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Round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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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些时候赵峰接到陆攸的电话, 匆忙赶了回来。停在楼下的警车还没走, 顶灯的红蓝两色来回不停地闪, 附近阳台上有人探出脑袋张望,朝着出事的地方指指点点。

    他听电话里陆攸得语焉不详, 但声音还算冷静, 不像是遭遇了生命危险的样子, 以为就是倒霉碰上了那种随机作案的破门抢劫, 人没事也就没什么问题了。他对情况惨烈程度的预估严重不足,等要上楼时被警察拦住验证身份,见这些穿着制服的人表情严肃, 心才提了起来。即使如此,真正站在门口、见到屋内仿佛台风过境的景象时,他还是呆滞地瞪直了眼睛。

    满目都是碎片, 基本已经看不到还算完好的东西,桌椅摆设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碎得像被一群发狂的猛犸象来回踩过。客厅和陆攸卧室之间的那面墙壁、连同上面的天花板有好几处被彻底穿,大碎石散落在周围。幸好楼上那户当时没人在家,只是摆在客厅里的观赏鱼缸碎了,漏下来的水在裂痕遍布的地面上积聚起来,浸着家具碎片和几条一动不动的鱼尸。

    在居然得以幸存的客厅顶灯的光线下,那摊积水泛着诡异的绿色。

    赵峰闻到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像层叠堆积、有毒虫在里面钻来爬去的潮湿腐叶……会生出这种联想, 是因为他有个养了一堆爬宠的朋友, 家里面就弥漫着类似的味道, 但也远不如他现在闻到的这样浓烈。

    有警察站在屋里,手里拿着装证物的那种透明袋子,正在一起低声交流。没人搭理赵峰,他在门口探头探脑,看起来他的房间受损最轻微,还是免不了担心,但又不敢贸然进去。这时他看到陆攸跟在一个看起来资历最老的警察身后,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提着包,赶紧向他招手示意。

    陆攸和那个警察了几句话,往门口走过来了。赵峰有无数事情想问:谁干的?怎么干的?是逃了还是被抓到了?等陆攸过来后他憋了一会,最终指着屋里凄惨的景象,却只憋出了一句:“这……不会都要我们赔吧?”

    陆攸看着精神不太好,眼底带有淡淡的青黑阴影,闻言露出了一点疲倦的苦笑,“等联系上房东再吧,他的电话一直不通。”他低声,“警察这几天不能回来住,他们发现了一些东西,要保留现场。等会他们就要把这边封锁起来了,你有什么要拿的赶紧去收拾一下吧。”

    赵峰搞不懂为什么要保留现场还会允许人进去,但能去拿东西当然是最好的。他在屋里几个警察的虎视眈眈下溜进房间,发现东西好多都被震倒在了地上,他不敢磨蹭太久,把重要的东西匆匆塞了一背包,没几分钟就被催着出来了。那股腥臭的气息似乎是从客厅阳台那儿传来的,赵峰走出房门时探头去看,看到那边地上好像有几滩黏糊糊的、像是有人呕吐过的东西。守在旁边的警察十分敏锐,立即抬眼朝他望来,他就赶忙收回视线出去了。

    陆攸靠在门边等他,微闭着眼睛。赵峰不知道是灯光缘故、还是他的错觉,短短几分钟时间里,陆攸的脸色好像就变得更差了。他发觉赵峰在看他那只重新裹上了绷带的手,举起来朝他摆了摆。“这和这里的事情没关系……我刚才在房间里没敢出来,也只听到声音。”他,提前堵住了赵峰还没出口的询问,“警察到的时候它们已经跑了……区监控的摄像头坏了,外面路上的还在查。”

    赵峰当然听不出“它们”和“他们”的区别,他还处于震惊之中,脑袋发昏没回过神,都没想要抱怨摄像头就喜欢挑在关键时刻坏掉,“我也算是见识到了。”他喃喃地,“这不是抢劫,就是来强拆的吧?还连压路机都带上了吧!真是,什么仇什么怨……”

    陆攸听赵峰着着,不自觉地朝他瞥过来一眼,知道他这是因为想到“寻仇”的可能,怀疑到他身上了。但在他面前赵峰还是什么都没问,倒是压低声音问了他另一种可能性:“我们的房东不会是某个道上的大佬吧?”

    陆攸没有开玩笑的心情,胡乱应了几句。赵峰也是心大,缓过神后把包甩到肩上,表示反正他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也做不来了什么,不如回聚会上继续玩去。等什么时候能回来住、或者联系上房东了,就再叫他。完就要走,临走前又被警察拦下,盘问了些诸如“是否丢过钥匙”、“有没有借给别人用过”的问题——因为防盗门锁没有损坏的迹象——听到再三保证没有,才放他离开。

    陆攸手上伤口隐隐作痛,看着赵峰又走了,突然对他的一无所知生出了羡慕。他抬手揉揉眼睛,感觉从警察抵达之后,越来越强的困意就在一波波涌来……是极度紧张后,骤然放松导致的吗?

    他原本或许能察觉到这种情况的异常,但此刻他的思维实在是太混乱了,注意力也是游离的。刚才和赵峰话时,听到那个声音,他还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重温那一刻面前房门毫无预兆被敲响的恐惧……都没有余力去担心是否被察觉到了异常。

    他对赵峰的不全是实话——他确实一直躲在房间里,但他并不是什么都没看到。

    与客厅之间的墙壁被砸开的时候,电线受损,他房间里的所有灯光一下子全都熄灭了,将他藏进了黑暗的角落。但外面还有光,光线照出了一个无比狰狞的轮廓:无数分为数段的节肢,无数柔软弯曲的触手,从庞大的身躯上延伸出来,分不出各个部分是属于争斗中的哪一方……

    这个轮廓在洞口边缘一闪而过,角力中摔向侧面。此后是怪异形状的影子狂乱地挥动,有东西想要爬进房间又被强行拖拽出去。那个发出嚎叫声的怪物……他猜想就是起初伪装出赵峰声音、想骗他开门的,似乎并不擅长战斗,迅速地落入下风,声音也变成了哀嚎。它们从客厅口一路到阳台上,在一声玻璃门破碎的轰响之后,外面突然地陷入了安静。

    弱势的那一方落败、寻到机会逃走了。寂静持续了漫长难熬的几秒钟,躲在房间角落里的陆攸屏住了呼吸……然后,响起了重物碾压着碎片、从阳台往回移动的声音。会追着逃亡那一方离开的祈祷没有实现。那个此前始终沉默着的胜利者,要来收取奖励了。

    陆攸看到洞口透进来的光被挡住了,某种柔软肢体细长的前端伸了进来,如同海水中飘荡捕猎的海葵触手。他爬上了靠窗的书桌,推开窗子,手抖得几乎用不上力。背后的声音停下了。而他紧靠着窗口,向下望去,看到的不仅是和怪物一样可以夺走人生命的遥远地面……还有,怪物本身。

    那只从阳台逃走的怪物,居然没有离开——或者是另外的第三只?——在路灯照亮的路中央,那个长长的、两侧排列着许多只脚,如同一只巨大蜈蚣的身影一圈圈地盘踞,昂首注视着他所在的窗口。从它的尾部附近,还有另一段延伸出来的东西,好像一个人站在它的身上……路灯光下,一张苍白模糊的人脸,同样也在看着他。

    彼此一动不动的数秒过后,那张脸猛地转向旁边,前面虫首则一下子伏低,似乎是受到了威胁,怪物盘绕的身体迅速展开,一眨眼就窜到道路尽头,消失在了漆黑一团的景观竹林中。

    路上变得空荡荡的了。远远的,传来了警车鸣笛的声音。陆攸手紧紧地抓着窗沿,僵硬如一座雕塑,与背后能听见水滴落下的寂静僵持着,一直等到了警察在外面大力拍门询问的时候。

    那个生着触手的怪物,不知何时从屋子里离开了。

    直到现在,他的背还是僵硬的,有冷汗黏腻的触感,在这样的热天里手指冰冷。陆攸吸了一下鼻子,感到困意似乎已经恶化成眩晕了。他终于生出了一点怪异的感觉,但这个时候,那个刚才询问他情况的警察恰好又从楼下走了上来。

    一身制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看到他还在门边站着,过来赶他快点离开。“还在这儿等什么呢?被吓到了啊?别多想了,到附近酒店去开个房间,睡一觉好好休息,这边就交给专业人士吧。”他语气威严中带着温和,伸手在陆攸肩上轻轻一拍,“来,我送你下去。”

    陆攸不太好意思麻烦他再爬一趟楼梯,但那语气没容他拒绝。有穿制服的人陪在身边……也确实让他感觉安心了不少。“那就谢谢您了……”他,顺着肩膀被推动的力道侧过了身。

    “就几步路的事。”位置换到了他身后人,“对了,你手上伤口还疼吗?”

    陆攸仔细感觉了一下。刚才不时抽痛的手背,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比起好转,这似乎更像是完全麻痹……困意让他脚下发飘,出口的声音透着虚弱意味,仿佛梦呓。

    “已经不疼了。”他实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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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物停下了脚步。

    前方所追逐的对象已经失去了踪迹。

    因为担心着那人的情况,过去察看耽误了他一些时间,让受伤的猎物趁机逃走了。猎物受了伤,循着空气中一路残留的淡淡气味,不是不能继续追下去,但他离开得已经有点远了——况且速度上并未占据优势,不一定能追上。

    他没有恋战,干脆地放弃了追踪,转身返回了。为了兼顾速度和战力、也是节省力量,他没有化为阴影,而是缩了身形,利用沿路楼房的阴影遮掩行迹。

    疾驰回程的途中,他还在想着刚才遇到的那个魔物。它的存在形态很怪,分不出到底是一整个,还是被连在一起的两个……外表像蜈蚣和人体的组合,类人的部分有拟态的能力,战斗时沉入蜈蚣身躯中被保护起来,大概算是个弱点,可惜这东西动作实在太快,他瞄了几次都没能中。

    他原以为蜈蚣的部分会格外抗揍、或者凶猛一些,结果试下来却只是平平。虽然全程只到了几下,这几下也够它半死了。至于它身上所带的那点毒素,恐怕还不如感冒病毒的毒性大,他都懒得躲开。可惜,最终还是给它逃掉了。

    不知道附近还藏着多少这样的东西……

    他开始考虑有没有机会抓一个活的,问出周围魔物的分布情况。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是过于被动了。有必要从其他的途径获得资料……他能预料到,比起意外,更多更麻烦的危险会由魔物带来。

    ——这次存活的时间有所增加,他得以确定“意外”发生的频率确实在随时间降低。它们也像是一种特殊的魔物,对最新鲜的死亡气息趋之若鹜,没过多久又迅速地失去了兴趣。其他魔物相比起来就要“长情”得多了,至少隔了半天的这只的狂热程度,就没觉得比礼堂那次有降低什么。

    要让死亡气息消散、要积累起足够弥补灵魂损伤的力量,到底需要坚持多久?

    ……真想立刻见到他醒过来……

    虽然理智告诉他一个人恐惧怪物才是最正常的,不久前为了躲避他宁愿爬上窗台的举动,还是让他感到有些难过。脑海中浮现出了在形如棺椁的容器内沉睡、带有裂痕的苍白面孔,在确定终将重逢的前提下,很难衡量哪一种让他难过的程度更深一些。

    虽然眼前就能见到活着、会动会有情绪的人,但没有相处的记忆,就像缺少了某种关键。爱与不爱的对比是如此鲜明,后者仿佛甜味的□□,相见即是饮鸩止渴。

    ——在他醒来之后,要不要把这些讲给他听呢?为了装可怜的话,还是不要了。就挑一些有趣的事情吧。

    希望确实能有有趣的事情可。

    他回刚才发生过战斗的地方时,停在那里的警车还没有走。那个人也还没有走,他能感应到停留在那里的气息。他在无人注意的阴影处化为人形,对这次比上回顺利得多的开头又感到不满起来。用毕业学长的身份,在学校里是会方便些,在外面要制造相遇机会也不是不行,但终究不容易亲近……

    那条蜈蚣留在附近的气息还没散尽,令他感到厌恶。他仰起头来看着那扇亮灯的窗口,想到在学校里就曾察觉过这个气息,但当时为了先处理掉那只蜘蛛而没空理会,过后就找不到了。起来,那时游过的蜈蚣身上,似乎没看到人体的部分。

    平时都是藏起来的吗?看来那果然是弱点……

    警车旁边的响动让他把目光移了过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警察开车门跨出来,又回过身,俯向留在车里的人吩咐了几句。然后他接起一个电话,似乎是有什么不方便车里警察知道的事情,中年警官往远处走出了几步,才站定开始低声话。

    ——在此之时,“蜈蚣身上没见到人体”的另一种可能性,如白亮闪电般突然劈开了他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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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不疼了。”陆攸实话道。

    当眼前的景象开始倾斜,他才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倒下……但是多么奇怪啊,肩膀上的那只手却始终牢牢地抓按在原处,没有拉住他也没有松开,仿佛连在后头的手腕是弹性极佳的橡皮做的,在他栽倒时也跟着拉伸延长了。

    投在楼道侧面的人影改变了形状——

    “不疼了吗?”

    视野彻底黑下去之前,他听到了背后那个声音的最后一句话。

    “那我要开吃啰。”它轻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