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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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堆积着建筑垃圾的桥洞下, 积水散发出腐败的味道。这个位置偏僻、低矮潮湿的地方连流浪汉都不愿意住, 不过有点奇怪的是, 本该在污水中大量滋生的蚊虫在这里也不见踪影。桥洞里黑乎乎、静悄悄的,湿润的砖石表面生着一层滑腻厚重的青苔。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桥洞外面。杂草无风自动, 摇晃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污水的表面开始波动,咕嘟咕嘟地冒出了许多气泡。从表面上看至多只有几厘米深的积水,此时却像是连通着一口深井,有东西缓缓从底下浮了出来:那是一颗女人的头颅, 面容姣好,披散着乌黑浓密的长发。女人闭着眼睛,水珠顺着她惨白的脸庞流淌下来。

    这是个十分惊悚的场面, 站在桥洞外目睹了全程的男人却无动于衷。他也不费时间招呼,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水里有什么?”

    闻言, 女人的双眼睁开了。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 充满眼眶的是一整片殷红的血色。“原来是你啊。”她慢吞吞地, 因为嘴巴还藏在水面下, 慵懒的声线伴随着气泡不断冒出破裂的杂音,“那个整天守着一个人类的家伙……我之前还在想多亏了你勤快扫, 让我这儿也变得清静多了,你就自己跑来扰了……”

    桥洞外的人没搭理她絮絮叨叨的抱怨, 只是将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水被污染了。你知不知道源头在哪里?”他, “你可以在这个城市的下水系统中自由来去, 不该比我更晚发现异常。”

    “还需要什么源头?水本身就是源头。”女人幽幽地, “江河里的水, 空气中的水,云上的水……外界的水源很快就会彻底变质了。生物体内血液中的水会稍微慢上一点,但也拖延不了多久。这是从生命之源内部开始的腐朽,凋亡的进程已经正式开始,这一次你是没办法再阻止啦。”

    她似乎觉得困了,了个哈欠——整张美貌的女人脸沿着下颚到太阳穴一线掀开,露出下面密布利齿的漆黑喉管,几秒后再懒洋洋地落了回去,“吧嗒”一声扣合回原位,被挤压的空气形成了一个格外大的气泡冒出水面。“到街道上、医院里去看看吧。”她,“生命力越活跃的那部分人类,被同化得越快,有一些已经快要完成转变了。之后就会是抵抗力弱的魔物,最后谁也逃不了。”

    “其实,这件事情用不着我来告诉你,对不对?因为你已经与它抗争了好几年,观察猜测了它好几年,你才是最熟悉这个敌人的人……”

    与她那双血红眼眸对视的人此前只是静静听着,一言不发。此时他才终于又开口了。“你就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抵抗吗?”他低声问。

    女人静默了一会。“何必费力做无用功呢?”最终她语气轻松地,“这个世界是个暴脾气的糟糕主宰,已经定注意要将它在这一轮中的创造全部推翻重来了。它要将曾经赐予下来的生命和力量统统收回去,用于毁灭……虽然十几年前不知发生了什么,让它一下子加快了进度,但那也只是将注定降临的结局稍微提前了而已。我只想在终结的时候好好睡一觉。”

    “别再东奔西跑了。回到你的人类身边,再多陪他一会吧——时间已经不多了。”女人的声音非常平静,透着一股满不在乎的意味。完这句话后,她不再开口,那颗头颅闭上眼睛,往水下沉去。

    站在外面的人静默地注视着那片污水吞没最后一缕乌发,水面重新恢复了平静。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抬起头来朝上方透着淡粉色的天空望了一会,片刻后慢慢地转过身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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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攸一个回笼觉睡了两个多钟头,被祁征云推醒的时候脑袋还是晕乎乎的。祁征云不允许他偷懒将早饭和午饭并成一顿吃,陆攸被摁在桌子前面喝掉了一碗黑米粥,拿着白煮蛋蘸酱油吃的时候才觉得脑子开始清醒了。

    然后他就发现:祁征云的情绪不大对头。早上明明还很开心的样子,他才睡了一觉,这人就像是遇到了什么郁闷的事情,变得无精采起来。祁征云今天黏他黏得格外紧,他吃早饭的时候坐在他旁边,他去洗碗的时候跟在他身后,陆攸站在水池前面,感觉自己快被背后整个人贴上来的祁征云压趴下去了。男人双手抱紧他的腰,用下巴抵着他的肩膀蹭来蹭去,陆攸几乎错觉他下一秒要发出些哼哼唧唧的声音,感觉既是疑惑又是好笑。

    喝粥的碗用清水冲过、稍微一抹就干净了,陆攸洗好碗后又洗了下手,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祁征云盯着他动作时的欲言又止。他擦干手上的水滴,拍拍祁征云搂在他腰间的手示意松开点,好让他转过身来。祁征云顺从地放开了,随即改为双手撑在水池边沿上,依旧将他困在自己怀中不肯放开。陆攸在男人紧紧抿着、线条有些生硬的嘴唇边亲了一下,征询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怎么了?”陆攸问,他想来想去,只想到是不是讨论过的生日计划出了什么问题,“公司要你明天出差吗?”

    昨晚他直接问了祁征云这次不算出去玩,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就确定明天的庆祝活动是两个人一起待在家里玩游戏、看电影、自己做晚饭吃了——虽然感觉和平常日子少了点差别,听起来也挺不错的。他还算好了今天要抓紧把工作做完,好腾出一整天的空余时间呢……如果这个计划遭到意外破坏,就难怪祁征云对他摆出一副不开心又有点歉疚的表情了。

    祁征云在开口前顿了顿,似乎临时改变了原定的辞。“是可能有点事……不过还不确定。”他含混地,“我会尽量早点回来的。”完后他和陆攸对视了几秒,突然深沉地叹了口气,好像真的很沮丧似的。陆攸感到祁征云的手臂在他身体两侧收紧,将他摁在怀里再度用力抱住了。

    他衬衫的下摆被蹭得掀了起来,男人温热的掌心紧紧贴覆着后腰处敏感的肌肤,好像不满足于隔着衣物进行的拥抱。“我好不甘心。”陆攸听见祁征云这么嘟囔了一句,声音发闷。他都要吃惊起来了:不至于沮丧到这种程度吧……

    不过回想起来,从交往至今,确实只有他会因为各种突发事件而在约会时迟到或早退、有时还要临时变更计划,而祁征云从来都没有对他爽约过。祁征云似乎能够杜绝一切意外,不让任何除了陆攸本人以外的因素扰到他们的相处。在类似这样的某些方面,因为祁征云做得实在太完美了,以至于陆攸对一些由他造成、原本是人之常情的缺憾都不自觉愧疚起来——从而在其他时候,本能地想要选择忍耐作为补偿。

    这回总算要出现一个例外了么?

    陆攸本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的,祁征云那些“完美”的表现以前可给他带来了不的压力,他甚至暗中期待过祁征云哪天出现什么纰漏,让他的心态能稍微平衡一点回来。但此时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却反而感到心脏微微一缩,仿佛祁征云态度中的某些东西刺到了他。

    陆攸一边奇怪怎么连他自己的情绪也跟着变脆弱了,一边还是放弃了难得可以损祁征云一下的机会,转为安慰地在祁征云背上摸了摸——他原本算是要摸脑袋的,谁叫祁征云表现得像个孩子,然而祁征云抱得太紧,导致他的胳膊根本抬不起来,只好退而求其次。“没关系——我又不是以后都不过生日了。”他开玩笑地,“记得回来补送礼物给我啊。”

    他只是随口一,听在祁征云耳中,滋味就难以描述了。祁征云心头涌上一股浓烈的酸涩,让他眼圈发烫,却还要拼命咬紧了压抑住情绪,不能让陆攸发现端倪。

    即使要在途中经历千万次心碎——在这一次轮回开启之前,他曾经坚定地如此许下过誓言。但他既然已经被爱变成了可被轻易伤害的凡人,就不可能不怀着侥幸祈祷能够避免哪怕一次的离别。

    拜托……求你了。不要就这样结束。不要再次将这一切从他身边夺走。在此之后他或许会精疲力竭,需要沉睡像死亡一样漫长的时间才能积攒起足够勇气进行下一次尝试。

    时间够了吗?他给陆攸的时间,竭尽全力去拖延那个破灭结局的到来,为陆攸争取到的时间,足够愈合他的伤口、让他带着这一次的记忆,在系统空间那个冰柜般的白色盒子里醒来吗?这些时间不仅仅只是数年光阴,也是他们共同营造的“幸福”。这样具有分量的东西,应该不会像匆忙吹出的肥皂泡沫一样轻易破裂吧!

    祁征云抚摸着陆攸柔软的发丝,稍微退开些,低下头去吻他。陆攸的眼睛在向他微笑着,里面藏着一点点微不可察的担忧,温顺的嘴唇尝起来则如往常一样甜美。他多希望他的身影能被封在这双美丽的眼睛深处,就像被琥珀包裹的虫子一样永远保存下去。

    请终结再慢一点、再慢一点到来……

    这天下午,陆攸独自待在家里,祁征云很罕见地没有继续黏在他身边,而是自己出门去了。他似乎想将“出差”的事情推后几天,不要破坏明天陆攸生日的计划。陆攸试图劝他放松一点,未果,只好放任他去了。骤然得到“自由”的感觉反而让陆攸颇有些不习惯,一下午因为想要祁征云帮忙拿东西过来叫了他几次,然后才想起祁征云不在家,只好自己去拿——如果祁征云往常的所作所为是对他的某种驯养计划,这样看来过不了多久他就能获得成功了。

    祁征云在陆攸翻着冰箱、想找食材做晚餐的时候回来了,还搬回了两大箱矿泉水。他厨房的过滤系统坏了,下午还洗了个苹果吃的陆攸狐疑地去试,龙头里涌出来的水果然断断续续,水流声中夹杂着空气窜入的杂音,像是过滤系统的某个地方被石子卡住了,水里还带着一股腥味。

    陆攸隐约觉得这股味道有点熟悉,但祁征云听他工作还没完成,就把他从厨房赶出去了,他便没来得及仔细分辨。

    傍晚时分,铺满天空的晚霞格外绚丽,红得鲜艳而浓郁——残阳如血。祁征云拉上窗帘,开厨房里白色的日光灯,把矿泉水从包装里一瓶一瓶地拆出来。密封的塑料瓶里,本该透明无色的水泛出了一点点淡红,他握着瓶子,力量透过瓶壁缓缓渗透进去,那点微红便悄然淡去了,仿佛往弱碱性的酚酞试液里滴入了酸。

    这样的消耗他能支撑多久,他不确定。因为他自己同样在受到侵蚀,魔物对这场变故的反应更敏锐也更剧烈,发作得比普通人类晚,只是因为魔物往往也具备更强的抗性。至于陆攸……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的陆攸,被影响的反应和抗性哪一个程度更深、侵蚀在他身上的步调是会放慢还是加速,到目前他也无法判断。

    至少,陆攸没有成为医院里那些已经被侵蚀到脑部、夺去了自我意识的病患中的一员。上午睡着的那次应该只是单纯因为累了,后来他都没再犯困,脸色和精神也还算正常。或许可以期待,那种影响是在好的方面。

    ——时间。哪怕是一天、两天……

    晚上等陆攸睡着后,祁征云来到外面,走过月色照耀下的城市。这个夜晚非常安静。那些曾经与他相安无事的魔物们,教授去年退休后去了另一个城市,灰灰不知是何时离开的,那只曾经是她朋友的人鱼在这次轮回中则根本没到这个城市来——或许是受到了海里发生的事情影响。白天向他解过现状的那只魔物也不再搭理他,似乎已经为了避免痛苦而自己沉入深眠中去了。

    祁征云在城市里转了一圈,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只正努力用藤蔓把自家屋子缠绕得密不透风的魔物。这只魔物是少见的植物类型,性格温和谨慎到祁征云此前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在得知她这样做是觉得自己能够净化空气、不定也可以稍微缓解污染之后,祁征云虽然从周围毫无变化的环境判断出她估计是白费功夫,还是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就像在海岛上换护身符一样,用一片鳞向她换了一支花。

    化形为女性模样的魔物收下鳞片,进屋倒腾了好一会,才拿着一支盛开的花出来了。把花递给祁征云的时候她拘谨地鞠了一躬。“我的丈夫是人类,和您守护的人在一个地方工作。”她细声细气地,“谢谢您一直以来所做的……”她低下头,退回屋里,缠绕在屋子外面的藤蔓齐刷刷地闭合了。

    祁征云拿着花往回走。泛红的月光沿着道路流淌,周围万籁俱寂。鲜红的玫瑰花带着细微的温度,像活着的心脏一样在他手中微微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