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最初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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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晶体般平静清澈的海水中往下沉去。周围的光线从浅蓝过渡到牵牛花般的紫色, 再到如同矿物溶液的靛蓝, 直到最终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 变成了一片漆黑。
这里没有其他的生物,也没有带来温暖的热泉或洋流,就是一片寂静森冷的死地。宽大的裂谷向着地心不断向下延伸, 他在下降途中路过了一整副卡在岩壁间的海兽骨骼, 上面没有一点被生物啃噬或腐蚀的痕迹, 被海流洗刷得玉一样洁白。他伸手拂过那线条优美的骨头上折断的裂纹, 想象着是什么样的攻击终结了它的生命, 又用了多少时光才彻底剥净它的皮肉。
然后他继续下沉。
这个世界的海与他最初诞生的那片海洋有所不同。真正的、而非他制造出来的海水, 散发出陌生的气息,他在此之前竟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差别。海洋的力量好奇地触碰试探着他, 继而接受并顺从了他,他在空旷的海域中舒展开身体,大片如有实质的黑暗扩散开来, 让他体会到了久违的畅快。
这样的畅快已经多久没有过了?毫无拘束,毫无顾虑, 毫无挂碍, 与无生命的海流融为一体, 以放弃思考的方式解脱一切烦恼。甚至连形态和名字都抛弃——仿佛返回了意识刚刚诞生的最初。这样确实非常的轻松,仿佛漂浮在半梦半醒之间, 具有着令人忍不住迷恋的轻盈。
但要是就将这当做幸福, 未免也太过浅薄。从他潜入海底或许只过了几个钟头的时间, 他已经忍不住开始怀念有另一个人陪在身边的感觉, 不要让他总觉得身上有哪里不太对劲,像是本该紧密依偎的热源离开了,像是失去了一部分曾经血肉相连的肢体,变得又空又冷。
他品尝过纯粹的甜美……和滋味难辨的苦涩,已不再能习惯这样完全无味的寡淡。
不过也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中,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被封存停滞,他才能够彻底地平静下来。好好地想,好好地想……他让海底的暗流托着自己化作阴影时几乎没有重量的身躯,缓缓地向不知何处漂动,在他逐渐变得空白清静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神的投影此前询问他“要不要放弃”时,那张探究性地微笑着的面孔。
无论何时,放弃总是最轻易的——然而这句话只是片面的真理,只有在渴望不足够强烈的时候才会成立。他所追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轻易”,而是最终“拥有”的结果。能够让他犹豫不前的,反而是追求时用力过度导致恶劣的反效果。
他从来都是主动、积极、果断的那一方。陆攸会因为对未来的不信任而放弃接受一段感情,还什么都没发生就开始恐惧最后无法好好收场,将缺憾都归咎于自己的过错;他却完全没有被这方面的忧虑困扰过。这样的自信——这样的狂妄,也许正是他们的关系能够建立起来的最初的基石。
而陆攸是那种一旦决定认可,就会一心一意专注下去的人。他像壳上附着水藻的蚌,最外面是一层软绵绵的伪装,掩盖着坚硬的壳;但只要将这层贝壳砸碎撬开,里头就是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软肉——被弄痛了都只会将痛苦默默地吞下去,将其包裹圆滑,也算作接受。
……他从回忆中总结出这些要点,用于对未来行动的规划。虽然前几次轮回中他最成功的一次经历——是在感情方面——是在死亡的威胁之下达成的,他不希望这个要素重现,就是放弃了重走原路这个最为稳妥的开陆攸心防的方式;但毕竟经验和记忆还在,已经是像考试前就拿到部分答案那样作弊般的极大便利了。
可是……如果真的将他和陆攸的交往经历视作一张答卷,那上面将遍布着涂改和裂开的痕迹吧,特别是在最初的那段时间。他并非人类的诞生让他一路走来问题重重,与他同行的陆攸却有时即使察觉到也不会出来,而是容忍了他——或许是惯性难改,或许是真的不觉得什么,但问题不会自己消失,只会在纵容之下不断恶化。
他们契合得如此完美——几乎是彼此最合适的选择——但这样的契合,自始至终都带有一点病态的意味。像两个都被扭曲后意外吻合良好的零件,却改变不了与周围世界的格格不入。
他们确实彼此支持和纠正、成为了更好的人吗?还是仅仅是紧密相拥在一起、往深渊中不断坠落却不自知?
怪物那与海流融为一体的漆黑身躯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像人类了,却还是难以在自问后自答。不过人类自己谈及感情时也总是错漏百出的,或许混乱才是人类感情真正的特点……?他搅动波澜,在沉重的海水底下轻轻翻了个身,面对着此刻太遥远而什么都看不到的海面。
会还存在着比他所经历的那个更好的未来吗……
实际上,有一个方法能够解决他所面临的困境。
他可以将选择重新交回到陆攸自己的手里。
在那些黑暗的轮回中,他解决掉了不知多少具有威胁的魔物,直接造成了一个以这城市为中心的真空地带,这或许是唯一正面的影响了。拜此所赐,或许在下一次轮回开始后,他能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成为一个隐形的守护者,在陆攸无法察觉的前提下隐秘地保护他。
神给出的承诺不会食言。即使过去被改变了,只要达成了时间的要求,那个投影就会让陆攸的记忆完完整整地苏醒。最有可能的情况,是陆攸会保有两段不同的对过去的记忆,如果他在对比之后自己觉得,更喜欢那个“祁征云”没有现身过的世界……
他的思路就在这里卡住了。难道要是这样,他就能做得到干脆地死心离开吗?
还有——要是他没有出现、而陆攸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另外的人,他真的能够容忍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什么都不做吗?
他对着这两个问题只权衡了半秒钟,就将它们连同那个所谓的“解决方案”一起丢出了脑海。他终究是自私的,无法剥离出自己单纯地为陆攸考虑——对此他也没能升起一丝一毫的愧疚情绪。
或者,总觉得要是真的这样尝试了,反而是对陆攸而言也十分糟糕的事情……
在漆黑无光的海底无所谓日夜交替,他能通过感应地球的自转分辨出时间流逝,却没有这样做。他漂流着,醒着,想着——想若是去接近、去爱,然后从相应苏醒的回忆中重温失去所爱时的痛苦;想若是放弃,放弃这在一个想看热闹的旁观者牵引下纠缠不休的命运……
神的双手引导着过去与未来的轨迹,牵着舞台上表演者的傀儡线。若是追求着绝对自由的灵魂,恐怕即使因此得到了幸福的结局也还是会奋起反抗。可是他却无法坚决地否认,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真的不曾有过对这“操控”的一丝感激——
他缓缓地沉到了海底。仰面朝上,面对着海面,仿佛能看到数千米之上为水波镀上金边的阳光。要是从来都没有那些纠葛就好了,他想。如果陆攸最初就和他在一个世界,在一片海域之中……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是开始做起了梦。梦中的海水散发出熟悉的气息,并不纯粹的黑暗中有星星点点的微光在漂动。那应该是散发出荧光的水母,在梦里他却笃定它们都是轻盈自由的灵魂。
模样在深海生物中完全算不上狰狞的怪物在它那鲸骨搭建的巢穴中,伸展开触手,让它们随着海流漂荡。那些微光都离他远远的,其中却有一团完全不惧怕他,慢慢漂过来触碰它光滑的鳞片。这个透明的灵魂是温暖的,像他经过海底热泉时身边的水流。它将一条触手的前端卷起来,做成一个巧的“巢”,那个灵魂就乖巧地降落下来,安安稳稳地将自己安放进了那个大正好的凹陷中。
他们在不知何时变得很浅的海水中安静地彼此依偎着,靠在一起在梦里做梦。阳光让海水显得格外透明,银色的鱼群在周围环绕游过。
这是个非常幸福的梦。醒来后他注视着周围密不透风的冰冷和黑暗,感到怅然若失。最终他放任了这一点不舍的情绪,再度往更深更安稳的梦中沉去。
接下来的那些梦境却不都是美好的了。那些在玖伍递给他的咖啡杯里闪过的画面膨胀起来,整个地包裹住了他。没有陆攸的世界,陆攸与他毫无关联的世界,甚至是他怀着无所谓的心情将陆攸杀死的世界。画面如万花筒中碎片凌乱地倒映旋转,他在假想出来的命运迷宫中跌跌撞撞地走,逐渐迷失了方向。
陆攸的眼睛注视着他。海妖幻境的蓝光在他的瞳孔中闪烁。他张开嘴唇——
为了逃避接下来要降临的那句话,他匆忙又潜向了更深处。梦境变得更加破碎,眼看又要成为一片黑暗,却不知为何稳定了下来,形成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他发现自己背靠着树干坐在地上,身体好像不能动了。地上铺着湿润的落叶,他的衣衫上有新鲜的血迹。他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了焦虑,似乎有极度危险的事情正在发生,却挤不出一丝力气动作。
哗啦哗啦——枝叶摇动的声音。有人分开灌木丛,朝他走来。陆攸疲倦的面孔上带着微笑,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又往前膝行了一段,将手撑在他的身侧,慢慢地将面孔靠向了他。
他想起来了。这是陆攸那次渡过雷劫之后……当时实际的情况,是他意识模糊、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在梦里,他却异常的清醒。陆攸眉眼弯弯的,惨白的唇被一抹血痕涂染得艳红,眼神清明。他的嘴唇自作主张地张开了,出的却不是关心,而是问了一个他虽然确实好奇、但实际上从未问过陆攸的问题。
“你的心魔劫……是什么?”
“心魔问我,”陆攸拖长了声音,然后突然地笑了。他脸上露出了调皮的表情,“它问我,有没有后悔过遇到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可怕、又太强势,如果有可能的话,真不想和这样的怪物待在一起——”
骗人,他想。陆攸才不会这样的话。但在他心底,却浮动着一点点的不确定。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他又忍不住想问,但还是没办法发出声音。
陆攸也没话,只是用冰凉的手指摸了摸他掩在衣衫下的伤口。在梦里他也感到了那接近真实的疼痛。这么做之后陆攸很轻地叹了口气,似乎看不惯他的什么做法而感到烦恼又无奈。然后他靠近过来,将两片柔软的嘴唇温柔地轻压上了他的唇。
看似因受伤失血而苍白的唇实际却是滚烫的,仿佛唇间衔着一朵火焰。
那热意在他口中融化了,顺着咽喉,一路燃烧向下——
梦境就在这里结束了。
他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穿透海水的光线。不知是在做着哪一个梦的时候,他从无定型地阴影恢复成了人类身躯,这身躯还在梦中自作主张地浮向上方,靠近了海面。
水的浮力托着他,浑身轻得像解脱了重力。仰望被阳光照亮的海面无比刺眼,仿佛他是要往灼灼燃烧的日心中去。梦中最后的温暖感觉,还留在他的胸腔之中,让那颗遍布伤痕的僵冷的心脏缓缓再度跳动起来。
他又感到了那种疼痛。规劝他不得放任感情的阵痛。但这疼痛似乎不再像以前那么可怕了。他心中某个自那时起一直惶惶然不得安稳的部分,此刻终于获得了安宁的平静。
不会放手的。哪怕陆攸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可能”过得更加幸福,他也不会放手。他只会更加用尽全力地攥紧,用尽全力给出他所能给的最好的信仰和忠诚,直到所谓“可能”的几率下降至零。
因为他想和陆攸在一起。
到最后,就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无论是哪一段时间,无论陆攸对他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如果当做是陌生人,那就像初见一样去追求;不要惊吓到他,耐心而温柔地对他。那是他所爱的人,在他这里,这就是永恒不变的真实。
他也曾像所有不知道未来的人一样地爱过,不计得失的短视带来了一种轻狂的快乐。他就应当这样始终如一,也像所有先动心的人一样甘拜下风。那个此刻尚不存在的“过去”,将是陆攸对他感情的开端,他已经享用了那么长时间未来的幸福,是时候为此付出代价了。
即使要在途中经历千万次心碎——
海面动荡起来,水波中浮现出了男人高大的身形。这个本该在他决定再度开启轮回之前都被封冻的世界,却已经有风吹拂有云飘动,有海浪声歌唱般地回荡。满心被“想要见面”这个念头充斥的男人却没有发觉,也同样没有察觉到这片海洋——这个世界——与他为了“沉思”而沉入海中之前有什么差别。
他用最快的速度朝目的地赶去,借助阴影跃迁,堪称风驰电掣——重启到车祸发生也就几分钟的时间,虽然觉得可能有点赶不及,但他还是不想放任这一次就这么过去。为什么当时非要跑这么远到海边来呢——心急火燎中终于远远望见城市熟悉的景象时,他心里不由对过去那个脑子似乎不太清楚的自己埋怨起来。
但随着靠近,他前进的速度却不断放慢了。
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不,应该是整个城市都不对劲。刚才让他眼熟的那栋地标性质的尖顶塔楼,覆盖在外面的玻璃幕墙有这么崭新吗?他记得就在附近不远处的几栋楼房和一大片主宅,都不见了踪影。
仔细看来,城市和他印象中的相比,显得灰扑扑的,而且有点……破旧?
男人在一个无人经过的街角化出了身形。在双脚踏上地面的同时,作为社会标签的姓名重新回归到了他身上。祁征云皱起了眉,已经好几分钟过去了……他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在做梦的时候无意识地穿越了时空屏障,抵达了另一个相似而不同的世界。
难道那个投影又搞了什么鬼?祁征云的头疼了起来,一时间甚至更希望是如此。要是和这和玖伍无关,真的是他自己出了什么岔子,要是被当做放弃任务的表示,那可就相当糟糕了。
他往阴影外头走了几步,想着还是先去那个路口看看再。就在这是,他察觉到了陆攸的气息。就在距离很近的地方——更确切地,就在他身边这栋楼房的里面。
这应该是一个旧区,住宅楼都已经有些年头了,但被维护得很好。祁征云绕到防盗门前,看到门两侧的花圃里种满了青菜,还有几颗长势良好的无花果树。防盗铁门上遍布着斑驳的锈迹,还有乱贴的广告被铲去后残留的胶痕。祁征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虽然身后没有人,他还是装作从口袋里拿钥匙的动作,手指在锁孔处轻轻一贴,在“咔哒”的开锁声中将铁门拉开,走进了楼道。
即使是在白天,楼道里也是昏沉的。祁征云察觉到了细微的魔物的气息,在提起警惕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自己的力量。陆攸的气息在上方,和那个魔物距离很近。他还听见了带着回音、规律响起的“砰”、“砰”的声音,在楼道内回荡,震动着栏杆上的灰尘。
祁征云悄无声息地往楼上走去。他爬了三层楼,正要继续往四楼去的时候,那规律的声音突然乱了,开始沿着楼梯往下移动。是被那个魔物发现了吗?他抬起头,一个图案花哨的圆球蹦跳着进入了他的视野。这个看起来是孩子玩的皮球的玩意儿一跳几阶地蹦下台阶,在墙壁上一碰,改变了方向朝他弹来,被早有准备的祁征云轻而易举地一伸手抓住了。
魔物的气息……唔,怎么感觉也有些熟悉?
上方有脚步声匆忙往楼下来,从声音听体重很轻。脚步声到了楼梯边缘,戛然而止,显然是看到了半层楼下正拿着皮球在仔细量的男人。祁征云从这个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球的东西上移开目光,一抬头,与楼梯上那个面露迟疑的孩子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