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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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攸是被地面不住的震动和某种不时传来的巨响声唤醒的。

    他这一晚上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 一会是殷域身上的黑色伤痕变成了鱼类的鳞片, 生出利爪的手紧紧抓着他往海底沉去;一会是他独自坐在列车靠窗的座位上, 缓慢前进的列车不住颠簸着, 他从窗口往外面看去,看见铺成轨道的是一根根白骨,轨道下面则是腐败血肉积聚成的粘稠沼泽。

    他还在梦中重温了昨天晚上目睹的场景:一辆列车从站台边缓缓开动, 逐渐加速,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列车的所有窗户都是黑洞洞的, 好像里面没有开灯,明明是逃离噩梦、返回现实的列车,整个场景却笼罩着令人内心难安的不详感觉。

    麦和庄笑在收到殷域的通讯后来得很快,车开之前的时间还够庄笑将所有的车窗和车门都敲过一遍——不过没得到车子里的任何回应。除了在站台上停得久了些,载有乘客的列车开走时,和没人上车的情况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站在车开走后的站台上又等了一会, 成功在几分钟后等来了下一辆列车的进站。四个人中,现在还没拿到通行证的也就陆攸一个了。只是庄笑自己不想上车,让麦上车麦没理他, 陆攸想试试没拿到通行证就上车会有什么后果,被殷域拦住了没让他试, 结果列车就这么空等了几分钟, 最终没等到谁肯上去,又慢吞吞地开走了。

    在被响声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之前, 陆攸正做着那个他在车上的梦。梦中的颠簸和那像是旁边工地在拆房子的动静重合了起来, 让他用了点时间才清醒过来, 从铺垫的毯子上坐起了身。

    殷域不在旁边。陆攸拿起睡前脱下来放在一边的外衣,摸了摸上面昨天被划破、在本该刷新的零点过后也没复原的一道裂口,心中生出了对游乐园崩溃进展的一点担忧。他穿好了衣服,感觉着那还在持续不断传来的震动和响声,决定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水族馆里之前能亮的灯就不多,而这次陆攸一路出去,所有的灯都是暗的。到了门口,一早起来就不见人影的殷域正站在大门外面的道路边,抱着手臂在望着远处的什么。察觉到陆攸过来了,转过头对他招了招手。

    陆攸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帮助中心的方向。

    他先看到的是屋顶上方露出了一点灰白色。就算只露出一角,也能看出那是个十分庞大的东西,随着它又落了下去,便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地面也跟着微微震动起来。陆攸好像看见帮助中心整座建筑晃了晃……很快他确定了那不是错觉,因为帮助中心的屋顶在下一次轰鸣中塌下去了。

    ……真的是正在拆房子的那个灰白色的东西,看起来有些眼熟。陆攸盯着看了一会,有些迟疑地向殷域求证:“那个是……马戏团的陶偶?”

    不是消耗品游街那天看到的缩版,而是坐着比马戏团帐篷还高、能轻易将帐篷顶掀开的巨人陶偶。殷域“嗯”了一声,伸手递给他一个袋子,里面是两包薯条。“昨天餐厅的食物大多数没刷新,只有这个了。”他,“随便吃点吧。还有一个项目,通关后我们就走。”

    陆攸看到殷域身上那些裂纹般的黑色伤痕,过了一个晚上毫无痊愈的迹象,他甚至觉得它们又变得更多、更深了。站在殷域身边,有种像在水族馆里面一样阴冷的感觉,好像他的身体是个开裂的冷气罐,盛在里面的东西正在不断地漏出来。

    他拿起一根冰冷的薯条,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咽下。殷域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情,但还是表现得一切如常。“过去看看吧。”他,“那个陶偶应该已经拆掉很多地方了。”

    确实是殷域的这样。就在他们这几句话的时间里,帮助中心已经完全在视野中消失了,露出陶偶庞大的身躯。它挥动着手臂,旁边的几棵景观树在它的手掌下脆得就像饼干一样,手臂砸下去就不见了。这是个效率高超的拆除工具,走到哪里,那里就被迅速地夷为平地。

    那轰鸣声是手掌砸到了地面上,却听不见倒塌和折断的声音,也看不到有灰尘腾起。陆攸跟着殷域走近正被破坏的区域,看到又一栋屋子倒塌的过程,才明白了原因:碎裂的墙体还没落到地上,就像落进水中的雪花一样在空气中消失了。陶偶经过的地方,留下的不是废墟,而是一片好像从未存在过任何东西的空白地面。

    还有活着的玩家没有离开,游乐园的拆除工作却已经展开了……

    准备彻底从头来过的游乐园表现得迫不及待,对于玩家来事态就变得十分紧迫了。他们没有走到太近的地方,隔着一块草坪的距离看着陶偶拆完了那栋房子、接着开始拆旁边的雕塑喷泉,然后就静静走开了,让它独自继续辛勤地工作。

    最后剩下的项目“深空历险”和餐厅在一个方向,他们过去的时候,在路上迎面遇到了庄笑和麦。虽然隐约发觉了他们两人的状态不像是出来散步或巡逻的,陆攸也没有多想,几人和往常一样简单地过了招呼,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直到到了路口、间隔拉远到彼此听不见话声的距离,殷域才突兀地:“麦要走了。”

    陆攸的脚步顿住了。他下意识就想回头看,想着都没有正式进行告别,在停顿片刻后,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就继续向前走去——麦刚才什么都没,知晓内情的庄笑和看出来的殷域也什么都没,其中的含义已经很清楚了。

    只是他的心情刚才是有些紧张,现在则变得消沉了。因为那个“回到现实后或许还有机会重逢”的念头只在脑海中闪现了一下,他就明白这其实是不可能的:无论其他玩家是什么情况,他都会在逃离的那一刻因为任务完成而迎来终结。

    想到这里,陆攸不由得转过头,朝走在身边的殷域看了一眼。因为这个举动,他的目光从殷域身侧越过,落在了更远处的一个人影上。

    女人鲜红的衣服,在一片灰暗背景中十分显眼。时雨正在穿过街道,走向之前一直由她占据的那个糖果店。隔着很远的距离,她似乎都能察觉到陆攸的目光,并因此在进门之前停顿下来,转头看向了他的方向。

    不过这个停顿也就只有一两秒钟,随即她就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店里,看不见人影了。

    陆攸短时间内第二次有些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殷域似乎没注意到时雨的出现和消失,跟着停下后向他投来了疑惑的神情。“……我看到了时雨。”陆攸犹豫着,“她好像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这让他隐约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殷域轻微地皱了下眉。“时雨是后半夜离开餐厅的,还带走了她的枪。庄笑之前找过她,没找到她在哪里。”他,“虽然枪里应该已经没有子弹了……”

    殷域朝糖果店的方向看了眼,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只是拿出通讯器,把见到时雨的事情告知了庄笑——大概是他也和陆攸一样,有一点会出现麻烦的预感。不过,庄笑似乎更倾向于时雨只是想回到她之前一直待的地方去,作为某种故地重游的怀念。“她大概是不准备走了。”他。

    通讯器的收音效果不是很好,但陆攸还是听见了某种微弱的呼啸声,以及铁轨震动的声音。

    将要带麦离开的列车已经进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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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糖果店里一片漆黑。时雨按下了门边的电灯开关,灯却没有亮。这里也断电了。

    她眼前浮现出了玻璃柜里堆满彩色糖果、灯光照在上面的景象。这个明亮的景象没能覆盖掉面前的昏暗,反而逐渐被昏暗吞没了。她向前走去,伸出的手碰到了柜台边缘,再往下,就是已经变得空无一物的内部。

    糖果也被归类在“食物”的范畴。不再刷新,就会消失。店里几天前就空了,她知道,却还是将那些柜子挨个仔细摸索了一遍,似乎想能找到一颗被遗漏的糖果。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她在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轻轻抚摸着手上的枪。

    弹匣里的子弹已经少了两颗。对应着消失的两条生命。这是她今天早上的成果。尸体躺在游乐园的地面上,和昨天早一样没有被吞噬,她在旁边等待了许久,只等到一个巨大的陶偶从马戏团那边走过来。它踩过草坪,草坪就变成了空白的地面,而那两具尸体不见了。

    她觉得游乐园还是没有吃它们,而是把它们扔掉了。

    这让她迷茫起来。是她理解错了游乐园的意思吗?唯独让她枪里的子弹刷新了,是想让她主动终结自己的生命吗?既然如此……为什么那时候又要拒绝她呢?

    抚摸过枪身上精细的花纹,指尖扣入扳机,她把枪拿了起来。没关系,她想,我还是愿意到你身边去。不是一时的冲动,也绝不会后悔。虽然她有些害怕,怕她死后和那两具尸体一样被扔掉……但既然游乐园想要的并不是借她的手去完成清理,这就是她最后的努力了。

    她把枪拿了起来。和枪身上微弱的反光一起升起的,还有另一个东西。

    黑暗的……像是一团黑色的雾,或者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乱线。在昏黑中,什么都看不清。

    ——是恶灵啊。她有些诧异地意识到。这东西,居然还没消失吗?

    在那孩子还在的时候,它从来都没有靠近她过……这么想着,她伸出手,想去摸一下它试试触感。指尖碰到的只是空气,却有种格外冰冷的感觉。

    那种冰冷潜入她的心脏,接着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的心此前只是在哀鸣、在哭泣,这一刻却突然安静了下来,像是悲痛被某种外来的力量切断了。

    ——她是被杀掉的。有个声音轻轻地。

    有人弄伤了她,阻止她猎食,让她变得虚弱了。若非如此,她是不会被吞噬的。

    你什么都不为她做,只想着逃避。那声音,你还不明白吗?

    她不愿意见你——

    时雨一动不动地坐着,注视着面前的黑暗。过了一会,她的身体开始发起抖来。从黑暗中,“父亲”站在哥哥的尸体边,向她微笑的场景,缓缓地浮现了出来。记忆做成的幻觉,像照片一样清晰。

    “真可悲啊,我的女儿。”男人微笑着。笑容里带着令她作呕的怜爱。是她记忆中的声音——是谁在用这个声音对她话?——“已经不敢报复了吗?你变成无趣的玩具了啊。”

    她听到了自己牙齿在颤抖中碰在一起的响声。此时有多少恐惧,就跟着涌现出了多少愤怒。这两种情绪来回拉扯着她,让她觉得好痛。耳边的声音又变化了,变成了她自己的哭泣声。要是早一点死掉多好,那声音懦弱地啜泣着,就算不能重逢,也不用承受此刻这些痛苦……

    “父亲”的身影扭曲了。她看见了在吞噬开始前,从那个项目里离开的人。她看见了逼迫她睁开眼睛、面对被抛下的现实的人。在仇恨找到新的目标之后,痛苦突然间就得到了减轻。她紧紧攥住手中的枪,站起身,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