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A+A-

    ————

    陆明夜被一声近在咫尺的轰鸣惊醒了。有什么东西撞开窗户, 冲破破碎木片和窗纸的包围, 气势汹汹地一头扎进了床幔里——然后被极快清醒过来的寒江隔着帷幔一把抓住, 用力捏在了手中。

    陆明夜的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冷汗都要下来了, 那看似颇具攻击性的东西却出乎意料的脆弱, 没有划破寒江的手掌, 反而被他一握就变成了碎片。

    寒江皱着眉松开手, 在从大敞的窗口照进来的月光中,一些白色的纸片散落下来,依稀还能看出原本纸鸟的形态。远远的, 从院外面的街道上,传来了模糊的惊呼声和瓦片砖石碎裂后滚落下来的声音。

    “我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寒江,他想阻止陆明夜跟着起身的动作, 却被陆明夜推了回去。“只有纸鸟过来报信……是不是徐星淳那边又搞了什么幺蛾子,把他们两个困住了?”陆明夜边边越过寒江去床边拿衣服, 转过身体时“嘶”了一声,“不定会需要我……我跟你一起去。”

    寒江犹豫了一下,想起之前几次强硬地想要替他做出决定时,他气呼呼地“我已经不是孩子了”的模样,最终没有再阻拦。而且,他也希望能尽快把这里乱起八遭的事情解决掉, 如果迟疑而错过了时机, 那就得不偿失了。

    陆明夜匆忙穿好衣服, 让动作更快的寒江帮他系腰带, 自己摸出一个匣子,将里面云征留给他的符咒点数了一遍,想了想,抽出两张隐匿身形的捏在手里。两人出了房门,先去云征和陆攸睡的屋子查看,果然两个人都不在屋里了。等推开院门到了街上,眼前场景陆明夜缓下脚步,吃惊地微张开了嘴巴。

    不远处一面墙壁上多了道白天还没有的焦黑痕迹,像是被闪电劈到了——可天空上万里无云,月光晴朗,一点都不像会雷的样子,也没有听见雷声。这附近都是有些年头的旧宅,有的年久失修,不知是被什么东西砸到,屋顶或墙壁坍塌了好几处,街面上散落着木石的碎片,还有地方烧了起来。

    他们住的这个院倒是没事,恐怕是有云征设下的符咒保护的缘故。已经有不少人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走出了家门,街上有人来回奔走,呼叫着赶紧拿水来扑灭火焰。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受伤吗?”

    陆明夜想拉住从身边经过的人,前两个都没理他,他和寒江沿着街道往前走,沿途查看那些倒塌的地方下面有没有压到人。后来总算有个人肯停下脚步,却也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就听见隔壁屋顶突然裂开了……木梁着火了,好不容易才扑灭掉,幸亏没伤到人。”那脸上沾着烟灰的人表情焦虑,还有些惊惶,“旁边都没事,就这一路,从那边徐府,往这里一直到城外的这一路,坏了好几栋房子,家里老人是遭雷劈了……好像听人是徐家惹了妖怪,遭报应了?”

    陆明夜立刻做出了一副气愤的样子,“果真是这样!前些时候听时我还没相信,觉得那徐家人看起来都还不错,哪里可能往城里招这样的灾祸……”不管到底和徐星淳有没有关系,先把这盆污水倒在他头上再。

    徐家在城里风评不错,那人原本还在怀疑,听他这么却反而有些信了。“谁想得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感叹道,拿着水桶匆匆地走了。陆明夜让寒江带他跃上屋顶,从高处俯视,便看到了火光和混乱动静在夜里描出的那条路线——烧着的地方其实只有几处,更多被惊醒的人点亮的灯光。徐府正是这条道路的起点,也是混乱的中心。

    传言只要经了几个人的口,就能变得面目全非,明明谁都没见到事发时的情况,陆明夜被寒江带着往徐府赶过去的路上,却已经听到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移情别恋后被妖报复”的故事——这是糅合了此前新娘在成婚当晚被妖掳走的传言,随即又被反驳:“明明是抢了妖怪的恋人!”

    “我怎么听其实那新娘才是妖怪?”这是听到了徐星淳为了应对流言放出来的话。

    “瞎胡扯吧!不然怎么陆家一直好好的,出事都在徐家?”

    “前几日是不是有徐家人在探草药?莫不是……和从前那件事一样……”

    还有人唾沫横飞地表示看到有火球从城外飞来,一路烧到徐府中——连方向都搞反了,但同样有人听到便信了。陆明夜见到一个大娘叉腰站在损坏的院墙边,气急败坏地大骂“徐家真不是东西”,只觉得这一场闹剧十分有趣,半点紧张感都没了。他转过头去,正想对寒江话,却见到路边墙上一块摇摇欲坠的砖石终于倾倒下来,正朝底下经过的人脑袋上砸去。

    没等他叫出“心”,半空有什么一闪,将那块砖石击得粉碎。底下那人先被响声吓了一跳,抬头又被碎石沙尘浇了一脸,顿时跳着脚叫骂起来,丝毫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陆明夜在旁边却看得清楚,一个红衣的少年出现在旁边屋顶上,冲那人做了个鬼脸,随即又隐去了身形。这场景看起来很眼熟,他摸到了贴放在袖内的符咒:除妖师……?

    一处被火星点燃、正越烧越旺的草堆上方,突然浇下一道水柱,让火焰熄灭了。云询被升起的黑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转头去看正在一边检查倒塌地方的师父,就看到云老头将木板一掀,两只羽毛凌乱的大白鹅从里面窜出来,粗声大叫着朝他扑去。

    面对妖怪血盆大口都能镇定应对的云老头狼狈地逃了,气得吹胡子瞪眼,“那兔崽子——”他骂道,“看到师父来了,就将这对烂摊子都丢下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们两个来得晚了些,错过了徐府内发生的事情,恰好在半途中与抱着狐狸、拖着劫云的云征遇上。云老头见状大惊失色,却不敢再出手帮忙导致雷劫变得更凶,也没来得及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云征原本还注意着避开民居密集的地方,见到师父来了,二话不,直接走直线往城外去了。

    他的师父和师弟两个人一路跟在后面,出手拦下零星落的细劫雷,然后又原路返回,再做补救,才没让这一路真的弄出大乱子来。云老头又是担心,又是恼火,恨不得和被毁了院墙的那大娘一样破口大骂——又不是没见识,怎么会不知道渡劫这种事是不可插手的?简直是……简直是魔怔了!

    云询擦着脸上的灰,还在试图帮云征好话:“师兄那不是信任您老能处理得来吗……”

    云老头拿手杖敲了他一下,没好气地:“废什么话!赶紧把这边都解决了,到徐府看看去!”他倒想见识见识是什么人在捣乱,有本事把他那个一向不肯吃亏的徒弟弄得这么狼狈!

    他想到了鬼僧仅剩的分魂,却没想到那分魂已经死了又活、再被一击斩首,此刻已经成了一具身首分离、看似和寻常人并无差别的尸身了,要等到之后听详情,才不知该欣慰还是憋气地纠结了好一阵。此时,徐府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徐星淳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动静,将鬼僧选作陷阱的那处地方周围的人都调开了,以至于劫雷引着了屋子,最初都无人来救,让火势蔓延开来,烧了几座空屋。

    火焰却没往那具尸体附近蔓延——被之前作为限制的屏障拦住了。等手忙脚乱地灭了火,地上烧出一个清晰的圆形,里头倒着具尸体,一点都没被烧毁,看得清清楚楚。徐星淳自己最了解内情、最为怕死,也避得最远,等他过来主持形式,收到消息的陆夫人已经逼着陆老爷遣人过来了。

    ——徐府被天火烧了!不知是做过什么脏事,受了天罚!

    ——府内死了个妖人,尸身能避火烧!果然是和从前那件事一样,勾结恶人,招惹到了妖怪……

    陆夫人坚持让轿子一起送自己过来,路上就哭了一回,只觉得自己的孩子受到牵连,恐怕已经死了。她又悔又恨,悔不该信了这是门好亲事,之后察觉有些不对也没坚持,恨徐星淳装模作样,存心害人!陆老爷原本还有些不情愿,被陆夫人又骂又劝,想起自家祖上正是因一场妖患兴起的,便也意动起来,装作拗不过夫人,放任她过去“兴师问罪”了。

    徐府外因为劫雷一路落下,损毁了些房屋,但也只是在那一道路线上,加上受损并不严重,更多的人要到明天,才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不知经过几次递转、已经面目全非的流言;徐府内的闹剧却愈演愈烈,眼看等不及天亮了。

    而提前抽身而去的人,此刻已身在山林之中。云征出了城,直接沿着熟悉的道路,行向了山中那座野庙的方向。他之前为了困住鬼僧,设下了不止一处陷阱,有的已被破除,有的却还保持着原样。这几个陷阱中的符咒帮他挡住了第四道劫雷,紧接着落下的第五道,他设法引开了一半威力,另一半终于只好硬抗了。

    不对劲……

    劫雷威力提升的幅度不对劲。

    云征身上本来就有些暗伤,这半道天雷让他唇角淌下了一道血线。他干脆就近找了处林木稀疏的地方,停下不再走了。他半跪在地,一只手将狐狸抱稳在胸前,另一只手也来不及抹去血痕,控制着一片纸划过手腕,让涌出伤口的血在地面的枯草腐叶间滴出蜿蜒线条,直接用血开始绘制新的咒文。

    上方雷霆滚滚而来,电光如利剑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云征不是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天劫,却从未见过这样凶险的。在徐府内,又是鬼僧、又是怨灵,他还没有发觉。可现在杀孽已经消去,只有他一个人出手帮忙,为何这劫雷的威力……却有不死不休的意味?

    ……在云征心中,有个声音轻轻地:异类……

    绘制似乎有些来不及了。云征将还不能动弹的狐狸轻轻放到地上,空出一只手来加快速度。血成为了红色的墨,里面似乎带着细的光点,随着咒文的逐渐形成而连成了一片。他以为自己的手会有些颤抖,画出的线条却一点都没歪曲。

    异类……身在此处的异类,不是一个,而是他们两个。

    他被师父捡到的时候,模样就是人类的幼儿。他有感情,能正常饮食,会累会困,以正常的速度逐渐长大——但他却并不是人。这个身体最初不是在母亲的身体中孕育的胚胎,成长的过程其实也和别人并不相同。

    他就像是……某种非人的力量,包裹在非人的灵魂外凝聚成躯壳,然后装模作样地从这个世界中吸收养料,随着力量增长而不断更换新的伪装。哪怕外表毫无异常,本质却不被承认——就和开启了灵智的妖族一样。

    符咒画成了。成型的咒文亮了亮,屏障腾起,似乎是以血为墨的缘故,也带着淡淡的血色。云征将沾满血迹的手掌按在地面,让符咒继续将力量从他身体中不断抽走。他想:若是将这么多年来得到的,全部都给出去,够不够作为庇护?

    雷霆在空中咆哮着,电光让周围忽明忽暗,逐渐凝聚成为锋锐的形状——挨在他腿边的那团温热活物动了动,一只爪子搭了上来。云征低下头,对上了狐狸黝黑的眼睛。他盘腿坐下,将手上的血随意抹在衣裳下摆,重新将狐狸抱到怀中,挨着他毛茸茸的身子蹭了蹭。

    “你醒了?”他微笑道,“雷劫还没有停啊……”

    本该在渡过了心魔后就停歇的雷劫,丝毫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已经有几道细电光落到了屏障上,如雨水面般不断引起波动。看来,的确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做出的这番努力,除了让自己和想要保护的人一起死去,似乎就没有更多的作用了。

    陆攸看到云征脸上的笑容没能维持住,终于露出了难过的神情。他此刻刚刚从心魔中解脱,身心俱疲,心情在经过混乱后却异常平静,凑近云征,用冰凉的鼻尖碰了碰他的脸,作为一点安抚。“没关系。”他声,“谢谢你……”

    云征没吭声。雷霆落下来了。屏障没能支撑到最后一刻,他俯下身,陆攸被他完全挡在身下,感到他身体颤抖,温热的液体涌出来,浸透了他的皮毛。周围在这一瞬明如白昼,随后骤然坠入昏暗,转瞬间又重新亮起——第七道劫雷开始在云中酝酿。

    周围充斥着一股焦糊味。被雷击过的枯叶冒出烟来,裹着血块成为焦炭。奇怪的是,隐约却有股好闻而有些熟悉的幽香弥漫开来,初时微弱,渐渐地覆盖过了那些难闻的味道,占据了思绪。

    云征的眼神原本因伤重而有些涣散,此时则变得茫然了。在陆攸柔声“你在这里等我回来”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了一些不对,但在停顿迟疑一会后,终于还是嗯了一声,手臂却还是没松开。狐狸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他怀里挤出来,落到了地上。

    刚才的媚术几乎将他残存的力量消耗一空,他趴在地上歇了会,才又站起身,歪歪扭扭地朝外走去。

    这个笨蛋……陆攸想,才刚刚吃过一次这样的亏,居然还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天空上雷霆蠢蠢欲动,跟着他缓缓朝远处转移。陆攸尽量加快速度,也不顾姿态难看,走不动就连滚带爬,只想离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前面是一个斜坡,他在坡顶回了一次头,看到云征垂着头坐在原地没有动,手臂还保持着那个像是抱着什么的姿势。随着劫云的远离,天空恢复了晴朗,月光照到他身上,将他的发丝和地上血迹都照成了银色。

    这一夜的月光真的很亮……

    陆攸没看太久就转回了头。他朝斜坡底下望了望,伏低身体,蹭着铺满坡面的枯叶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