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Round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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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茶店里冷气得很足, 灰灰走过来的时候, 又带来了一阵阴冷的寒意, 仿佛她不是从阳光明媚的外面进来,而是刚刚在冷库里待了很久。陆攸和她算不上熟悉, 但看原笑笑身边的座位上又是包又是防晒衣地堆着, 收拾起来有点麻烦, 就自己往里面挪了挪, 把靠走道的位置让给新来的客人坐了。
灰灰人如其名,齐刘海的短发是银灰色,眼睛的虹膜是浅灰色, 连惨白的皮肤都透着点灰。陆攸看了她几眼,没发觉任何修饰的痕迹……但应该都是化妆后的效果吧?他与坐下后一言不发又扭过头来看他的灰灰对上了视线,女孩那对浅色的眼珠子大得瘆人, 虽然面无表情,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像在看着珍惜展品的兴味。
陆攸对此没在意:这个女孩子一直就挺古怪的。灰灰身上看着没哪里脏, 却带了股灰尘的味道,让陆攸想起旧书泛黄虫蛀的纸页。怕引起尴尬,他没好意思仔细分辨,努力忍住了想喷嚏的冲动。
原笑笑没料到人真的应邀过来了——她和灰灰其实一点都不熟!两个社团前段时间才玩到一起,灰灰又大部分时候沉默不语、对人爱理不理,偶尔开口也是些没人听懂的怪话……她们几乎就没交流过, 原笑笑甚至怀疑灰灰记不记得他们的名字。
她看着灰灰在桌边坐下, 还是不话, 眼睛却像是黏在了陆攸身上……
原笑笑决定假装自己一点都没想多。她在座位上转过身, 把放在后面空桌上的饮品单拿了过来。“灰灰你要喝什么?”她,“新出的草莓优格挺好喝的。”
灰灰摇摇头,耳朵上的金属耳钉晃出几道耀眼反光。耳钉的造型和订书钉一模一样,看着就疼,脖子上手腕上戴着的零碎饰品,仔细看也多是书本和文具的微缩造型。“你们不准备到礼堂那边去吗?”她突然开口,声音不太符合她像个女孩的外貌,低低沉沉的,“社团的其他人都在那边。”
听见她这么正常地话,反而让原笑笑愣了愣。没等得到回应,灰灰自己又接上了后半句:“不去就对了。”她把背在身侧的包拿起,放在桌面上开,一边从里面摸出了一本的黑封面的册子,一边用听起来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你这样过去,会被礼堂里的怪物吃掉的。”
她话时目光也没从陆攸身上离开,那个“你”指的是谁就很明显了。陆攸还没话,原笑笑听到“礼堂”和“怪物”这两个词语的搭配,忍不住皱起了眉,看来是又想起了那个迎新晚会后受传闻惊吓而生病的舍友。“你是藏在礼堂里的那只蜘蛛怪吗?”她有些不快地故意这么问。
因为最初传出的幻觉提到了蛛网的缘故,“蜘蛛”是流传最广的怪物版本,也有是怨灵、地缚灵,乃至于礼堂本身的。
灰灰看了她一眼,表情诧异,像是疑惑她为什么明知故问。“是蛛狼,不是蜘蛛。”她认真地纠正道,“蛛狼才会既要血液、又要灵魂,但每个月只吃一顿就能饱。蜘蛛的胃口就要大多了,吃剩下来的也多。”
她完全不是八卦取乐的态度,像在讲学术,弄得原笑笑都没办法继续生气了。她想起舍友最后一次和她话,也是这样对怪物的存在已经深信不疑的法,刚刚冒出来的恼火顿时变成了担心,口吻也变得心翼翼的:“什么……什么蛛狼?”
“你都不相信我。”灰灰语气平淡地,“还问我细节做什么?”她完这句话,便不肯再分给原笑笑半点关注了,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陆攸。
陆攸被她看得背后发毛,内心十分不解:他难道就表现出相信的样子来了?他一时确定不了灰灰这是中二未毕业、完全沉浸于自己编出的世界设定了,还是已经到了妄想症的范畴,静默了一会,在那种期待的目光里硬着头皮问:“但我……之前到礼堂里去过很多次,都没碰到过什么事啊。”
就当是在陪她玩好了。陆攸感觉找到了理由:戏剧社嘛……走在路上突然演起独角戏来、对着空气声嘶力竭泪流满面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么一想,那种怪异感突然就淡化了。他甚至有心思琢磨起了灰灰的那几句话,想着这到底是个什么设定:妖怪?异生物?还是魔化?
“你那时候还不算是它的猎物呢。”他那么问了,灰灰就真的解答了起来,“魔物的狩猎是有条件的,比如礼堂里那只蛛狼,它就只能吃见过它原型的生物。现在拥有灵力的人少了,它近来一直吃不饱,去年那次才不心一下子吃得太多,把影响弄得很明显。不然就只会变得虚弱一点,有的根本察觉不到呢。”
陆攸差不多跟上了她的节奏,把现实事件代入进去……就是那姑娘从“幻觉”中看到了蛛狼怪物的真身,成为了它的猎物,又不幸被“吃”得超额了一点,于是虚弱得进医院去了?撇开这是把别人的倒霉事当做了题材的考虑,感觉还是挺有意思的。
他确定原笑笑正在听着、表情不像要生气,才又故作狐疑地继续反驳:“但我也没见过怪物的真身啊……?”
——他猜测在灰灰的剧本里,他的人物设定应该就是那种“不相信怪物存在的受害者”了。对各种预兆视而不见、一直找理由安慰自己、拒绝接受世界存在另一面……就是不知道灰灰安排给他的结局,是正视真相转而奋起的那种,还是持续闭目塞听直到死翘翘、或者奋起了却战不过的倒霉鬼了。
灰灰抬起一只手,她的手指又细又白,每个指头上都戴着印章模样的戒指,还做了立体的美甲。陆攸起初以为停在她指尖上的是一只蝴蝶,凑近了才看清是一本翻开的书——她的手一直伸到陆攸面前,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额头。那指尖的触感冰冰凉的,陆攸原本心情轻松、唇边还带着一点笑弧,就在这一触之下,明明什么都没有,他的心却猛地沉了一下。
灰眼睛凝视着他。即使在如此近的距离,也看不出是戴了美瞳的灰色虹膜。“你的情况是不一样的。”那如果不看话者本人、会觉得难辨性别的低沉声音,“不久前你逃过了‘死亡’。但‘死亡’还是从你身上经过了。在它留下的气息消散之前,你都将处于开放享用的状态。你不需要符合条件,任何魔物就能自由地狩猎你,连同不存在自我意志的‘意外’……”
“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饥饿的东西。你逃不了太久的。”
灰灰完这句话,把手收了回去。额上的凉意早就消失了,陆攸却好一会都没回过神。他忽然想到了一件本来快要忘记的事情:在他刚进大学还住在宿舍的那段时间,一次玩闹间舍友抓住他的手,毫无预兆地了“我喜欢你”。第一遍时大家都在笑,等重复过了第二遍,突然间没人再话了。仿佛重力骤然加强、空气凝滞降落,那时候的感觉,与此刻何其相似……
受不了宿舍中一直缓解不了的古怪气氛,也可能是自己在疑神疑鬼,那件事过后,学期没结束他就找理由搬了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房住。而到现在他还是没有任何长进,依旧分不清玩笑、演戏和真心话。
“喜欢”就算了,连“怪物”都还要怀疑吗?陆攸想笑自己,对上身边女孩那双意味深长的灰色眼睛,却连自嘲也有点笑不出来。他不自觉地开始向前回忆,将全部有惊无险重新标为可疑……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认真考虑起来了,赶紧把思绪拖回正轨。
应该……只是编造出来的世界观吧?
就在这个想法闪过的同时,他突然有种浑身发冷的感觉。一道充满恶意的目光从他背后扫过,他猛地转过头去——隔着一面玻璃,外面是人群往来,地面映着阳光下随微风摇动的树影。
这场景看起来毫无异常。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原笑笑在听到灰灰“你逃不了”的时候就拧起了眉毛,此刻身子也坐直了。“没事吧?”她的目光在外面、陆攸身上和灰灰之间来回移动,流露出了真切的担忧神情。“你不要这样吓人啦!”她语气不太好地冲灰灰,“开始演戏前总得一声,不能在别人身上实验效果啊。”
她也把灰灰的那些当做了她自创的剧本设定。想不到看着游离在集体外、平时也不参与讨论剧本之类的社团活动的人,其实才是对此最为热衷的……她就是担心入戏太深、会与现实混淆——在她看来,灰灰已经有点病入膏肓的迹象了。
完全符合她担忧的,灰灰轻哼了一声。“我才没有在演戏呢。”她那张五官精致的脸上头一次露出明显的表情,是个表示“爱信不信”的嘲讽笑容,“好心才来提醒的……”
她话一转,又:“不过也是,与其提心吊胆还逃不过,不如无知地死掉。你们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过吧。”她对原笑笑的瞪视无动于衷,拿起自己的手包站了起来。听到椅子移动的声音,陆攸终于收回了望向外面的视线,他看着灰灰转身准备走了,按在桌边的手紧了紧。
“多谢了。”他突然,“……你的提醒。”
灰灰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你没有相信我,还道谢做什么?”她语气变得冷淡了,连句式也和之前拒绝回答原笑笑时一样。陆攸却像已经摆脱掉之前的纠结,虽然背对着看不到,还是对她笑了。
“要是在你写的剧本里,”他问,“肯听建议的角色,会可以多活一会么?”
灰灰站了一会。“或许吧。”她嘟囔道,然后终于重新迈开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到店外去了。
陆攸目送她离开,回过头就对上了原笑笑惊悚的目光。“……你不会真信了吧?”她颤巍巍地问道,等陆攸点头恐怕要陷入歇斯底里。陆攸还是笑着,却带上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我刚才在想,我在她的剧本里大概是个‘遇到怪事不肯承认直到自己作死’的角色……”他低声,“后来一代入到现实里,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吓人啊。”他停顿了一会,接着感叹道:“会演戏的人……唔,得我都有点想和戏剧社的人一起玩玩了。”
原笑笑盯了他一会,“你现在的演技就不错了,我竟看不出你是真信还是假信。”她皱着眉,“你吓人……你之前碰到什么怪事了啊?还‘逃离死亡’,是在演《死神来了》么?”
陆攸犹豫了一会,想着要怎么表述这近乎直觉的事情,才会显得不那么像胡乱怀疑。“我过来路上遇到的那个人……”他了这么半句,然后又改变了注意,“算了,其实也没什么。”
原笑笑等着他呢,这怎么肯放过?正准备加紧逼问几句,外面一声轰然巨响,连带着地面仿佛都震动了一下。她差点把还剩一些没喝完的奶茶杯子推倒,店里聊天的人全都没声了,有的匆忙站了起来,外面路上的行人也停下脚步,都望一个方向看去。
陆攸在来时路上遇到水管爆开时的场景似乎又重演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们对彼此询问着“怎么回事”,还有人迅速戳开朋友圈刷了起来——比如原笑笑。不同于陆攸,她是个遇到事情喜欢上去凑一凑热闹的性子,还有一群同样的好友。半分钟后她刷出了一条带图的消息,点开看后表情就有些不对了。她显然已经把刚才要问陆攸的事情忘了,几下收拾好了东西,过来拉他,“旧礼堂那边出事了,”她压低声音,“不知怎么突然就塌了……”
接下去的她不陆攸也明白:他们社团、还有戏剧社的人不定当时在里面!他一下子又想到了刚离开的灰灰,还有她的那些话……但担忧最终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他抓起包,和原笑笑一起挤过店里还没得知消息的人群,急匆匆地要从奶茶店出去,到礼堂那边去亲自看一下情况。
在跨出店门的时候,陆攸感到有什么撞了他一下。一阵微风拂过耳边,带着灰蒙蒙的尘土气息。“但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活着……毕竟我是不以血肉为食的。”仿佛有个声音贴在他耳边,“别太轻易地被得手啊。”
风刮走了。陆攸惊觉四顾,身边除了原笑笑,并没有别人。原笑笑一无所觉地拽着他往前,他来不及再多看多想就被拉走了。
这天整个下午他们两人都忙得团团转。礼堂是真的倒塌了,看烟尘散去之后的景象,简直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其中翻滚冲撞过一样,很难想象自己倒塌能够变成那样。倒塌时那两个社团的人确实在里面,他们待的那个会议室天花板塌了,好在会议桌经受住了考验,只有几个受了点轻伤。
原笑笑是学生会的,陆攸帮着她一起送伤者就医、联系家长、让人守住现场别让好奇的学生进去乱翻,也不要在网上乱传消息……等安顿下来,才发觉手背上不知何时划了道伤口,血已经干了,都没觉得痛。
因为这道伤,负责的老师留下了原笑笑继续帮忙,赶陆攸回家去了——他本来也只是在帮忙。忙起来的时候还不觉得,在夜色中独自回家时,陆攸摸着手背上包扎过后的纱布,免不了又想起了灰灰的言论。“死亡”会吸引魔物,还有意外……
他回忆不起来是在哪里、被什么伤到的。是不是该去个破伤风针?
……单纯是为了安全考虑。
这样又半途拐去了医院一趟,等到家时已经是八点多了。陆攸把回来时顺手买的晚饭放到桌上,放下背包,准备先擦洗一下再吃东西。忙了一天,身上都黏糊糊的了,况且还到医院去过。衣服脱下来时,他听到“吧嗒”一声。有什么从衣服的不知哪里掉下来,落在他脚边。
陆攸把它捡了起来。是一本不足手掌大的册子,黑色封皮,已经用得有些旧了。他拿在手里想了一会,才想起这是在哪里见过的:不是灰灰在和他话时,从包里拿出来的那个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