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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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府内, 落雷引燃的火已基本被扑灭了, 只剩废墟中几点零星火焰, 青烟袅袅升上天空, 向外人昭示着这里发生的混乱。仆从有的在来回奔走,忙于收拾场面,还有的却已偷偷收拾起细软、甚至趁乱多卷了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准备逃走了。

    作为仆从,在主人有难时不忠心相救, 反倒趁火劫,实在令人不齿。但就算不是为了财物,只为了自己的性命,他们也不敢再留下徐府了——短短一天,又是失踪、又是死人,许多人亲眼见到了爪痕和落雷, 再不是妖患,哪个傻子会信?要知道上一个惹到妖怪的人家,可是几乎死了个精光!

    据鲜血流到外面街上, 被染红的地面擦都擦不干净,只得将石砖整块更换。被妖啃得七零八落的尸首无人敢收, 险些再引发疫病, 最后投了油柴火把进去,直接将一座大宅烧成了白地。

    此时徐府之内, 仿佛就是从前事情的重演。不趁早逃走, 难道留着等死吗?

    等陆家一行人来到徐府门前, 看到的就是大门敞开、人影慌乱的场面。门上新婚时装饰的红绸还未拿下,却已经半丝喜气都没有了,红得凄然。这一行人中虽然有不少身强力壮的仆从,其实本来只准备堵住门讨个法,没想到徐府乱成这样,加上陆夫人一时气急,稀里糊涂地往内闯去,居然就一路推挤到了正呵斥着让人收拾尸体的徐星淳面前。

    徐星淳正处于惊怒之中——他那天见过那和尚有些狼狈的样子后,确实对他的实力有了些怀疑,但也没想过他就这么死了!还死得这么……声势浩大!

    他还不知道外面也有房屋被落雷劈坏,已经跟着乱了起来,想的还是这晚发生的事要是传出去,不知流言又会变成什么样子……等看到陆家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更是头都大了。

    这群人没有一上来就斥责他招惹了妖怪,只听徐府内起火,刚嫁过来的新娘受了伤,陆夫人爱子心切,等不及天亮就急着过来,要见一见人才能放心。如果徐星淳体谅,最好能让他们把人接回去休养几天。

    徐星淳从哪里把人找出来还给他们?他自己想找还找不到呢!他自然听得出什么“受伤探望”不过是借口,看陆家不依不饶的态度,哪怕他推脱夫人没受伤,或是受到了惊吓一时不能露面,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非要见到人不可。

    他瞥见自己要人尽快抬走、却被陆家人拦住,拉扯间又滚到了地上的那和尚的尸体,一咬牙,索性决定就此翻脸,还能陆家一个措手不及。于是他冷哼一声,咬着牙:“我还没去问你们陆家,嫁过来了个什么东西……你们倒来问我了?”

    接着不理会陆家队伍中有人因他用词而斥骂起来,提高了声音:“我本以为你们也是受到蒙骗,不知道内情,还想着自己偷偷处理了便好……现在看来,你们别是早有预谋吧?”

    陆家领头的人怒道:“什么蒙骗、什么预谋?话清楚些,别在这里含沙射影!”

    “好,那我就告诉你们!”徐星淳冷笑道,“昨晚我入了新房,哪有人在,床上好大一只狐狸!我不敢张扬,偷偷躲出去,立刻去请了除妖师过来对付它。没想到那狐妖太过凶狠,反倒把大师害死了——”他伸手一指,指的正是地上那身首异处的和尚尸体,面色沉痛,“你们还敢过来要人?我倒要问你们,是不是刻意勾结狐妖与我结亲,使计害我,图谋徐家家产?”

    这是要将过错完全推到陆家头上去了。徐星淳心里算得很好:那狐妖嫁过来才不到两日,陆家内肯定尚有妖气残留。要是陆家不肯承认,闹起来,正好再请除妖师过去查验……

    就算他真是让那和尚骗了,陆家嫁过来的并不是妖,那又怎样?奉上重金,没有妖气也能验出妖气来。徐星淳心思电转,瞬间想好了针对好几种情况的应对策略,因此也分了分心,过了一会才察觉到不对:陆家队伍中太安静了,居然没有人反驳。

    沉默不断蔓延,徐星淳看到有人发起抖来,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们看的是——

    背后有个声音幽幽地响了起来:“你如此胡言乱语,竟一点都不觉得心虚吗?”

    他猛地转过头去!只见在被火烧黑的废墟上,不知何时,飘飘忽忽地立了一个红衣的身影。那人影有些透明,红衣模糊成一团,唯有面貌十分清晰,是一张面无表情的青白面孔。片刻沉寂之后,不知是谁叫了声“鬼啊——!”凝滞的人群轰然乱了,顿时你推我挤地开始向远处退避。

    那厉鬼对周围人视而不见,只瞪视着徐星淳。“明明是你与那妖僧图谋狐妖内丹,引来报复,连带害我惨死……”它声音飘忽,毫无起伏,显得格外诡异,“是以为我已经死了,无法反驳,便可以随意污蔑吗?”

    陆夫人捂住嘴巴,又要落下眼泪,她想要走出轿子,被身边的侍女强行拖住了。那人影朝她转过头来,神情有些复杂,陆夫人死死攥着轿帘,突然听到耳边有人极声地:“别担心,他没死……我是来处理妖患的除妖师,请夫人镇定些,等会解决了徐星淳,还得靠夫人主持大局。”

    ——正是刚才在人群中出声的那个声音。陆夫人惊疑不定,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怕被看出来,赶紧掩住了脸。徐星淳在原地僵了一会,老实……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新婚妻子到底是不是这个样子,下意识转头去看陆家人的表现,立刻对上了好几双惊怒愤恨的眼睛。而陆夫人捂着脸,“哭”得肩膀抽动,看起来都快昏过去了。

    他再回头看到那“厉鬼”,便忍不住退了一步。“你做出这种事情,必定不得好死……”那“厉鬼”煞有其事地拖长了声音,嘴角却有些抽动,幸好他面孔在此时也开始变得模糊,没让人看出来,“狐妖不会放过你的……”

    徐星淳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接着两眼翻白,仰头栽倒——在别人看来,这分明就是被破实情,又遭到威胁,吓得昏过去了。那像是穿着猩红嫁衣的厉鬼又在原地滞留了一会,发出一些似哭似笑的声音,然后缓缓淡去,不见了踪影。

    人群中传来几声惊呼,又有人叫道:“那妖僧不见了!”地上倒着尸首的地方果然已在不知何时空了。一片兵荒马乱中,几个侍从想来扶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徐星淳,却没能抢过,让他落在了陆家人手里,失去了这最后一点主动。

    废墟上面,陆明夜结束了装神弄鬼,赶紧从原地溜走,艰难地避开人群,与迎过来接他的寒江汇合。刚才寒江隐身站在徐星淳身后,用一记手刀让他闭嘴倒下,直接坐实了罪名——此后他要再找理由出来狡辩,可信度便要狠狠个折扣了。

    他们本来是想到陆夫人轿子旁边去的,那边人又多又乱,只好作罢。到了人群外面,见到路上遇见的那个红衣少年从隐蔽处探出头来,朝他们招手示意——不过他原本穿着的那件红色外袍,此时正披在陆明夜身上,为了在装神弄鬼时营造气氛。

    陆明夜走过去,看到他脚边躺着的那具鬼僧尸体,有些不适地避开了些。“你师父呢?”他问。

    “鬼僧在徐府留了些东西,师父去处理了。”少年,笑嘻嘻地表扬陆明夜,“干得不错。”

    他们在路上遇到,原本陆明夜还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询问,结果因为他将被寒江捏碎的那只纸鸟带在身上,被察觉到气息,反而是那名叫云询的少年先过来问他了。双方略作交流,一同前往徐府,演了这处装神弄鬼的戏。

    这还是陆明夜和陆攸那次聊天,讨论出来的。装鬼不仅容易取信于人,把“招引妖患”的罪名套牢在徐星淳头上,还有另一个好处:就算陆夫人经过此事,还是一心觉得要门当户对的亲事,也不可能再把陆明夜留下来,让他嫁人或娶亲了——毕竟,都有那么多人见到他“死”了。

    此后,他可以不用隐瞒,也不用再以断绝联系作为代价……当然,陆老爷还是得被瞒在鼓里。不过,反正也没人在意他。

    就是原本计划要陆攸变为狐妖原型,跟着出来闹一场的,现在只好省掉了这个步骤。不知道他和云征那里,现在怎么样了?

    从云询那儿听了发生的事情,虽然云征的师父师弟看起来并不担忧——他没看出来这只是装的——陆明夜还是不能放心。刚才顺利坑到徐星淳的喜悦消散了,陆明夜忧心忡忡地往城外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他只觉得那边天空都有些发红,显得十分不详。

    希望一切顺利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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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攸觉得自己快被雷劈熟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过第七道劫雷的——他似乎是看了妖怪原型身体的强横程度了,但这点程度在劫雷面前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在剧痛和电光中有一段短暂的时间失去了意识,然后是被水呛醒的:他顺着那道斜坡一路滑到底,摔进了一条浅溪中。

    陆攸从水里扑腾出来,看到水面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白雾,有几条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上,溪边的草丛和灌木一片狼藉,都被烤焦了。他身上现在反而不怎么疼,更多是麻木和不自觉的颤抖抽搐,动作有些不听使唤,耳朵里面也轰隆隆的听不清声音。

    周围似乎平静下来了。陆攸怀着希望抬起头来看了眼上方天空,然后希望就破灭了:雷劫居然还没结束……云层还悬在他头顶上,如沸滚的水面翻腾不休,里头白光隐现,不断明灭。不过它像是也在等待着什么,第七道劫雷几次凝聚出形态却又消散,似乎犹豫到底要不要再劈他一道。

    陆攸怀着等死的心态,仰着脖子看了一会,一直没等到劫雷落下。他站在水里,刚才起身时扰乱的周围水面逐渐平静下来,映出了他现在的模样:黑乎乎、湿淋淋的,身上毛烧焦了好几处,真是狼狈得可怜。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岸边,感觉周围景象有些熟悉。

    似乎是云征那次带他来过的,水中妖族栖息的溪……

    那些在夜里如梦似幻的光点,此时是一个都看不到了。或许是灵气受到扰动,让它们无法凝聚,,但陆攸觉得更可能是……原本在这里的妖族都被他吃了。吸收了那些灵气,本能地用出妖术护身,才让他捡回半条命。只看劫雷这不依不饶的样子……很难还能苟活多久……

    陆攸又回头望斜坡上方看了一眼,看到了自己滚下来的痕迹。“早知道之前随手把徐星淳杀掉算了……”他喃喃地自语,也不管如此轻易地提起杀人是不是三观不正了。婚礼过了,谢君宇和妹妹一起走了,三个任务目标只剩下一个,就是徐星淳的死——

    虽然完成任务,也代表着要和云征仓促地告别,但比起现在……他或许要死在这里,然后复活重来,积分还要被扣成负数的情况,或许还是前者更好一点。“不知道现在祈祷徐星淳突然暴毙,还来得及吗?”他拖着脚步往林子里走,抽了抽鼻子,想要缓解些心里对未知的恐惧,“系统也真是的,只负分很麻烦,还没到底会怎么样……”

    “怎么每次我解除屏蔽,都能听见你在我坏话?”

    一个有些微弱的声音在他身边。陆攸的脚步顿了顿,突然不想走了。他原地坐下来,被劫雷烧掉了尖端那撮白毛的尾巴在身后晃了晃,扫开几片落叶。“你可算是出来了。”他,“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要我之后给你道歉也行——虽然我觉得我只是了句实话——你就直接告诉我吧,现在这个情况,我还有救么?”

    “我看是难了。”系统。

    陆攸叹了口气,放松身体趴到了地上。几秒钟之后他又坐起身来,努力了一会,身形开始渐渐变化,最后恢复成了人形。他摸了摸身上的衣服,露出一点苦笑:一直想的幻形时带着衣服一起变化,居然在这种时候做到了……头顶上劫雷此刻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几次看似要消散的第八道劫雷还是开始凝聚了。

    “真是的……非要劈满九道才满意么?”陆攸靠在树上,看着云中那枝状蔓延的电光,如同空间被劈出裂痕,有种又威风又精美的感觉。

    周围空气颤抖着,草木在天劫的威力下拜服,雷鸣声每滚动一次,陆攸就要跟着抖一下,就算有依靠,他也已经有些站不住了,不知为何却不想放弃这种无聊的坚持,“喂,系统……我是接了神的任务被投放过来的,不算是偷渡客吧?也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云征帮我挡了六道劫雷,就那么让老天觉得不爽吗?”

    系统没有回答,却反过来回了他一个问题。“你之前渡心魔劫的时候,”它问,“心魔问了你什么?”

    陆攸眯了眯眼睛。闪电的亮光残留在他的虹膜上。心魔已经消散了,在笑、在哭泣、在发怒、在哀悼的他自己的声音,却还是在耳边轻轻地重复着。

    ——你在害怕什么?

    ——是怕时间太久,终有一日他会感到厌倦,停下追逐……

    ——还是,反过来呢?

    “心魔问我,我怕什么……”他喃喃地。在于鬼僧过交道之后,这个问题似乎带上了一点可怕的深意。心魔劫最为煎熬的部分,不是进行选择,而是面对那一刻心中升起的恐惧。

    怕被抛弃。怕自己会成为纠缠不休的可悲之人。怕辜负他。怕变得孤独。还有……

    如果没有心魔纠缠,他不会发现,以为已经彻底遗忘了的……在那个漆黑幽暗的地下房间里,被触手贯穿心脏的疼痛和恐怖,原来一直都没有消失。那一丝恐惧,隐藏在所有相处的最底下,决定不了什么,也不影响他去爱。但它存在着。存在着。极细的刺痛,微不足道,却在发觉之后变得如鲠在喉。

    真正的问题是……在内心深处,他是不是一直觉得……他爱着的,本质是一个怪物?

    陆攸没有对系统这些。“我渡过心魔劫了。”他只是这么。

    系统也没有对这个不知内情便如同废话的答案做出评价。“你不是想知道负分的后果吗?”它突兀地,“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有过负分的记录,你就会成为神的所有物,带上印记,相当于从员工变为奴隶。负分不是还清后就能消除影响的,那印记需要用很贵的道具,很长时间才能磨掉……”

    陆攸毫无感情地“哦”了声,依旧仰着头,看着就快要落下的劫雷。“不平等条款,原来在这里等着呢。”他低声,“提前公布悲惨结局,这是你的恶趣味?”

    顿了顿,他又:“我可没被吓到啊。反正不是永久的……多用一点时间而已。”

    “这样么?”系统,“既然你这么了,那我就选另一个方法好了。”

    在愈来愈狂暴的雷声轰鸣中,陆攸听见了锁链滑动的声音。他吃惊地低下头,看到金色的锁链在自己身体表面浮现了出来……像是从灵魂中浮现……只是一瞬间,那些锁链就在他周围包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壳。虽然是切身相关的事情,但隔的时间太久,因此陆攸也是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他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些锁链的模样:在与系统相遇之前,在第一次死后的那片黑暗中……

    这是让人类灵魂成为神的“选民”的契约。

    “再见了。”系统轻轻地。它的声音大部分时候是慵懒的,此刻却更接近温柔了,还带着些像是朋友之间开玩笑的意味,“不用谢,也希望下次见面时你别骂我——虽然不会变成负分,但不定……会更糟糕哦。”

    它的声音随即就消失了。刺目的闪电光芒汹涌而来,透过半透明的锁链晃花了陆攸的眼睛,他却没听到巨响声,也没感到疼痛,只觉得包裹着他的那个金色茧剧烈地一震——在清脆的破碎声中,契约的锁链上绽开了第一道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