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Round X.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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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里传来淙淙的水声, 仿佛一条深而湍急的暗河在地下岩穴中流淌。空气湿漉漉的, 弥漫的水雾冷得刺骨, 水里带着一股奇异的腥气, 令人想起鱼类黏滑的鳞片,想起金属和血液。
哗啦——哗啦——
水里有什么东西在动。逆流而上,庞大的身体溅起许多水花。缺乏光线的视野看不分明, 只觉得水下是一大团纠缠在一起的蛇群般游动的黑影。它迅速地接近了,那股腥气也随之越来越浓烈, 呼吸变得艰难,眩晕感涌上来,如被重物紧紧压迫着胸腹——而皮肤毫无阻隔地感受到了寒意,一种仿佛被锋利的金属刀刃贴近那样充满威胁的寒冷……
水里的东西正在爬上来。
藻荇般湿滑柔韧的触感缓缓地缠到了身上——
陆攸的手在挣扎间胡乱挥动,砸到了某种质地坚硬的东西上,痛得他“啊”了一声。
噩梦在疼痛的作用下戛然而止。陆攸睁开眼睛, 惊魂未定,他在梦中出了一身冷汗,被浸透的薄软布料紧贴在皮肤上——那湿润冰凉的束缚感, 竟和噩梦中被水怪纠缠的感觉有几分相似,十分难受。
房间里没有灯光, 一片黑暗中, 只有视网膜上幻觉般的光斑如深海中发光的水母,在视野里缓慢地隐现、游动。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从身体僵硬酸软的程度来判断, 大概已经很久了吧?
陷在过于柔软的床铺里, 他的行动就像没入了淤泥中一样变得迟滞了。尽管身体使不上劲, 而且头疼得厉害,陆攸还是勉强使力坐起了身,将盖在身上的薄被推开,这才感觉呼吸顺畅起来。他拉扯着衣服,让冷汗浸湿的布料和皮肤分开,空气流入新出现的间隙,凉飕飕的感觉一时又明显了几分。
陆攸吸了吸鼻子,怀疑他是不是有点感冒了——现在应该是盛夏的季节,他也没在房间里找到空调风口之类的设施,温度却是凉爽的——换句话也可以是阴森。呼吸到的空气里湿润清凉,让发紧的肺部觉得舒服起来,但因为之前噩梦的阴影,鼻腔粘膜好像还能捕捉到那股隐隐约约的水腥味。
不……或许并不是错觉——
陆攸晃了晃发沉的脑袋,俯身趴在了床沿边上,伸手往地板上探摸。指尖触到的凉意让他缩了一下,确定只是木头地板、而非什么怪异之物后,才心翼翼地按着记忆中的方位摸过去,没摸出多远就碰到了他睡前放在地上的那个东西。
房间里没有床头柜,没有可移动的桌椅,那东西又过于微,放在枕边的话睡觉时翻覆几次,就可能裹进布料褶皱里不见踪影,也只能放在地上了。陆攸用指尖将它捻起来,那是一片质地坚硬的薄片状物,锋利的边缘抵着他的皮肤,若不是因为太,应该很容易就能够造成割伤。
这是他上次洗浴后穿衣服的时候,从换洗的干净衣物里抖落下来的东西。在那间狭窄的浴室里洗过一次澡后,他原本身上穿的那套衣服就被拿走了,此后他就一直穿着像是浴袍一样的衣服——质地柔软宽松,袖口到手腕,下摆到膝上,没有拉链或纽扣,也没有系带,尽可能地排除掉了一切能被用作逃脱工具或是自伤手段的物件。
从头到脚就这么一件。没错,连内裤都省了——在换了这身衣服的最初几个钟头,陆攸的心情简直要崩溃,无论坐下还是站起来,感觉都万分怪异;不过,人类毕竟是适应力很强的生物,而他在这方面又格外擅长,一段时间过后也就完全习惯了。可惜他当时仿佛有所预感,费了不少力气提前弄下来藏进枕头里的纽扣——虽然他其实根本没想到这个东西能有什么用——后来再去找时,就找不到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
这片东西在他展开衣服时掉下来,落在浴室湿润的地面上,是一片黑色的碎屑。陆攸把它捡起来后端详了半天,起初以为是金属碎片,后来从上面带有的纹路、以及那股细微的水生物般的腥气,猜测这应该是从怪物触手上掉落的鳞。
鳞片只有一半,断口光滑,猜测不出断裂的缘故。是因为某些原因卷入了争斗,受了伤才会掉落呢,还是出于正常的生理更新?在无事可做的极度无聊之下,陆攸捏着这半片鳞胡思乱想了很久,想着那身形庞大、生有十数条触手的怪物在深海中缓慢巡游的景象——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睡着后他才会做那样的噩梦。
睡前他将鳞片放在床边的地板上,做好了醒来后它和纽扣一样消失不见的准备。不过,看来睡着时怪物并没有来,或者它对自己身上掉落的东西不太敏感,来过了却没有发觉。
陆攸捏着这一片东西,收回手重新坐直了身体,在起身时的一阵眩晕中向后靠去,脊背贴上了床头平整光洁的墙面。
他没有想要去开灯。哪怕只是想到开灯后看见的那个一成不变的房间,陆攸就已经生出了憋闷近乎窒息的感觉,还不如一直待在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以前陆攸只听过用持续不断的强光和噪音让囚犯无法睡着,是一种用于逼供的残忍刑罚,现在他觉得,永远安静没有外来声音、不会出现变化的环境,大概也能起到相似的效果。
同样是要令人精神失常,区别只在于后者会进行得缓慢一些。
陆攸手上加了点力道,感觉着鳞片尖锐的一角压迫着皮肤带来的细微刺痛。他现在有些理解那些做出自残举动的人了——在对身边世界的感觉变得越来越迟钝,身体快要像是齿轮生锈的机械一样动弹不得的时候,疼痛确然是最方便获得的、此身依旧“活着”的证明。
但这半片鳞太了,捏在指尖几乎一点都露不出来,真用作刀刃也只能划出一道浅得毫无感觉的痕迹吧。虽然这么猜,不过陆攸并没有实际试过。他只是将它捏在指尖捻了捻,又抬起手来,轻轻地嗅了嗅那上面微腥的气息。
这气息本该是令人生厌的……陆攸心中却浮现出了一种去敲响房门,去寻求那怪物回应的冲动,仿佛完全与世隔绝、别无选择将感情投注到施害者身上去的斯德哥尔摩患者。只是在短暂的片刻后,这冲动又被他自己压抑了下去。
就算是去敲门,又能得到什么回应?无论他什么,都不会有声音回答,最多只会有几根触手从开的房门缝隙里伸进来,替他开浴室的门,递给他他所要求的东西,或者将用餐完毕的碗碟、换下来的衣物拿走,诸如此类举动。只有触手——甚至不肯以曾经见过的那个人类形态露面,自从被关进这里的第一天后……
自从被关进这里,已经过了多少天了?
陆攸仰起头,后脑抵在墙面上,微闭起眼睛试图回忆。因为看守者不肯再回应他具体的时间,他就只能从每天三次送来的食物来判断时日了。没有纸笔能做记录,指甲在墙壁上划不出痕迹,只能硬记在脑海中,当数字逐渐增大、他的作息又不再能维持规律,就变得混乱起来,现在他也分不清了。
肯定有一个多月了吧……?
所谓的“表现得好可以换到有窗户的房间”,也一直没有实现——不过也是,那个男人当时或许只是随便举了一个例子,又没有承诺过真的可以实现。陆攸也没有多么认真地期待过,虽然在确定落空的时候难免还是感到了一些灰心丧气。
陆攸想来想去,始终很在意男人那天离开前神情的变化。他感觉那是一个关键的转折,只是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反复思考过无数回,想他当时的举动到底是哪里给那家伙造成了刺激,甚至破罐子破摔般直接问出口过,乃至在感觉将要崩溃时哀求、咒骂过,却至今没能够得到答案——
只有凭借着天生的某种敏锐直觉,在许多次的回忆之后有了一个猜测。
陆攸觉得……那个怪物,不仅仅是像他之前感觉的那样在“压抑”着什么。用更确切地形容,应该是在“畏惧”着什么。
那时候,男人露出的微笑也许不是为了嘲讽,而是某种不自觉的感情流露……而这触犯了某种绝不该触碰的禁忌,以至于为了不再犯错,宁愿再也不在他面前现身。
怪物微笑时就像人类一样,柔软下来的表情显得有一点点快乐。
但他好像认为那是他不该得到的东西。
这不是很奇怪吗?牢笼的看守者,居然会畏惧笼中的囚徒——强大的畏惧弱的,掌控一切的畏惧无能为力的。不以伤害他为乐,不要求他的臣服和侍奉,就只是将他圈养在这里,然后就避而不见——仿佛自我折磨的苦修士躲避一切能带来安适的事物,仿佛晕血的人躲避伤口。
陆攸连男人到底想要什么都猜不到。
难道真的是像他的那样……是为了“保护”?
在黑暗里,陆攸坐在柔软的床铺上,脑海中似乎有无数的念头经过,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想。他指尖不断用力,让那一块碎片嵌入到皮肉中,疼痛变得鲜明起来,似乎是代替它的主人证实了所造成的伤害。他的思维依旧清晰,没有如预见的那样崩溃变得混乱。这些天来他看书看得越来越少了,精神和身体的活力都在衰减,也早已经放弃了会有人来救他的期待,但他还没有放弃思考,也没有彻底放弃反抗和逃跑的算。
陆攸想到过的许多反抗、试探的方法,都停留在了“想”这一步而没有实施。他试过在触手收回门外的时候抓住它不放,或者躲在浴室角落里不肯主动出去,只是在绝对的力量差距之下,如此微的反抗轻易就被镇压了。至于撞墙、勒颈、绝食之类以自伤表示抗争的手段,以及将怪物对他单方面的冷战转变为双方、卫生间门锁着就在房间角落里便溺……这些举动,他终究还是有所顾忌,做不出来。
——害怕受伤却不甘于安静,想要逃脱却做不到破釜沉舟。真是连自己都觉得厌恶的性格,陆攸在黑暗中露出了一点苦笑。可是……如果不是遭遇了这样的无妄之灾,被囚禁在这个狭的地方,他又怎么会需要在心灵和肉身的痛苦之间做出抉择?
陆攸蜷缩起双腿,团起身子,将侧脸靠在膝盖上,有些空洞的眼神投往门口的方向。出于一种自己也不太理解的心理,他将手指挨近唇边,然后将那半片在手里捏得暖热了的鳞片放进了嘴里。细的异物感被抵在舌尖与上颚之间,唾液像感到饥饿般开始分泌。陆攸尝到了一点细微的咸涩味道,不知是他的错觉、从他指尖沾到的汗水,还是那鳞片本身长久浸着的苦涩。
——这半片不知为何卷在衣服里送进来、被他发觉后又没有被拿走的鳞片,仿佛是某种来自上天的预示,终于让陆攸坚定了某个似乎很不理智的念头。
如果真的是为了“保护”……
要是猜错了,就只是无谓地给自己增添痛苦,还会妨碍到以后可能出现的真正的逃跑机会。但陆攸决定要试一试。
他在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安静地等待着,一直等到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响声。
怪物将他这一天的午饭——还是晚饭?无所谓了——送过来了。
陆攸展开身体,悄无声息地从床沿边滑下床,光脚踏上了冰凉的地板。睡得有些发皱的宽松的衣服底下空荡荡的,就像他此刻异常冷静、如同空无一物的心。他慢慢地朝着门口走过去,在黑暗中准确地绕过了被固定在房间中央的那把椅子,他接着听见了托盘被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以及门被再度关上的轻响。
房门底下有一道缝隙,灯光从外面透了进来。每当陆攸把房间里的灯关掉,怪物就会开外面的灯,似乎是不想让他处于完全的黑暗中,唯恐他疯得太快。这点微弱的光线,照亮了门边地板上的托盘和碗碟的下部,陆攸觉得他的鼻子大概是选择性地失灵了,他能闻到那细微的水腥气,却闻不到饭菜热气腾腾的香味。
此前每一次吃饭,即使没有胃口,陆攸也会把食物硬塞下去。饿着肚子可不利于逃跑,他不想让自己变得虚弱。这次他如往常一样半跪下来,从托盘上捧起了盛汤的碗。汤是温的,泼到身上也不会烫伤,但,是因为此前他乖巧的表现让怪物觉得安心了,因而一直没有意识到疏忽吗?碗的质地,是碎裂后能轻易割伤皮肤的陶瓷。
陆攸端起碗,用力地、狠狠地将它摔到了门上。瓷碗在一声脆响后应声而碎,大残片飞溅开来——到这一步,还只像是囚徒将绝望化为愤怒而突然失控的发泄。
然后陆攸伸出手,朝一片掉落到近前的边缘尖锐的碎片抓去。他想将那块碎片抓到手中,像是握住一柄锋利的匕首,却不是用作应敌,而要将其架到自己的脖颈上——按照他此前所思考、所猜测的一切,去赌此刻正在门外面的那个怪物的心思。
——只是他想过了威胁失败的可能,以及被夺走武器的可能,却没想到,他还是远远地低估了怪物真正的力量和速度。
房门变成碎片时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仿佛被从中间斩开的是一片薄纸。陆攸看见了光——从门上裂缝透入的光线,由细窄的一道转瞬间裂殖为千万道,随即如洪水摧毁脆弱的堤坝,轰然破开,汹涌而来,迎面将他淹没。
感觉像被光的洪流重重地了一下。仿佛过了好几秒钟,陆攸才意识到是怪物的触手已经抓住了他。他眼前一片炙亮,碎片割破的掌心尚未来得及疼痛——那声阻隔被暴力撞破的轰鸣终于传到了耳中,陆攸看到了一双因暴怒而发狂失控的眼睛。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安静重新覆盖下来,他有幸在感到恐惧前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