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Round X.4
————
祁征云听见敲门声。
他靠在门边的墙壁上, 看到一片光从门缝底下透出来, 照入外面没有开灯的昏暗。门缝那一道亮线并不连续, 被阴影截断的地方标示出了门后面的人站立的位置。在比常人灵敏百倍的感官中,从木质房门另一侧传递过来的振动似乎令周围的空气都在轻轻震颤, 仿佛微风拂过猛兽的毛尖。
这是一个时以来的第三次敲门。之前的两次, 分别是为了询问时间、和表示口渴想要喝水。
暂时摆脱了魔物的威胁, 不需要外出巡逻或狩猎了, 身为非人的存在也没有休息的必要,因此在拿走晚饭的餐碟后,祁征云就一直待在门口没走, 前两次都得以在陆攸叫他的第一时间做出了回应。虽然之前的是要表现乖巧才能换来提出要求,但要是连这么的要求都要放在交换列表上,那就有虐|待的嫌疑了——这座牢笼为的是提供保护, 可不是满足什么恶劣的趣味。
况且陆攸的确得上表现良好。他没有在惊恐中尖叫、不自量力地试图挣扎反抗,甚至除了那一个明知答案不会是肯定的提问, 也没有试图哀求怜悯或商谈条件,似乎很迅速地就接受了事实——哪怕是亲眼见到了怪物从阴影中伸出触手的那一幕,不可置信和恐惧导致的躲避态度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陆攸第一次敲门叫他的时候,尽管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态度多少还是有些战战兢兢,仿佛谨慎地提防着他突然暴起伤人;到第二次时, 就显得自然多了。这确实是非常好的适应能力, 不过祁征云其实早有预料——不仅是之前早已有所体会的缘故, 实际上, 这也是他刻意促成的结果。
他进行过许多次尝试——
如果完全不表露出怪物的身份,让陆攸以为他就是普通的那种精神有问题的罪犯,陆攸会在最开始表现得比较安分,发觉等不来救援后则千方百计地试图自己逃走;不惜冒险尝试一些危险的逃脱策略,因此卷入到意外之中;但要是一开始就以怪物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则直接断送了交流的可能,陆攸会完全不肯配合,激烈地进行反抗,后果往往还更惨烈一些。
先隐藏起异常、过段时间再慢慢地揭露出来,这样折中的方法同样行不通。陆攸似乎会将先前那段时间的伪装视作欺骗,继而对“不会伤害他”的法也生出怀疑——来自怪物的威胁非但没能让他退缩,反倒坚定了必须逃跑的念头。于是结果又是和之前一样,迅速地迎来了终结。
在每一次之后,修正错误、弥补缺漏,反复调整……像试探着一把锁结构精密的内部,寄望于某一次磨过的钥匙能够准确地契合——目前看来,这一次的做法似乎效果不错。
祁征云察觉到了陆攸之前那两次敲门唤他,不是真的只是因为想知道时刻、或者感到口渴。这是牢笼中的囚徒对看守者的试探:试探他是否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从而能立即响应每一次呼唤;试探他对自己的容忍程度,被这样的琐屑事扰过多少次后才会发怒或选择无视。
在试探过后,他将能够明白,怪物不会走神,不需要休息,具有无穷的耐心——这正是祁征云希望陆攸能了解到的。他希望陆攸能认清受人掌控的现实,主动放弃不可能实现的逃离算。不过对这样最顺利的进展,祁征云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对陆攸有足够的了解,知道他不会这么简单就妥协。
——怪物注视着成为囚徒的人类那神情平静的面孔。仿佛什么都能够容忍,对现状逆来顺受的平静神情。在某些极为短暂的时刻,这会让祁征云心中的怒火无法控制地翻涌起来。
你为什么要装出这样平静的样子?他想,仿佛不算抗争,也确实不会多么决绝地进行对抗,却又不是真正地顺从。披着虚伪的恭顺假象,内里是一头捂不热的冷血动物——
但这是毫无道理的指责,祁征云自己也知道。是他给予伤害在前,陆攸才应对以表面的顺从,那是陆攸一直以来习惯了的保护色。在他选择为了逃避毁灭时的疼痛而不再付出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要求回应的权利。可怒火就是蛮不讲理地燃起了——仿佛被麻痹了痛觉的心,以另一种方式发出的哀嚎,想要将那空虚导致的折磨,迁怒到本已是受害者的无辜之人身上。
有时候,祁征云觉得,他正在确实地成为怪物,成为某种污浊、恶毒的扭曲存在。他像是走在一个错综复杂的庞大迷宫里,终点尚遥不可及,又被自身的黑暗面所追逐着,距离被吞噬同化只有一线之隔。
他只希望这样的变化进行得慢一点,不要让他迷失在抵达最终的目标之前……
一身黑衣的男人站直了身体,面对着刚刚被从里面敲响的紧闭的房门。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刚才的敲门声似乎显得怯生生的,透着一股犹疑。是因为这是第三次了,担心会惹得他发怒么?祁征云先在门上回敲了一下,示意他在外面已经听见了。他内心有些疑惑,开口时的语气却丝毫没显出来。
“怎么了?”他对着门问,“这次又是想要什么?”
祁征云自觉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意味,门那边的陆攸却在这一问之后沉默了。祁征云等了一会,又主动敲了敲门,以示催促。在他的感知中唯独视觉不能跨越障碍,因此没能看到门后面陆攸微微涨红的面孔。比起前两次等待着外面看守者回应的紧张感,此时他更像是对问题本身有些难以启齿。
陆攸轻吸了口气。“……我想上厕所。”他努力用最若无其事的声音。
哪怕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他都能再多忍受一会,但这一种生理需求就不是忍耐能够处理得了的了——他从租住的地方离开是在中午,距离此刻已经过了大半天,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种在他发觉浴室门是锁着的时候就意识到会发生的窘迫境况了。
——让人连这种事情都要提出申请、求得允许,到底是什么居心?在不得不开口之前那段坐立不安的时间里,陆攸充满怀疑地设想了好几种可能的理由,每一种都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以最大程度的恶意进行揣测的话,他都要猜测这是某种摧毁心理防线的手段了……
门外一时没了动静,陆攸的心提了起来。然后门锁轻轻地响了一声,他赶紧后退一步,看着房门在面前开了。注视着那道不断张开的黑暗缝隙时,陆攸生出了一种直接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将门口那人撞开逃走的冲动,只是这个念头仅仅在他脑海中转了几圈,最后因为意识到双方力量差距、以及见到了那些簇拥着堵在门口的触手而偃旗息鼓了。
不肯告知他姓名的黑衣男人走进来,脸上神情如常,似乎并不带有“计谋得逞”之类的因素,一根从他衣摆后面伸出的触手攀在房门边缘、缠住把手,几乎是紧贴着他走进来的步伐关上了门,一点可供利用的缝隙都没给陆攸留下。
这种用法倒是挺方便的……陆攸偷偷地窥视着那根触手伸出来的地方,另外还有两根正无所事事地弯曲起来,将顶端举在半空,让陆攸想起仰起头蓄势待发,准备攻击猎物的蛇。它们将男人薄外套的衣摆撩起了一点,又像好几条覆满坚硬黑色鳞片的尾巴——按照它们隐没在衣摆底下时的直径,本该将更上方的衣服布料也顶起一块,实际却看不出来,陆攸想到之前看见触手从阴影中凭空出现的情形,猜想它们大概不是直接从身上长出来、血肉相连的器官。
这个人……应该还有完全不似人类的形态吧?
在陆攸胡思乱想的这几秒种里,男人已经将走廊侧面的那扇门开了,然后侧身让到一边,“去吧。”他。陆攸刚才走了下神,没听见钥匙的声音,此刻再瞥见男人手上已经空空如也,心里暗道后悔,又想着等会出来他肯定还会锁门,到时候一定要留神他把钥匙放在哪里——房门是从外面上锁的,陆攸看不到,而男人脖子上没有挂坠绳、衣服上没有口袋,走路行动间也听不到任何响动,都让陆攸有点怀疑他是把东西塞进某种异空间去了。
还有上次从他敲门要水,到男人开门将水杯递过来,中间也就几秒钟的间隔。如果不是有着某种空间上的手段,就是这个怪物真正的行动速度超乎他的想象……两种猜测都很不妙,因为这不但意味着他逃跑的难度大幅度增加,而且被从街上带走时有路人看到、因此会有救援到来的指望,也变得十分渺茫了——
陆攸被触手吸引了注意力时,恐惧中还夹杂着几分好奇,等想到这一点,便又心事重重起来。他心地贴着门框——为了距离那些在半空中晃悠的触手尽可能远——走进亮着惨白灯光的浴室,闻到了一股刚扫过后有些刺鼻的消毒液的味道。浴室里面的陈设很简单,门对面的墙角一侧是水箱封在墙内、只能看到墙壁上冲水按钮的马桶,另一侧是莲蓬头固定在上方的站立式淋浴。没有镜子和洗手池,白色的地面和墙壁铺的不是瓷砖,而是某种更加不易碎裂的材质。
陆攸一眼看去,没有发现任何可能被用于反抗或自伤的东西。为什么要把这间浴室的门锁起来?他往里走了两步,察觉到不对,转回头去就看到男人站在门口,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似乎完全没有非礼勿视要回避一下的算。
陆攸心中的警铃疯狂地震动起来。他与那除了那几根触手、外表举止都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怪物对视了几秒钟,意识到试图用沉默对峙传递的信息显然是被故意地无视了。
“……你准备一直站着看吗?”他僵硬地,某种警惕首度盖过了语气中此前一直存在的心翼翼,“我应该没有可能在这里遇到危险,或者从水管里逃走吧?”
祁征云微微偏了下头,决定先不告诉陆攸就算是他走开了、甚至关上了门,被隔断也仅仅只有视觉这一种感知而已。“你确实没办法从水管里逃走。”他心平气和地,“不过有东西可以从水管里进来。”
话虽如此,完后他还是转过身,从门口走开了。留下陆攸先是瞪着走廊对面白色的墙壁,然后充满疑虑地转头望向淋浴喷头,继而是马桶——目前他唯一见过的非人存在就是那些触手,此刻首先联想到的就是惊悚片里那种从厕所下水道伸出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或者怪物触腕的经典镜头。听起来脏兮兮的,还有点尴尬,但更多是令人心里发毛的恐怖感……
陆攸谨慎地、慢吞吞地挪过去,盯着马桶里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的清水,同时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几秒种后他横下心来,抱着速战速决的念头按了一下墙壁上的冲水按钮。透明的水流带着细微震动轰隆轰隆地冲下来,又加重了那股像是医院里面的消毒水味道。
几分钟后,陆攸在淋浴喷头底下洗了手,尽管努力避开从上方降下的水珠,还是将衣角和鞋子弄湿了一点。在扯下纸巾擦手之前,他疑虑地闻了闻水渍,总感觉淋浴里出来的水虽然没有那股消毒水味了,却又带上了一种细微的铁锈般的腥气——又像是他在怪物触手靠近时闻到的水腥气。踮着脚凑近那个安装得格外高的喷头看了一会,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陆攸走出浴室时僵着脸,心里有种近似于气愤的情绪。到了走廊里却没有看到人,只见到灯光照射下的一道影子从房间里投到了走廊上。他心思电转,突然回想起男人进来时只是让触手关上了门、并没有上锁,几乎不曾仔细考虑,便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伸手往门把上轻轻一按——
把手没有转动,不知何时锁上的门锁内部发出了一个很轻的卡住后受压的声音。
陆攸以最快的速度收回了手,匆忙后退时还得心不发出脚步声,险些撞到背后的墙壁上。他眼见地上那道影子改变了姿势,似乎是转过了身,然后往走廊里移动过来了——幸亏他动作足够迅速,险而又险地赶在被看到之前退回了浴室里面。
祁征云转到走廊里时,看见的就是在浴室门边一闪而过的衣角。以他听力的敏锐程度,当然是陆攸再怎么心放轻动作都不可能骗过的,是他故意放慢了转身返回的动作,假装没有发觉陆攸刚才干了什么。他走过去,看到陆攸正装模作样地将手从浴室的门把上收回来,眼神则下意识地避开了不肯和他对视,只是这一个极的细节,却令他心中微微地一动。
祁征云对此没有过多地在意,或许是在长久的刻意忽视之下,他对这样细微的情绪波动已经有些迟钝了。他只是看着陆攸,明知故问了一句:“好了么?”
陆攸含糊地“唔”了一声。他脸皮薄,皮肤又白皙,本来两颊因为羞恼而有些泛红,刚才匆忙退回来时慌乱又紧张,血色便又褪尽成为苍白了。他抬头看了祁征云一眼,男人似乎没有发觉他之前想要逃跑的尝试,但他自己心中不安,反而虚张声势,仿佛又生气起来。
“你是在笑么?”陆攸一时间忘记了害怕,皱着眉问。男人唇角弯起了一个极细微的弧度,像是从他的窘迫中获得了乐趣。
等问话在冲动之下出口,再想收回已经来不及了——陆攸抿起了嘴唇,倒不是反应过来后悔不应该表现得不逊,而是他觉得对于这种恶劣的家伙,如此质疑大概只会让他被取笑得更厉害而已。
祁征云的反应却出乎了陆攸的意料。那个将他身上冰冷气息稍微软化了一些的微笑,在那张如石刻神像般俊美的面孔上僵住了。他垂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似乎忍不住要抬起来去触摸自己的唇角,确定那个如同禁忌的笑容是不是真的违背了他的意愿、在他意识到之前浮现了出来。
要陆攸形容面前的人此刻的表情的话,他会那就像是在猝不及防之下被了一拳。
陆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男人的表现让他觉得有些害怕。在祁征云迈出步伐,他身后一直没有收回去的那几根触手也像是想要攥取什么、扭转过顶端向前伸去的时候,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后背贴在了冰凉的墙壁上。但那些触手并没有来抓他,祁征云也没有再和他话,只是经过他的身边,将浴室门关好,然后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开房门走了出去。
的房间在关门声后重新沉入了安静。陆攸呆立了一会,再去试浴室门和房门,都不再能开了。他在门前徘徊了几个来回,有心想再敲门询问,又实在没有这么做的胆量了。他觉得男人的反应好像并不是生气,但他又形容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陆攸从门口退开,回到床边坐下了。他望着放在房间中央的椅子,想到男人刚才似乎就是站在那个位置,背对着门口望着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他呆呆地注视着空气,像是在和几分钟前的那个影子对视,直到不知多久过去,对充斥房间的那种寂静的难以忍耐,最终又压倒了对牢笼看守者先前异状的疑虑,让陆攸忍不住又去敲门了。
这次他的理由是觉得无聊,想要看报纸——其实他没有每天看报纸的习惯,是想着如果这个要求和之前一样能被满足,他便不至于和外界完全地隔绝。不过陆攸心知这估计是不可能的,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的一样。
看守者没有完全不理会他。门开了,从门缝里递进来的是一本书。陆攸看到封底图案就觉得眼熟,翻过来一看,果然是一本王尔德的戏剧选集——他之前刚从学校图书馆借过一次书,本来算看完后就再借这一本的。
陆攸心里生出了一点奇怪的感觉,抱着书开始回忆是不是曾经有人跟踪过他,而他没有注意到。他因此忽略了看守者这次没有在他面前露面、也没有对他话的异常之处。要到第二天、乃至更久以后,陆攸才会意识到,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已经发生了变化。
——因为,从此之后,陆攸就再也没有面对面地见过那个男人,也没有再听他过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