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身后的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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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理辅导的过程和陆攸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不知是他看了太多的虚拟作品导致了错误的期待, 还是学校里的心理辅导被简化过了, 感觉起来他们只是在普通地聊天而已。

    学校聘请的这个心理医生自我介绍姓梁, 一张娃娃脸年轻得让人不自觉要怀疑资历,看起来还有点冒失, 不过他的态度和声音确实很有亲和力, 不会像被别的老师找去谈话一样感到紧张。最初陆攸总忍不住分心去看坐在旁边的那个男人, 一次看到他低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另一次则被发觉了目光而抬头以微笑回应。

    这让陆攸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扰了什么似的,他努力专注于对面年轻老师的询问, 慢慢地终于不再走神了。他字斟句酌地回答着,心里则在分析每个问题的目的:问对周薇的印象、从前关系如何,以及如何看待“自杀”这种做法, 是在判断他受影响的程度;又问家庭关系,看来原笑笑听到的周薇家里的情况多半是真的了;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爱好、未来预期之类看似毫无关系的问题, 大概是为营造出亲近放松的氛围……

    反过来猜测对方的意图让陆攸觉得有趣,也能在被问到父母家庭这样他不太想回答的问题时镇定地避重就轻。他没注意到梁老师几次停下记录,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或者纠结地拿圆珠笔在手指上转动。在被陆攸察觉到之前,他收回了那种省视的目光,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测试表来让陆攸做。

    从题目和选项来猜测出题者的意图大概是学生的本能吧?陆攸知道心理测试和那些需要尽力迎合去取得高分的检测卷不一样, 尽力排除掉这种本能的影响做完了那几十道题目。梁老师收回去以后随意翻了翻, 也没什么, 只告诉陆攸这次辅导已经结束, 他可以回家了。

    陆攸临走前拿到了一张排版很简陋的宣传单,散发着新印出来的油墨味道,上面是心理咨询室的位置和开放时间,还有自我调节情绪的贴士。他随意看了几眼,就把这张东西塞进了书包里。梁老师似乎还没算下班,陆攸和他道过别后,有些迟疑地望向了房间角落里的那个男人,犹豫着是不是也应该声招呼。男人就在这时候收起了手里的本子和笔,站起身来,在走向门外的途中经过办公桌边,顺手拿走了挂在桌角笔筒上的钥匙。

    “那我也先走了,‘老师’。”他带着那种与称呼所示身份等级不太符合的笑容,随即向陆攸示意了一下,似乎是让他开门。正在整理桌上文件的梁老师慢慢抬起头,目光呆滞地盯着他——或许是盯着他手里的钥匙?陆攸仿佛看见他嘴角隐隐抽动了几下,但最终他只是强颜欢笑般地:“啊,再见……”

    男人已经往门口走了过来,陆攸几乎是被推着跨进走廊里的。外面的灯不知被哪位下班回去的老师关掉了,走廊里一片漆黑,不远处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外透进深沉的夜色。陆攸的脚步迟疑地停了下来,他听到身后响起关门声,然后一束光驱散了黑暗。

    “一起下去吧。”走到陆攸身边的男人,手里拿着开了电筒功能的手机。他朝陆攸微微偏过头,陆攸看见那双眼睛里印着一片仿佛水面反光的光影,“应该还记得我吧?”他笑着,“昨天早上的事情,多谢你了。”

    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太强了,陆攸忍不住有点想往旁边躲。他“嗯”了一声,感觉这样的反应似乎太过敷衍,赶忙又补充了一句:“没关系。”

    男人似乎在他头顶上方的黑暗中无声地笑了一下,朝他伸出手,“祁征云。”他自我介绍道,陆攸新奇而心地把手伸了过去,听到他:“陆攸,对吧?你进来的时候我听到名字了。我是听了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过来做些调查的,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他在陆攸的手上轻轻地握了握,掌心的热度驱散了提及死亡时缭绕在周围的一丝阴寒。陆攸并不想再听见有人提及周薇、朋友或者不要难过之类的话,幸而祁征云松手后就什么都没有再。他们并排往楼梯口走了几步,寂静中回荡的脚步声让陆攸紧张起来,仿佛回到了昨天独自回教室的时候。

    “……调查什么?”为了发出声音,陆攸胡乱找了个话题:“你是警察吗?”比起老师,暴力机关之类的身份感觉起来更加适合这个男人。祁征云摇了摇头,把和手机拿在一起的文件袋提起来给陆攸看,“不是案件调查——-是社会调查。”他,“研究生的选课题目,有关人的家庭关系和性格形成方面的。”

    这个课题是真的:为他伪造身份的大学教授塞给他的,之前有人做了一半丢下了。还给他规定了截止时间,某种程度上来算得上勇气可嘉。祁征云没算让这个他名义上的“导师”太过为难,趁昨天晚上无所事事的时候就把一堆相关资料都背了,因此一点也不怕询问。

    不过陆攸好像对这个课题本身不太感兴趣。他静默了一会,不知想到了什么地方,声问:“你昨天去……去周阿姨家里,就是因为这个调研吗?”

    原笑笑的爸爸常年在国外出差,有时一整年也回来不了一次,起来也不是“正常”的家庭。祁征云迅速理清了陆攸这个问题的逻辑,用半秒钟权衡利弊,最后选择了确认的回答。“猜得没错。”他,“之前在网上发了问卷,现在在对一些特征性强的家庭进行线下访问。”

    ——这个步骤是他刚编的,不过为了装模作样得更认真一点,他决定稍后考虑把这一项写进计划书里。陆攸应该没怀疑他在胡八道,只是在得到回答后再度陷入了沉默。手电凝聚成束的光线让明暗分界变得格外鲜明,祁征云以俯视的角度,注视着陆攸目光垂落时跟着往下覆去的睫毛,还有压在书包背带下面的单薄的肩膀。

    看起来是一种……让他心生顾忌的稚气。灵魂和身体一样青涩,明确的禁止触碰的示意,而不像之前那个世界他抱过的狐狸一样只是个装饰性的假象。不过,换到别人眼中、与身边同龄人相比的话,大概会得出和他相反的结论吧:正在上高中的陆攸看起来是个听话乖巧、成熟且很让大人省心的孩。

    两人并排的步调在楼梯口稍微错开了,祁征云特意停了一下,让陆攸走在有光照着的前面。他迟疑过以目前基本就是陌生人的关系,提起某些话题会不会过于突兀,他也不希望陆攸将他当做班主任之类长辈的角色;但或许……这也能够成为突破口。

    “我听过一些……你家里的事情。”祁征云开口了,“抱歉,我不是故意听,你阿姨也没有提到过。是她送我下楼的时候,遇见了你们楼下的邻居……”

    “是一楼的奶奶吗?”陆攸在他完之前就应声了,声音听着像是意料之中的平静,“没事,住在那边的老邻居基本都知道的。奶奶觉得如果别人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就会愿意多照顾我一点,所以遇到谁都喜欢——”

    陆攸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以免让心中近乎埋怨的情绪流露出来。不知道后面的祁征云现在是什么表情,他想着,有点想叹气。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他是完全不想让大家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可怜……自尊的问题还在其次,奶奶一直没搞明白的是,身处弱势有时并不能得到照顾,反而会造成相反的结果。

    幸好他们住的地方治安挺好,奶奶这样到处宣扬,都没有偷之类人得知他家里的情况后摸上门来。只是,对于自己不在意身边没有别的男孩子一起玩,陆攸始终无法确认是他天性如此,还是终究受到了年幼时那些来自于同龄男孩的哄笑声的影响。

    其实后来奶奶被自己的女儿批评过,已经收敛了许多;这次大概因为听到是“调研”,老人没多想就了。陆攸的理智知道这件事怎么都怪不到祁征云头上,而且祁征云语调里也没流露出他讨厌的那种同情,但他还是在沉默了一会后,赌气般加快了步伐,想要走到祁征云手中光线照亮的范围外面去。

    ——走到目光的外面去。在时候,陆攸有过这样的愿望:拥有一个狭窄的房间,被各种必需品和家具塞得满满的,他可以独自待在房间里,永远都不需要出去。即使外面有人指着房间墙壁“那个爸妈不要的孩”,他在里面也不会听见。

    他在心里搭建出了这个房间。稍微长大一点后,他对房间外面的人终于开始释然了——意思是,不需要墙壁的阻隔也可以当做他们不存在。他明白了现实中这样的房间不可能存在,他应该去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和价值。但他从未想过将心里的房间拆掉,或许将永远这样隐秘地渴望着它。

    陆攸将楼梯台阶踩得“蹬蹬”作响,内心深处藏着一点疑惑:为什么他要将这样孩子气的一面暴露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况且是一个“大人”,比起同龄人更不适应接触的……更让他简直要恼火起来的是,后面的祁征云跟着加快了步伐,步伐轻松地紧跟上了他改变速度后的步调,而手机灯的光线就像那根用线吊在驴鼻子前面的胡萝卜一样,始终摇摇晃晃地保持在他脚尖前面两三步的地方。

    他们在静默中走下了三层楼,到最后几级台阶时陆攸的步子终于再度放缓了。祁征云松了口气,心里倒没因为害怕陆攸生气而真的焦急起来,只是对孩子来就来的脾气生出了一点新奇感。或许得庆幸陆攸绷着不肯回头看他,以为他会在笑,不然看到他真实的表情……大概就要从此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了。

    咨询室所在的这栋楼出门就在校门口不远,门口的灯光照了过来,祁征云关掉了手机的灯。他又加快了一点脚步,追上陆攸和他之间的那点距离,从侧脸的表情确定陆攸已经不在闹别扭之后,决定再得寸进尺一点。“是不是让你生气了?对不起。”他,“不过,以后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聊聊吗?”

    陆攸觉得祁征云的语气有哪里怪怪的。他转头看过去,比他现在的个头高了快两个头的男人露出了大型犬那样无辜的眼神。“写论文要找合适的例子很辛苦的。”他讨好地。

    这样的理由听起来有点混蛋,不过对陆攸来,总比“我感兴趣”这样的要好得多。他脚步顿住了,抿起嘴唇,和祁征云对视了一会,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祁征云笑了起来,车钥匙在他手指上轻盈地转了一圈,重又收回到掌中。这家伙在大学里一定很受女生欢迎,陆攸莫名其妙地这样想到。他此时几乎已经完全忘了祁征云昨天早上出现在他面前时,那幅冷漠疏离的形象。

    祁征云往已经基本空无一人、连放学时会蜂拥聚集的烧烤摊都已经走掉的校门口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看陆攸。“今天太晚了。”他,“你要不要我……”

    “不用。”陆攸一下子就猜到了他要什么,“谢谢,我自己回去就行。我家离学校很近——你应该知道?”为了表示坚决,他立刻往校门口走了两步,离开了祁征云身边。

    好在祁征云没像那些觉得有必要保证他安全的年长者一样,坚持要送他回家——陆攸不知道这是某人要跟着他,根本不需要取得他同意、也不会被他发觉的缘故。男人轻易放弃了原本的算,只是吩咐了一句“路上心”,朝他摆了摆手告别,就自己转身往车库走了。

    剩下陆攸一个人站在校门口,安静地立了一会。他深吸了一口因为车流频繁来往而不算太清新的空气,转头望向黑黢黢的校园里面,短暂地想起了周薇,又将这个已经离开人世的女孩子重新压到了思绪底下。他调整了一下书包背带在肩膀上的位置,往校门外走去。

    没走几步,陆攸被绊了一下:他的鞋带开了。

    或许是之前在楼梯上踏步太用力的缘故……陆攸有点窘迫地转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的街道没有车子过来后,又往路边挪了挪,蹲下来系鞋带。就在他将鞋带拉扯绷紧、准备结的时候,陆攸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他茫然地回头:身后没有人。

    他转过身,再度低头去系鞋带: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样又重复了一次后,陆攸发觉到不对劲了。他飞快将鞋带系紧,惊悚地站直了身子,环顾周围浸润在路灯光中的一片昏暗寂静。隔着一段距离的道路上有汽车开过,那声音好像隔着很远很远似的。陆攸心弦紧绷,几秒钟后,差点被身后响起的车铃声吓得原地蹦起来。

    推着车站在他后面的是祁征云。男人似乎有些诧异陆攸还没离开:“怎么了?”他也跟着往周围看了看,“难道你还在等什么人?”

    陆攸刚才环顾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见,他其实已经在怀疑是他过于疑神疑鬼了。他犹豫了一下,想到祁征云的“调研”,突然就决定要反问回去。“你不是学心理的吗?”他,心里还残留有一些紧张,但让口吻尽量显得像在开玩笑,“猜猜看。”

    祁征云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地露出了好像感到无奈似的笑容。这让陆攸觉得自己像个躲在缝隙里的动物,要外面的人心地顺着他来才不会吓跑。他感到不自在起来,想着还是算了——他太缺乏对什么人撒娇或者玩闹的经验,特别当对方明显比他强势的时候。但当祁征云从车把上抬起手,朝他招了招,他还是磨磨蹭蹭地靠了过去。

    “心理学又不是读心术,而且我其实学得不怎么样。”祁征云,“我能从表情和动作上看出一个人在想什么,准备做什么——嗯,能看出一部分吧。但我做不到预测我的行动会带来什么变化,要怎么做才能得到预期的反应。就算像读心术那样了解对方的内心,也不一定能做到好好相处……”

    到最后时他的声音变低了一点,然后似乎是顺势抬起手来,往刚靠过来的陆攸脑袋上揉了一把。陆攸的注意力全在头顶上,因此没注意到祁征云神情和语气的变化。祁征云笑了笑,“比如,我看得出来你很紧张,在害怕什么东西……也许是不太好解释的东西?是你让我猜的,我就猜一下。”他轻声,“只是我不确定要继续问清楚,还是不要多什么直接再提一次送你回家,哪个能让你感觉更好一点?”

    这真是狡猾的辞,将问题抛回了原处还一点都不显得敷衍。但不可否认的,因为这些话,陆攸觉得刚才让他寒毛竖起的那股寒意被消融而退去了。他的嘴唇轻微地动了动,最终还是决定不把毫无依据的视线的事情出来,只是低头看了看祁征云身边的车子,“你要推着车和我一起走路吗?”他,“自行车后座不能带人。”

    “还不是学校里不准开摩托进来——下次我换车子带你。”祁征云笑眯眯地,“推着走太麻烦了,今天就放在学校里吧,我陪你走回去。”他无视了车的选项,一来时间太短,二来他可不想让陆攸觉得跟着“陌生人”上出租车是什么安全的行为,“不过现在你要先陪我回车库,怎么样?”

    陆攸闷闷地应了一声,看着倒是松了口气。祁征云目光不动声色地从不远处的草丛里滑过,草尖细微一晃,很轻的窸窸窣窣声散在风里,仿佛是什么东西飞快地滑进草丛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