渐地神情却变成了愣怔。

    仿佛意料之外的久别相逢。

    是他啊。陆攸一眼就认了出来。但他认出来的到底是与“他”相伴了好几个世界的人,还是与“它”许多年来一直对抗的人, 他却没有想过其中的区别,也已经无法分辨了。他心中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好像从来都是这么想着:要去掠夺灵魂,要去收割痛苦。存在和行动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满足这样的渴望。

    记忆?感情?这些对他来是没有意义的。

    不过……如果能影响到那个人……

    在相互对视的这个短暂瞬间里,陆攸看着对面站台上男人表情的变化, 看到的只是可以利用的弱点。他感受着列车接近时轨道的震颤,想到一个好主意,便迫不及待地实施了——脚下踏空、失重感传来的时候, 他心里没有一点惊恐,只充斥着高涨的兴奋。

    来……快点变得慌乱起来吧……!

    人影像一只折断翅膀、羽翼沾血的白鸟, 跌落下去。殷域几乎与他同时动作, 全无迟疑地跃下了站台。没浪费站台和轨道间的高度差,他脚步落地时已越过半距离, 巧妙的力道控制让他得以将缓冲和调整的时间缩减到最短, 毫无间隔地大步冲向对面, 将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摔落在轨道边缘、一时无法动弹的人一把拽起,攀住这一侧的站台边缘翻了上去。

    全程他都没有往正在减慢速度、准备进站的列车看过一眼,拖着人回到站台上的动作更是干脆得有些粗暴,像是带着怒气。陆攸刚才跳下去时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下,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摔散了,被他拽上去后,又往地下一按,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更是疼痛难忍。但越是疼,他就越是兴奋,注视着上方那张表情可怕的面孔,只想要痛快地发笑。

    于是他就笑了——进站的列车正从他们身边驶过,逐渐减速停下。听觉失效的世界全然寂静,没有轰鸣、没有风声,只能感觉到经受碰撞的轨道在与胸腔共振。殷域用力按着他的肩膀,膝盖压住他的腿,皱着眉,嘴唇在动——似乎是在叫一个名字,而且叫了好几遍。

    陆攸什么都听不见。

    列车完全停下了。车里似乎空无一人,没人下车,只有正在他们旁边位置的那扇门缓缓开启,仿佛是在做出邀请。然而他们谁都没有理会它。

    陆攸的手还能动,轻轻一抬,就碰到了殷域的身体。隔着衣服传递过来的体温、衣服底下紧绷着的肌肉的触感,令他心中涌出了病态的喜悦:他对他的影响原来有这么大吗?如此慌张,如此狂怒,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戒备——

    他手上沾满了上一个猎物的鲜血。同样染血的还有那把已经夺走过一条性命的水果刀。当刀尖代替他的指尖、抵上人体柔软的侧腹,继而用力向内推入时,殷域浑身震了一下。陆攸握着刀的那只手被抓住了,男人有力的指掌将他的手腕死死攥紧,让他想要转动刀子的动作只完成一半,就陷入了僵持。

    陆攸手指上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流,淌过他的手背,往袖子里流去。疼痛引发的细微颤抖通过刀柄传递过来,却没让他得到多少成就感——因为殷域突然平静了下来。他收敛起了刚才险些失控的神情,也不再话了,只是低着头,用那双幽暗的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

    陆攸觉得很不高兴。他期待的是这个人暴怒失态、或者隐忍痛苦的样子,而不是这种对受伤毫不在意,宽容、甚至是纵容的态度——还把之前按住他肩膀的另一只手也松开了!

    他试图挣动,被压着胸口轻易按了回去,殷域握住他的手,顺带也掌握了被他紧攥着的那柄刀,将刀锋从侧腹的伤口中缓缓撤出。除了又多流出一点血,做这个动作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太可恶了……真令人生气……

    陆攸想把手抽回来,抽不动。于是他拧转身子,用另一只手去摸那道伤口。布料被刀子割裂了一道,周围都已被鲜血浸透了。他指尖沾到血迹,想再往伤口里戳时被殷域挡开了,他在这时才总算是有了点胜利的感觉,于是又笑起来,抬起手,用指尖的血在殷域脸上抹出了一道血痕。

    “还以为你感觉不到痛呢。”他轻声——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轻声,因为此刻他的世界依旧是寂静的。殷域盯着他看了一会,脸色因为失血而有些惨白,对他手上的动作和他的话都没一点反应,只是自顾自地伸手去摸他的衣服口袋,拿出了一张硬纸卡片。

    这是游乐园提供给新人的“通行券”。卡片一面印着儿童涂鸦般的卡通图案,角落里有“5+1通票”的字样,另一面是细黑线框出的六个方格,用来刻印章,现在还是空白的。殷域将卡片空白面朝上,摆放在被他压住的人的胸口,这个举动换来了轻轻的一笑。

    “你准备做什么?”陆攸笑着问,“杀掉我,把‘恶灵’赶走吗?”他的指尖沿着殷域侧脸的轮廓向下滑,滑到他脖子上,冰凉的手指在男人的喉结上摸了摸,继而掐住他的脖颈,玩笑似地稍微加了点力道,“但是,我现在一个印章都没有……用不了那个每天一次的治愈机会,死掉就是真的彻底死掉了哦。”

    他松开手指,继续向下,又按在了殷域左侧胸口。殷域的心跳贴着他的掌心搏动,平缓而稳定,陆攸与他对视着,慢吞吞地问:“你……舍得吗?”

    他抬起手,指尖在殷域心口处轻轻地挠了挠,语气里带着恶劣的、有恃无恐的笑意,“如果舍得的话,那你就来吧……”

    殷域抓住他的手腕,将他这只手按到了身侧的地上。旁边那扇列车门就在这时关上了。片刻后,车身开始向前移动。能够驶离这噩梦之地的列车没等来乘客上车,又空荡荡地从这个站台开了出去。

    等车尾从身边经过、刚才被车身挡住的夕阳光线落在脸上,陆攸被刺得不由眯了眯眼睛,随即察觉到殷域的手动了。

    ——是握着他的手、也握着刀的那一只。

    刀尖向上移动,停在了他自己心脏的位置。在陆攸刚刚指尖触碰到的地方,金属的利器尖端抵住皮肤,随着力道稳定地加大,在纯黑布料上洇开了不太明显的湿痕。

    陆攸的表情从茫然,到迷惑,然后,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明白了。先前唇边笃定的微笑再也维持不住,他用力挣扎起来,然而被殷域压住的腰和腿根本使不上力,双手又都落在那人的掌控之中,挣扎也只是让那把刀的走势变得歪歪斜斜、将伤口撕裂更大,什么都阻止不了。

    殷域的表情平静无波,眼底深处竟还浮现出了一丝笑意。陆攸的手被他捏得生疼,像是骨头都要被捏碎了,被他强行带着移动,眼睁睁地看着刀柄前方最后一截银色的金属没了进去。

    这个人对人体的构造是有多么了解?全程没有遇到骨骼阻拦,并不算多么锋利的刀子穿过肋骨之间的缝隙,穿透那个此时还是鲜活的器官,所需要的力道远比陆攸所想的更大——血从手上滴落,陆攸喊出了声音,尽管他自己并不能听到——仿佛被刺伤和正在死去的人是他。分辨不出是痛苦、愤怒还是恐惧的情绪挣开压制、猛然间爆发出来,让他的心也感受到了被切开的剧痛。

    殷域一直注视着他,看到他眼眶泛红、涌出泪水,眼神轻微地闪了闪。又过了一会,他眼里的光泽逐渐黯淡,手上的力气也开始减弱了,最终慢慢放开了手指。

    那张在挣扎中滑落到地上、碰到血迹却没有被沾染的卡片,原本空白的那一面上,从无到有,凭空出现了一个鲜红色的印章痕迹。

    ——杀死拥有印章的其他玩家,能够夺取一个印章。

    殷域的手几乎要滑落下来,却在松开的瞬间又重新握紧。与此同时,陆攸感到一股力量在将刀锋向外推,直到刀尖完全退出。没有鲜血跟着涌出来,连侧腹之前那处伤口的血流也戛然而止了。

    ——每天有一次机会,消耗一枚印章,治愈全部伤势。

    陆攸用尽全力,将手中的刀子狠狠地再度往前一送。这个人今天的机会就在刚才用掉了,只要再来一次,就能真的杀死他……!然而殷域只是在他手腕上一捏,他的手指就在一阵麻木中无力地松开了,刀子从他指间掉落,被殷域接住,远远地抛了出去。

    殷域手上都是他自己的血,他随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继而带着一种又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的态度,擦掉了陆攸脸上的眼泪和几滴血迹。陆攸不再叫喊了,咬牙瞪着他,然而搭配着发红的眼眶、被压制在地上的姿势和这一身凌乱,这个自以为凶狠的表情就变得十分缺乏威胁了。

    后遗症的影响正在逐渐减弱,听觉开始恢复了。陆攸看到殷域唇角弯起,向他笑了笑。这是相遇后这个人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他在这个世界最初听到的声音,是殷域接下来开口的那句话。

    “增加游戏的危险程度、增加可以收割痛苦的次数……”他口吻平淡地,“这不是你喜欢才特意加上的规则吗?”

    他将手按在了身下人的咽喉上。陆攸想要去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推开,他以为接着会到来的感觉是窒息,但紧接着,他听到了一个轻而短促的声音。很奇怪的感觉。刚抬起到一半的手停顿在途中,然后无力地落下了。

    殷域“看到”了一声没有声音的咆哮——被死亡从附身对象身上驱逐出来的黑色线条,在空气中纠缠成团,重重地震动了一下,仿佛在宣泄强烈的愤怒和不甘。然而,作为游乐园的“合作者”、实际上也是“玩家”之一,恶灵同样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随着一缕微风吹过,它也只能无奈地化为烟尘,飘散消失了。

    卡片上那枚刚出现的印章闪烁了一下,缓缓淡去,恢复到了一片空白。还躺在地上的陆攸睁开了眼睛,表情有些迷糊,好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了。殷域放开压制,他咳嗽起来,一时不出话,殷域心地扶他坐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

    “被附身之后会虚弱一段时间……没事了,都结束了。”他。两人身上都是未干的血迹,周围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他低沉的声音却带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觉得累就睡一会吧。等会我带你到安全的地方去……”

    殷域等了几分钟,等到怀里的人不再发抖,呼吸也变得平稳了,便一手环住他的肩背、一手从他腿弯下方穿过,抱着他站了起来。

    只走出几步,背后就传来了细的“咕叽咕叽”的声音,站台上原本平整的水泥地面蠕动起来,开始“吞咽”那些残留在地上的血迹。殷域对此听而不闻,脚步平稳地走向了不远处的自动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