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车祸。
那辆失控的汽车冲上路沿, 在正面撞到一根路灯杆后终于彻底停下。车头扭曲了, 银白喷漆的金属如铝箔般向中间折叠, 车窗玻璃被密密麻麻的裂纹变成了白色。安全气囊在冲撞中弹出, 填充着此刻已毫无生息的驾驶室空间。
地上有一道歪斜的痕迹,描出了汽车停下前的一段行驶路线——仿佛将质地柔软的蜡笔用力压在粗糙的纸上,然后狠狠一拖……
那痕迹是红色的, 在水泥路面和阴沉的天色下红得发暗。还有星星点点斑驳的液滴,落到玻璃碎片上, 和灰尘凝结在一起。
在痕迹尽头,车祸的受害者侧身蜷缩在地上,是睡梦中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人类脆弱的骨骼在冲击和碾压中碎裂,断骨刺穿皮肤,如同洁白的冰棱从血肉中生长而出。年轻的死者闭着眼睛,面孔被发间淌下的血流分割得破碎, 以至于显得陌生起来。
死亡降临得足够迅速吗?哪怕只是一瞬间的痛苦,感觉起来是否会漫长得好似永不终结?唯有亲历者得知答案,却已经无法回答。他停止呼吸时神情平静, 仿佛只是睡去了。
这是一幅静止的画面。在死亡成为定局的同时,周围整个世界陷入了停滞。车流凝固, 行人定格, 一切声音归于寂静——时间突然止步了,如失去主角的剧本仓促落幕。
……只有凭空降临到这个场景中的他, 作为外来者, 成为了唯一一个能够自由活动的异类。
他走了过去。他踩过地上那道湿漉漉的血痕, 此后每一步都仿佛与路面黏连;他踏上尚未来得及在时间停止前扩散的血泊边缘,脚下传来液体受挤压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他蹲下来,伸出手。
死者的身躯还有一点残留的余温,还是柔软的。他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想要把他抱起来。他的手指穿过润湿的黑发,尚未相识的爱人的头颅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前。他感到了一种无声撕裂般平静的痛苦,心中的空洞呼唤着想要吞噬的冲动——
但这冲动没有得到被付诸实践的机会。抱在怀中的上一秒还是确实的触感,下一秒就只剩下了虚无的空气。
世界变得无法触及了。周围景象在迅速淡化,最终消融进一片白光。被独自抛下的人张开空空如也的双手,抬起头来,在虚空中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时间线。
那根金色的线绳正在从被截停的一端散开,还原为无数细丝,溃散消失。那是万物时间的轨迹。“现在”的坐标开始向“过去”移动,将已成定局的事实抹消——
时间逆转,世界重启。
失败不再意味着终结,不过是要换种方式重新尝试。唯有接受了神的“任务”的人拥有特权,被允许在不限次数的轮回中记得一切。
连重启的代价都不需要自己付出了。排除掉所有错误路线,必将抵达完美结局。这样的“补偿”,难道不是梦寐以求的“幸运”吗?
——可死亡是具有惯性的……
——保护他,为他获得足够的时间。额外获得的生命能够化为修补灵魂的力量,让他醒来,让你们重逢。
白光散去了。车流和行人的喧嚷声突然涌入耳中,破了此前死一般的寂静。他发觉自己依旧在那条街道上,位置也没有变,但车祸的场景和路边血迹都消失了。
这件事情,“此刻”还没有发生。
信号灯颜色转变,拥挤在路口的人群开始向前移动。人群边缘,似乎有些走神的年轻人被着急挤过身边的人推得一个踉跄,脚步因此慢了一些,视线也在同一刻从路面上转开了。
而他听到轰鸣声由远及近。那辆似曾相识的银色跑车正从道路另一端疾驰而来,迎着红灯却一点没有要减速的算,径直向路口往来的行人冲去——
————
原笑笑带着准备讨论的社团资料,在学校体育场边的奶茶店等到了约定的时间,约好的人却没来——从来十分准时的陆攸这次意外地迟到了。
她咬着戳在奶茶杯里的吸管,边玩手机边等了半个钟头,还是没等来人,终于按捺不住给陆攸了个电话。
这边刚拨出去,那边熟悉的铃声就随着店门口的风铃声一起响起来了。原笑笑急忙又将通话按断,抬头望向门口,就见到她那位平日里面对任何情况都是一副温吞模样的好友一手拎着外套、一手抱着背包,艰难地用肩膀抵开门,挤了进来。
难得见到陆攸这样狼狈匆忙的样子,原笑笑许久以前就为此准备好了的调侃却没能出口。“……出什么事了?”她心地问,下意识拿起桌上的纸巾结果发现是用过的,赶紧又去包里翻。
陆攸手里的外套和背包一边全被浸湿了,包带还断了,只好抱在手里。他衣服上全是水渍,侧脸上一道新鲜的擦伤,正在渗血。
陆攸把包丢在旁边椅子上,一坐下来就端起原笑笑刚来时替他点的、现在冰都快化光了的柠檬水猛灌了两口,终于缓过来呼了口气。他接过女孩递来的消毒湿巾,对她疑问的眼神报以苦笑。
“今天太倒霉了。”他真心实意地。
——用“倒霉”还无法准确形容,更贴切的法或许是“诡异”?
因为家里距离学校很近,只要步行二十分钟的距离,陆攸平常都是走读,基本不住学校宿舍。今天是周日,是社团里有事,他才会到学校来。
途中要经过一个路口,因为道路和信号灯没规划好、又是繁忙地带,从早到晚都又堵又乱,经常出事故。陆攸遇到过汽车追尾和醉驾撞人,所幸几次都只是旁观,没被卷入其中。
今天发生的事就比较特殊了:在他正要过马路的时候,路塌了……
路面突然下沉,出现了一个直径四五米的大坑,水从断裂的地下管道喷涌而出,转瞬将路口变为一片汪洋。有辆价值不菲的银色跑车首当其冲,一头栽进了坑里,它之前开得太快,车头在坑洞边缘撞得完全扭曲了,里面驾驶员恐怕凶多吉少。
陆攸被喷泉似的地下水浇了一身,这倒没什么,但身边被塌陷吓到的人群一下子骚乱起来,不知哪个人躲避时用力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向了旁边绿岛的护栏。
那护栏也不知什么时候坏的,少了上面横着的一根铁管,余下几根长短不齐的细杆,顶端尖锐,直指天空。要不是他摔下去的时候强行将身体偏斜了一些,付出的代价就不是侧脸一道浅伤这么简单了。
……当时,好像还有什么拽了他一下,才帮他避免了血溅当场的结局。
之所以用“什么”,是因为那一下的触感有点奇怪——不像是有人伸手抓住、拉住他,而是腰间被一下子缠紧了,似乎是某种长而柔韧的东西……?
只是等陆攸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身后早就没有人了。他终究没能确认是什么帮了他,或者完全是他的错觉。
过路的车子都停下了,又出了几场的碰撞事故。路中央有人围着陷坑和坑里的车子,大呼叫地试图施以救援。陆攸衣服和头发滴着水,茫然地站了一会,也不敢逗留太久,匆忙从这片混乱中离开了。
他自认为只是受了点惊吓,不算受伤,也没有回去换衣服,就直接过来赴约了。路上又碰到旁边高楼阳台上有人浇花,不慎将花盆推了下来,高空坠物从天而降,就在他脚尖前面摔成了碎片。
至于背包……这就更加莫名其妙了。陆攸当时正在下楼梯,一边试图弄干身上的水迹,只觉得肩上突然一轻,包里的东西就“哗啦”掉出来撒了一地——他的背包上多了道口子,边缘整齐,看起来像是被刀划的。
但那时他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简直像是灵异事件。
还有进校门时差点被一对骑在车上忙着情骂俏的情侣撞倒、经过体育场时从刁钻角度砸来的网球、在奶茶店前险些踩到翻在地上的布丁……
一路上险象环生,但又都有惊无险,陆攸都不知道这算是不幸、还是幸运了。
他一口气将路上这些奇怪的遭遇完,想再喝口水,举到嘴边,又有些怀疑地停了下来,端详着杯子里面看似正常的柠檬和冰块:这不会也有什么问题吧……?
对面原笑笑听到陆攸只是受了些惊吓,而非实际经历了什么糟糕的事,心情早就放松下来,见他在那里摇晃杯子,笑得桌子都抖了。
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憋着笑故作严肃地:“想开点,不定你今天是逃过了一场生死大劫呢?作为代价,就得有段时间特别倒霉……我是不是得注意离你远点,免得不心被牵连到?”
陆攸朝她挥手作驱赶状,“快走快走……”他毕竟是没有受到多少实际伤害,因此还有开玩笑的心情。
原笑笑于是真的把椅子向后挪了些,自己傻乐了一通,又装模作样的安慰他:“好了,你也别太忧虑——你看你在这里坐了几分钟,桌椅没坏,天花板也没塌,也没人冲进来抢劫,不是挺正常的吗?我觉得你的霉运估计已经结束了。”
都只是玩笑的口吻。陆攸给了她一句“谢谢安慰”,撕开手里消毒湿巾的包装,准备处理一下侧脸上的划伤。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有种浑身发冷的感觉,仿佛有一道充满恶意的目光投到了身上。
陆攸此前从不知道,原来被人注视真的能像里夸张的描写一样:像被一条冰冷黏腻的舌头舔了一口。他猛地转过头去,透过奶茶店的玻璃,看到阳光照亮的地面上掠过了一些细长的影子……像是一只巨大的蜈蚣在从上方爬过……
……或者只是树被风吹动的影子?
陆攸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迟疑地回过了头。桌对面的原笑笑不笑了,目光在他和他刚才看的方向间来回移动,其中带上了一丝切实的担忧:“你真的没事?”
“……店里的空调有点冷。”陆攸顿了一会才。刚才轻松的气氛似乎消失了。他抬起手,将湿巾按在那道擦伤上,然后“嘶”了一声——只是浅浅一道伤痕,血都没流多少,却一直在抽痛不休,仿佛受着什么刺激。
那地下管道中涌出的水肯定不太干净,即使擦干吹干了,依旧有种滞涩发粘的感觉残留不去。但陆攸嗅过自己身上,也没有臭味,只有一点细微的腥气,就像养过鱼的水。
——陆攸没有去过海边,自然想不到,这其实就是海水的触感。被召唤而来的海水撑裂了管道,造成了路面塌方,让那辆原本会夺走他性命的车子提前撞毁。
原笑笑刚才随口一,道出了真相:他确实躲过了一场足以致死的劫难。只是……随后接踵而来的那些所谓“倒霉”情况,就不是她的那样也能轻易渡过的事了。
陆攸清理过伤口,给自己脸上贴了个创可贴,又休息一会后,想起了他过来和原笑笑碰面是有正事要的,就去包里翻资料。
包里东西掉了一地又捡起来,之前理好的几份文件的顺序都乱掉了,陆攸正埋头分辨,感觉原笑笑的脚在桌子底下动了动,像是不经意地踢了他一下。
“陆攸,”少女低着头,看似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杯子,几乎不动嘴唇地,“外面有个奇怪的人在看你。”
陆攸在包里翻找的动作一顿,迅速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一群刚从篮球场出来的男生勾肩搭背、吵吵嚷嚷地从场边门里涌了出来,还有等在场外的女孩子过去递水。原笑笑“诶”了一声,“……不见了。”她喃喃地。
陆攸觉得这措辞有些古怪,“走掉了吗?”他不太在意地,因为之前那种被注视的不适感刚才并没有出现,“只是恰好在看这个方向吧。”
“真的是在看你。”原笑笑却很坚持,“是个黑衣服的男人,不像是学校里的。个子挺高,挺……反正感觉就是怪怪的。”她压低了声音,“喂,你最近没再惹到什么不该惹的家伙吧?”
“什么叫‘再’?”陆攸无语道,“跟你了多少遍了,上次来找麻烦的那家伙就是个神经病。我都不认识他女朋友,只是组作业的时候过几句话……”
原笑笑发出意味不明的“啧”声,摇了摇头。“可不是只有这一次。”她开玩笑地,“我也了多少遍了,那个女孩子真的一直在对你暗送秋波,是你自己信号接受不良……”
她一口喝完剩下的奶茶,站起身,示意陆攸一起走,“我们也别在这儿了,去找凯他们吧。真有人来找麻烦,就让凯像上次一样把他揍跑!”
陆攸虽然觉得她这样是题大做,但也挺可爱,换在别的时候也就接受这种关心了。只是听她提到凯,想到那个长得人高马大、却像狗一样喜欢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的学弟,不知为何感觉有些别扭,因此犹豫了一下。
原笑笑没察觉,主动来帮他拿包,硬拉着他就出去了。陆攸错过了最好的反抗机会,只好默认了这样的发展。
他们社团最近在搞外文诗歌翻译的比赛,结果就他和原笑笑两个人忙来忙去,其他几个社员莫名地和话剧社混到了一起,整天和各种道具窝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
他们沿着林荫道,往话剧社所在的礼堂走去。那个旧礼堂和附近几座教学楼正在装修,路上堆了不少建筑垃圾。
陆攸还记着自己那不知是不是真的消失了的霉运,一路心地避让着任何可能的危险。正要绕过一辆堆着钢筋的车,耳边突然传来了迅疾的风声。
他还没反应过来,腰间就是一紧:不知从哪里出现的人一把抓住他,带着他迅速避开几步,躲开了半空中坠落下来的那个飞行物。
失去控制的无人机从陆攸身前掠过,一头扎进不远处的砖块堆,螺旋桨撞碎了,碎片飞溅开来。手臂揽着他的腰的人伸出另一只手,准确地挡住了一块碎片。
陆攸发出了一个很低的声音,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担心救助者的手被碎片划伤。幸好,或许是飞到近处时已经力竭,碎片被那人轻易挥开了,没在他手上造成一点伤痕。
无人机的主人从远处跑来,吓得脸都白了。陆攸保持着被人抱在怀里的姿势僵了一会,就快忍不住伸手去推,那条手臂总算是自己放开了。他松了口气,挥去心头一点怪异的感觉,转过身去准备和那人道谢。
他和那个人对视了,然后……感谢的话卡在喉咙里,没能出来。
陌生的男人个头高出他不少,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这听起来是句废话,但陆攸此前从未见过这样深、这样纯粹的漆黑……像是吞没了光线……
那双眼睛仿佛无底深渊,专注地凝视着他。无论是让人本能恐惧的幽深瞳孔,还是那种仿佛在看什么珍爱之物的神情,在这个相貌十分英俊、但他确实从未见过的男人身上……
陆攸想要道谢的话没能出口。他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感到毛骨悚然。
原笑笑从旁边冲了过来。她没理会使劲道着歉的无人机主人,甚至很没礼貌地也没对这个救了她朋友的男人半句话。她像在躲避某种邪恶的鬼怪一样,一把拖起陆攸就走。
一身黑衣的男人没来得及话。他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个一脸警惕的女孩子拽着另一个还有些发怔的人,迅速地跑了。他刚刚短暂地在怀中抱过的人,始终没有回头,直到身影在道路的拐角处消失。
这并不是他最在意的事情。他在意的,是刚才他们距离那么近,他望进那双和记忆中毫无差别的眼睛,却没有在里面找到任何亲近……甚至是笑意……
一股阴冷的感觉在他心中浮现出来,浇灭了连目睹死亡都没能阻隔的能够重逢的喜悦。
他终于察觉到……他的某些预想,好像和现实不太一样。
旁边无人机的主人从砖石堆里捡回了自己的宝贝,长吁短叹了一阵,又过来向他道歉。他忍了会那滔滔不绝的嗡嗡声,瞥过去一眼:周围顿时安静了。
他在树荫下站了一会,身影突然消失,将无辜旁观者的惊呼甩在了身后。他化为一道无形的影子,借着水汽和风,朝那两人离开的地方迅速追去。
别的不论……那个地方,存在着让他感觉很不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