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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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益这一觉睡的有点沉。

    这段日子, 署中的事多, 确实也很累,昨夜又失眠。眼睛一闭就坠入睡眠的深渊。难为的是,一点梦也没做。

    醒来时, 已经是傍晚了。他睁开眼睛,看到慧娴坐在床边做针线。屋里生着火盆,炭火烧的旺旺的, 熏笼上正熏着衣服, 散发着熟悉温暖的香气。身上的被褥是新换的,还有淡淡的皂香, 十分舒适。他感觉到浓郁的女人和脂粉的味道, 不是书房里常有的那种墨香。

    他迟钝了好半天, 才想起这是他和慧娴的卧房。

    很久没住,都快忘了。

    慧娴正专注地绣花, 一会, 好像是头痒了, 拿针头轻轻挠了挠头皮。李益醒了,也不话, 慧娴侧对着他, 倒没察觉,只是专注地拈针走线。李益眼尖地发现她有些奇怪,脸上好像跟寻常有些不同。他将目光停在她侧脸看了很久,发现她的眉毛比平时要浓一些,形状好像要好一些。

    李益思考了一下, 没想明白,又看了好久,才慢慢回味过来,她是刻意扮过的。

    涂了粉,描了眉,还涂了口脂。炭火一烤,她的皮肤就白里透红,看着气色特别好,给人一种很饱满,水分充盈的错觉,连眼角的细纹也淡了很多。

    李益心想:慧娴老了。

    哪怕再扮,眼神,皮肤状态还是骗不了人。他看冯凭的时候,只感觉到她眉眼璀璨,鲜活生动,像春天初放的花,好像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她有劲,哪怕是病殃殃的,抱上去仍然很活,很紧实,很有劲,火辣辣的充满热情。但慧娴哪怕是状态很好,看起来也是无神的,上了年纪的。李益想起慧娴跟他同年,今年也三十五了。

    可能男人老的慢一些吗?他并不太照镜子,但是偶尔照一照,他能感觉到,自己这些年,外貌没怎么变。

    他好像过了二十岁以后,岁月就在他的身上停止了。这么多年都是那个样子,体重没有增长,皮肤也没有老,线条肌肉还是紧绷绷的,好像跟十年前没有区别。但慧娴却眼睛看的到老。她的眼角、嘴角生出了细纹,笑的时候非常明显。她的眼睛没有当年明亮了。她长胖了,穿上衣服看不太出来,但脱了衣服,身上的肉非常松软,有时候会让他想起发酵过的面团。她年轻的时候肉就不太紧,年纪大了越发显。现在的他和和慧娴,外貌看起来,没有年轻时那么般配了。

    年轻的时候,真的是很般配。别人见了都般配,天生的一对。慧娴年轻时也是天仙似的,只是她不扛老。

    过了一会,慧娴突然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脸色一赧,不自在道:“你在看什么?”

    李益轻声:“看你。”

    这话有点暧昧,慧娴左右脸红,不知如何是好:“我有什么好看的……”

    李益:“你老了。”

    这一句扎的慧娴心上血淋淋的,撕下疮疤连着肉,她握着绣样的双手几乎要颤抖起来,心里仿佛在经历着一场暴风雨。

    她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那又怎么样呢?”

    李益目光还是停留在她脸上,声音柔和地:“不怎么样。”

    慧娴的手被针扎出了血。她颤抖地掩饰着,:“是人都会老。”

    李益叹:“是啊。”

    慧娴心在滴血,面上淡然:“你喜欢的人有一天也会老。等她老了,你也这样吗?”

    李益:“她年纪。等她老了,我只会更老,我哪好意思挑她。她不嫌我就好了。”

    慧娴听他嘴里“她”。只知道他有个“她”,然并不知道那个“她”是谁。慧娴已经是第二次听这个人了,她暗地里也探寻过。然而这个人竟好像是空气影子似的,神秘的找不到任何存在的蛛丝马迹。她仿佛是李益臆想出来的,只活在李益的口中和脑海中。

    慧娴:“年轻,谁没年轻过呢,我也年轻过。”

    她难过地:“可我回不去了,你也回不去。”

    李益忽道:“你白天的话是真心的吗?”

    慧娴有些愕然,她心一跳,转头低声道:“什么话?”

    李益:“我要是走了,你也活不下去了。”

    慧娴脸一热,感觉有些尴尬。她当时情绪激动,控制不住了那些,但平静下来一回想,非常羞愧。她低着头不知道该如何答,只是十分痛苦。

    李益注视她许久,叹道:“慧娴,你这辈子耽误了。”

    慧娴听到这句,却莫名委屈,眼睛一红,眼泪猝不及防落了两滴。

    李益道:“我这辈子也耽误了。”

    还有一句话是没出来的。他心里浮现起冯凭的面容,想:“她这辈子也耽误了。”

    而且已无转圜的可能。

    但这也无法悲伤。李益并不觉得她如果不入宫,不嫁给拓拔叡,嫁个凡夫俗子,人生就会好。有的人,你注定要到了那个时间段才能遇见,不能早一步,不能晚一步。如果她不是宫里人,李益今生都不会和她有交集。如果她不曾入宫,她大概也和现在的慧娴一样。无忧无虑的妇人,没有吃过苦,没有受过难,有些的闲愁。她还是美丽,或许也讨人喜欢,但李益不会爱上她。

    她是属于那高处的人。就像冬天的寒梅,愈是饱经风霜才愈鲜艳。愈是经历过痛苦煎熬的灵魂,才愈珍贵。

    他不爱温房里的花朵。

    慧娴低声:“我不觉得耽误,只要你能像从前一样,就好了。”

    李益:“对不起。”

    慧娴:“对不起做什么?”

    李益:“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们到现在这样,总归有我不对的地方。你是有些固执,但我对你也常常冷漠,关心的不够。咱们两个人都太被动,谁也不肯主动迁就另一方。你我都太自私了。”

    慧娴道:“你别再了。”

    她扭头,泪眼朦胧地看他,表情几乎有些委屈可怜,像是在哀求:“你知道错,那你肯改吗?”

    李益:“改吧。”

    他这句“改吧”,意味深长,又要改,又好像没有什么把握的意思。大约只是,并没有行动的表示。慧娴也不知这算不算得上一句承诺。她感到有些悲伤,却无可奈何。她依赖丈夫,他温暖,安全,心肠柔软,哪怕不爱,也会尽力对她好。没了他,她确实会活不下去。

    李益和慧娴和好了。

    这点事,是瞒不住冯凭的。她虽然足不出宫,然而上至军国要政,下至闾里巷闻,中至朝廷官员的家务琐事,没有她不知道的。李益原来和同室妻子分居,有一段时间甚至闹和离,冯凭这边不再见他,断了关系以后,两个人又渐渐和好了,关系恢复如初。冯凭听到这件事,心脏微微地跳了一跳,一种久违的酸而涩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开来。

    那时她和李益除了公务朝事上的接见,私底下,已经有三四个月未见面了。

    然而人家是正头的夫妻,要分居要和居,轮不到她来话。况且是她主动要断。

    她坐在桌前,用一根竹签,喂花椒吃熟米,心想:恋爱不好。再爱也修不成正果,还容易遭罪难受。以后不要爱了。

    还是养鸟好。

    花椒是只好鸟,会话,像个人一样,会背白马篇,会背野田黄雀行,她在花椒的陪伴中,暂可忘却一点失恋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