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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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君怜将洗净的碗筷收拾好, 摆放在灶台边, 擦干净手上的水滴。她侧耳听了听, 外面厅内的动静已经消失了,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喝了酒的男人趴倒在桌子边, 过了一会就起呼噜来。

    她走过去拿起酒杯, 里面还有半杯未喝完的残酒, 米酒酒液浑浊,遮掩住了杯底尚未完全融化的粉末。因为是临时起意,仓促间留下了痕迹, 好在男人喝酒时精神放松,没有察觉。她把混了药粉的杯中酒倒了,仔细冲洗过杯子, 重新换上瓮中没有问题的酒。推了推睡得死沉的男人,见他只是梦呓一声、没有醒来, 才悄悄地独自回到了房间。

    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手上总会有点见不得光的东西。她一直仔细藏好了没有扔,冒着被发现后会惹来麻烦的危险,希望永远也用不上——但终究还是用上了。

    谢君怜坐在床边,将首饰匣放在膝上开。从前客人送她的那些华丽的首饰,不是在离开时送给了别人, 就是换成钱财, 已经不在她自己手上了。只留下几件样式较为简朴的, 作为日常穿戴。谢君怜拿起其中那支不起眼的银簪子, 拿在手里静静地看着。她想起了和哥哥一起被父母卖掉的那天,楼里的妈妈对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笑得温柔,他们的名字很好。

    ——谢君“予”,谢君“怜”。听起来就是婉转承欢的意味。

    首饰匣里还有一面镜子,镜中映出了她的脸。她和哥哥一样,容色算不上艳丽,唯有一双秋波流转的眼睛,不经意地看人一眼,都显得像一往情深。被卖掉时哥哥是十四岁,她才八岁,虽然不到能接客的年纪,真要被客人看上了也逃不过。他们住的地方比较混乱,有很多粗鲁的人,哥哥有时会让她藏在床底下,以免她在外面乱跑让人看到。

    ……虽然这么做,也只是多拖延了一些时间,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

    她听过、见过哥哥最狼狈凄惨的样子,亲手替他清理过伤口。她见过这个世界最为丑陋的面貌。因为弹得一手好琴、还有那双眼睛,长大些后她就被从哥哥身边接走,去了更加“风雅”的地方,为了能够哄抬身价,她幼时在下等地方的这段经历一直被瞒得严实,也不准她和哥哥多见面。

    不过以他们之间的默契,其实根本不需要相见,只要一个远远对望的眼神、一个抚过衣袖或窗沿的动作,就能够完成交流。

    反而是在那个人将他们一起从楼里赎出来后,她就再也没能得到过哥哥的消息了。她只能从别人口里听哥哥现在受到了很好的照顾,正在安心养病……除此之外,见不到人,也没有口信或传书。要不是血缘的感应一直没断,她都要怀疑哥哥已经死了。

    她很珍惜现在的生活,虽然丈夫有些贪酒贪财的毛病,对她倒还不错。但是……

    谢君怜轻轻捏住那支银簪的两端,将它从中间拧开了。银簪里面是空的,这是她从前一个客人送给她的东西。那个客人没什么钱,却会一些奇妙的手段,他这支簪子里面养着“虫子”,可以助她逃脱困境,不到走投无路时绝不能动用。

    谢君怜往那黑窄的管中望去,里面好像是空的,什么都看不到。都过了好几年了,那虫子不会是已经死了吧?她不怕付出代价,就怕这个手段已经失效了。她按照那客人的方法,管口朝下,压在手腕上敲了敲。

    一片黑色的东西从管内飘下来,像一片被压扁的芝麻,落到她手腕上。谢君怜充满怀疑地盯着它,不能确定这就是那只“虫子”,抑或仅仅是一片污垢?紧接着袭来的一阵剧痛,却让她猛地咬紧了嘴唇才压抑出一声惨叫——她手腕上的皮肤突然有一块皱起来,像是水分一下子被抽走了。

    那黑色的东西开始迅速膨胀,水滴形的身子底下伸出了许多只纤细的黑脚,前端拱动,开始往她手腕里钻去。

    太好了,看来还能用……她浑身颤抖,一只手僵硬地平举着,另一只手拼命攥紧床沿,承受着血肉被咬噬的剧痛。那虫子在她皮肤底下爬行,凸出一个缓缓移动的鼓包,所到之处皮肉凹陷下去,像枯叶一样变得干皱。

    她不敢去摸,只能凭借疼痛感知到它一路爬上了肩膀,然后往更深处钻去。又僵坐了一会,腹内的翻搅让她弯下腰干呕起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随着血丝和胃液一起落到了地上。

    完成进食后的虫子模样大变了。它已经长到半个手掌大,背上多出了一处凸起。她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心灵与另一个活物连接了起来,并且通过这种联系得到了一个新的视野:从低低贴近的地方看到了地面,还看见了自己掩在裙摆下的脚。

    虫子将它看见的景象全数传递给了她。

    谢君怜双手紧握起来,忍着脑袋像要裂开的疼痛和怪异视野带来的眩晕,想着白天去过的那个地方。到那里去……到那里去!她心里反复地请求着。虫子顺从了她的心意,飞快地从墙缝钻出屋子,爬进了屋外的草丛。

    它那些脚看起来又细又短,跑起来速度却极快,就算有人看到它经过,也只会看见一道一闪而过的影子。途中谢君怜因为视野急遽的晃动又吐了一回,却还是强撑着辨别位置,指引虫子找到那个院子、院里孤零零的屋,从窗缝爬进了屋中。屋里点着蜡烛,但光线还是十分昏暗,她在晕头转向间辨认出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影,此前一直干涩的眼眶里突然就落下了泪来。

    “哥哥……”她声,知道这声呼唤并不能被听到。谢君宇正在沉睡,或者是昏迷,毫无光泽的干枯发丝散落在枕边,将他的脸色衬托得格外苍白。他的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手腕和指尖都包扎着白色的布条,看不出底下是什么样的伤情。谢君怜像是真的化身成了那只吃过她血肉的虫子,沿着床脚爬上去,爬到了谢君宇的手边。

    那个客人的提醒在她耳边响起,让她又迟疑了一下。但她也只迟疑了这一下,就代替哥哥做出了选择。虫子张开利如刀片的齿颚,一口咬在了嘴边枯瘦的手腕上。它背上那处凸起活动起来,原来是又一只的黑虫,沿着它咬出的伤口爬进了谢君宇的身体里。

    谢君宇一动都没有动。大概这点疼痛对他来,已经是完全不值一提的程度了。反而是在谢君怜再次试着轻声唤他、声音借着那两只虫子传入他心里时,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嘴唇动了动,似乎是在“走”。

    谢君怜不愿吵醒他,试过了就决定离开。她让虫子爬回地上,命令它尽快返回。只有等母虫回到她身体里,这番动作才算完成。母虫将她的血肉吃得半空,生出的子虫种到别人体内,就能隔着很远的距离传递命令,让人痛苦却求死不能。被她用来传信和救人,或许是从未有过的用法吧。

    在虫子回来的途中,谢君怜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猛然后悔起来: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让这虫子去咬徐星淳?让他也尝尝虫子在体内啃咬的剧痛,逼他放哥哥离开……

    但咬都咬过了,她只好安慰自己:那混账肯定有办法驱走子虫,这最后的手段就白费了……给她虫子的客人自己都混得很差,那虫子自然不是多好的东西,喂养母虫要了她半条命不,子虫也很脆弱。作用是得好听,实际一点真气就将它杀死。要不是这样,她也不会收到后就一直放着没用。

    虫子已经来到徐府的围墙边,很快就能回来。谢君怜咬牙攥住受伤的手腕,准备起身收拾地上呕吐后的一片狼藉。她刚站起一点,身子忽然僵住了。

    虫子不动了。它被某种力量死死压在地上,腿都蜷缩在了一起。谢君怜借着虫子的视野看到,一个毛茸茸的猫头凑了过来,眼睛碧绿,像是要将她一口吞下。她在绝望中拼命催促虫子逃走,却一点回应都没得到。那白猫身上飘出一片淡薄烟雾般的东西,在猫身上方凝成了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那是个身穿白袍、赤足光头的年轻和尚。和尚一手握木杖,一手执念珠,面貌如女子般秀美,神情祥和,令人一见就觉得亲切。他弯下腰,明明是个虚无的影子,却将草地里僵住的那只虫子捏在两指间,拿了起来。

    他端详着这只面貌狰狞的黑色母虫,谢君怜浑身阵阵发冷,只觉得那双眼睛透过虫子看到了她。和尚唇角弯起,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也是个可怜人。”他感叹道,随后轻轻一抛,将虫子扔回了草丛中。

    无形的禁锢力量消失了。母虫仓皇而逃,房间里谢君怜跌坐回床沿,呕出了一口血,但终究是没有被断开和两只虫子之间的联系。那和尚的虚影抬起头来,像是能看透院墙,遥遥地朝着陆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又转头看向徐府中徐星淳书房的位置。他虚幻的身影轻轻一晃,从猫身中抽离了出来。

    白猫晃晃脑袋,喝醉酒般脚步蹒跚地走了几步,便倒在地上,口鼻溢血地死了。和尚的身影则如烟雾散去,瞬息间不知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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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攸昨晚感受过灵气后,一觉起来像是被唤醒了属于“狐妖”的身体记忆,突然就完全掌握了这门技能。与天地间灵气沟通的感觉非常美妙,和之前相比就像是一直将脑袋闷在水中的人,终于抬头呼吸到了空气。

    他察觉到了云征布置在屋子周围的法术——此前他只是知道有这么回事,现在他则能感觉到那些隐约的波动了。而且,他似乎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幻术,因为早上起来时,虽然还是浑身都疼,身上被云征弄出来的那些痕迹却都看不到了。等侍女们走后,陆攸不信邪地按了按腿上该有掐痕的地方,一用力就疼得“嘶”了一声。

    ……然后那些过了一夜看上去更加可怕的痕迹又都出现了,之前完好的模样才是假象。

    是“似乎”,是因为陆攸依旧不能主动用出来,盯着路过的侍女试了试“托梦”,倒是成功让那女孩脸色通红、神色匆匆地走了——但显然只是因为被他盯着的缘故。他试过几次后转变了急于求成的心思,又回头去练他最初会的那个幻术。现在他能“看到”灵气的流动了,才知道这个妖术用出来时有多声势浩大,灵气的波纹以他为中心层层荡开,在这方寸院中竟造成了铺天盖地的错觉。

    “……这妖术是不是也和你的那个‘传输’有关系?”陆攸喃喃地问系统。系统哼了两声,没正面给出确定的回答,大概是默认了。

    陆攸也才知道如果自己的妖气不加掩饰的释放出来,看起来有多显眼……幸好先有云征帮忙替他遮掩,后来他自己也下意识地收敛了。要是一直像他刚被投放过来时那样大大咧咧的,大概周围方圆百里的除妖师都会给他引过来……

    云征今天则做出了一副尽职的样子,一本正经地作为侍卫守在门边,或者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地巡逻,一个时辰能从他视野中路过十次。陆攸于是找到了一种新的游戏方法,每次看到云征走过,就用妖术动一动他身上的衣服或佩刀,最初几次还会不心直接戳到他身上、被他一脸无奈地将那足够作为攻击的妖力挡住消去,玩到天色将晚的时候,已经十分熟练了。

    今晚天上有火烧云,将地面一切的屋宇树木都映成了红彤彤的颜色。那个细的东西出现在院上方、直直地朝陆攸的窗口飞过来时,起初陆攸还以为是云征留下的白鸟什么时候偷溜出去玩又回来了。但白鸟随即跳到他手边,一只鸟的脸上,居然能露出像是严肃的表情。

    那东西飞进窗口,一头撞在陆攸身上,被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它原本想找的目标应该是白鸟。那是只用黄色符纸折成的纸鹤,一角翅膀上沾着血迹,拿在他手里便彻底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