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浊世佳公子(五)
悠扬的笛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古琴铮铮的声响。
这扶辰公子的一手古琴,当真是举世无双的。
据民间广为流传的话本子上讲的,京城年轻一辈有四位只手撑天的公子,分别唤日月星辰,映日公子是莞尔的兄长名唤林子夙,是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她住深宅两年,共码没见过他几面,就算见到也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但根据阿湛这精致的样貌,就知道他这兄长自是生的一副好皮相。
当朝太子在未继位之前,也是个风流潇洒的人物,被话本子上写了个宿星公子的封号,后来称了帝,这名字也就不用了,写话本的人不能让这日月星辰丢了星字,便硬把这头衔冠在了新立的太子爷身上。
扶辰公子便不用多,只手扶天辰,就是眼前这位正抚着古琴,一脸沉醉之色的苏染白先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天天就是这么一副出世的潇洒样子,故而那些话本子里都写他是九天之上坠入凡间的谪仙,莞尔抽了抽鼻子,很不赞同地撇嘴,故意蹭了蹭自己的座椅,为他的曲子添上几个不和谐的音符。
而最让莞尔吃惊的,却是这个日月星辰里的伴月公子,她当时翻看那话本子的时候,嗑瓜子的手一抖,差点连人带书都撇在地上。
那话本子极力描写了一番伴月公子的美貌,是当之无愧的京城第一美男子,还给他冠了一个京城第一公子的头衔,书上写他如何如何相貌俊秀风度翩翩,如何如何身形欣长顾影自怜,一通酸掉牙的描写,让姑娘一个个看的心驰神往后,才不紧不慢地在话本最后属了伴月公子的大名。
昔日简家幼子,简玉珩!
要这前三位公子,当真是各有才华,映日公子最善谋略,听这几年锋芒毕露,已经提到了朝内皇帝身边,准备接他老子,也就是林记成的班。而宿星公子现在已经坐在了龙椅上,接他班的左右也已经封了太子,自然是没有闲话可的。最不济的扶辰公子,至少人家也有一技之长,弹得一手好琴,诱骗几个失足少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这伴月公子吧,除了他那一副好皮相,怕就只剩下纨绔自夸好吃懒做,最大的本事也就是抱着他那祖母撒个娇,当真是一无是处,一无是处......
莞尔摇头晃脑地想着,完全没意识到这边的琴声已经停了下来,苏染白双手虚浮在琴弦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莞尔,他之所以停下,并不是因为这丫头没有在听他的琴,而是因为此时的东墙外,响起了一支稍显奇怪的曲子。
“喂!”苏染白用手中折扇敲了下莞尔的脑袋,丫头惊的一个不稳,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
他也不伸手去扶,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她,直到她那气鼓鼓的腮帮子消了,才缓缓地了这一句:“你听外面,有人吹笛。”
“他吹他的笛,你弹你的琴,有什么相干的吗?”莞尔诚然气还没消,这苏染白的手向来没轻没重的,她现在脑袋上还火辣辣的疼。
“这笛子吹得可不一般,怕不是有人思慕你,翻墙过来给你倾诉爱意来了吧。”苏染白站起身,把窗子推开,暖洋洋的日光照射了进来,莞尔坐的低,阳光在她眼里是一束一束分开来的,的浮沉在光线下碰撞起伏,十分地惬意好看。
倾诉思慕?
这苏染白的话,未免太直白了些。
“你仔细听。”苏染白噤了声,身子让开了窗子,空气一瞬间安静了许多,当真有悠扬曲折的笛声翩然自远处传来。
虽然并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但一定是一支很普通的曲子,莞尔的眉头皱起来,+笛子的音色偏轻快悠扬,但此时这人演奏的是一首慢曲,若是换成古琴来演奏,效果大概会好一点。
“这曲子是个好曲子,只是节奏太缓,若是换成......”莞尔的话还没完,那吹笛者像是猜到莞尔的心思一般,突然尾音上扬,一声尖利刺耳的乐声刹那响起,紧接着那笛声便如松涛阵阵,铁骑突出,曲过之处万壑生风,一时之间曲调韵万种风情,生千般变化,是古琴难以岂及的一种乐声。
而就在这乐声达到鼎盛,就如汹涌澎湃的江流即将跌落悬崖的瞬间,囚在土壤中的嫩芽即将破土而出的刹那,笛声戛然而止,没有常理中委婉曲折的收音,就像战场上壮士的宝剑被人一刀斩断,再无声响,只剩回声响彻东墙。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就在回声意犹未尽之际,一首抑扬顿挫的歌声快速填补了笛声的空缺,这人的声音很亮,唱的就是刚刚他吹奏出的曲子,莞尔本来并不觉得这曲子有什么过人之处,而现如今他这加词一唱,一下就别有一番风味在里面了。
“司马相如写的《凤求凰》,向卓文君倾诉爱意的。吹的一般,唱起来还有几分意思。”苏染白笑了笑,回头看着莞尔,接着又道:“丫头,有人看上你了。”
“弄那些没用的做什么,看上我直接向爹爹求亲去,在这做什么玄虚。”莞尔这话其实是有些违心的,这要是只有念夏在旁边,她肯定是一副既好奇又欣喜的女儿家样子,但是现在这苏染白站在一旁,搞得她凭空多生了几分不自在。
“看你那脸,像是胭脂脱了色似的红,不如我来助你一臂之力。”苏染白迈了两步,折扇随意地往腰间一别,双手撩了撩下衣摆,复又端坐在古琴前。
只见他双目一闭,缓缓抬手,在琴弦上虚按一下,随即开始了弹奏,弦上婉转倾诉地是一首卓文君谱的《白头吟》。
这曲子不像刚刚那人演奏的凤求凰一般有婉有转激扬顿挫,此曲从头到尾都是舒缓的琴音,但苏染白这扶辰公子的名号显然不是白得的,尽管全曲舒缓无波无折,却在他那一双举世无双的手下,依旧弹出了千回百转。
“念夏,唱出来。”苏染白回了回头,示意念夏随他的曲调唱,完全是和刚刚那人同样的套路,只是苏染白叫念夏来唱,他也怕此时若是让莞尔来唱,会吓跑那东墙外的倒霉孩子。
莞尔哪里知道苏染白肚里的心思,只是推着念夏的后背,催促她快唱,莞尔喜欢听念夏唱的曲儿,此时的她只认为墙外那人是在和她较劲,而她手下有两元大将,一个弹奏古琴出神入化,一个曲儿唱的我见犹怜,这一对组合,拉出来实在是给自己长脸。
莞尔此时仰着骄傲的下巴,完全不知晓那东墙外是一副怎样壮观的场景。
念夏那边儿得了命令,清了清嗓,黄莺般动听婉转的词便唱了出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这本是卓文君在司马相如想要抛弃她时所作,其悥重在挽回即将逝去的爱情,但这苏染白琴扶的实在是绝,手指拨弄之见,竟掩去了原曲的忧伤凄婉之意,剩下的竟是流露着女儿家渴望爱情的娇羞,再加上念夏甜甜的歌喉,惹得东墙外的人一片哗然。
东墙里的人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苏染白停了琴不做声,念夏止了唱,呆呆地望着自家姐,这东墙外面,好像不止一人。
莞尔随意踩了一双木屐,妆容懒散,临到院门口招呼了一下念夏,让她走到自己前面去开门,丫头应了一声,跑上前去,吱呀一声将门拉开,林宅上上下下的人,甚至是后厨的掌勺都围在了一起,个顶个的擦亮了眼睛,准备欣赏这出求爱的好戏。
墙角慢慢转出一袭墨绿色的身影,光亮华丽的贡品柔缎,穿在身上应是舒雅飘逸的,但生生地被眼前这人衬出了几分慵懒来,那人高绾着一半的墨发,另一半垂散下来,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地顺在背后,只见他微扬着头,两手垂下,其中一手还握着玉笛。
便是他吹得那凤求凰了。
“大家聚在这里,所谓何事啊。”念夏往身后看了看,这关键时刻,自家姐却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门后面不出来,她只好鼓起勇气,问了这么一句。
林记成站在最后面,一双眼睛里写满了笑意,刚刚自己女儿弹得一手好琴还有着一副好嗓子,当真是极为自己长脸,况且前来提亲的子吹了一曲《凤求凰》,自家女儿莞尔回了一曲《白头吟》,白头不相离那样的句子都唱出来了,这不就是默许了人家的求亲吗。
“林姑娘,在下东域简玉珩,对您思慕已久,辗转反侧,在下实在是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欢,为姑娘唱了这一首曲子,如有冒犯之处,实属在下唐突。”简家的翩翩公子长高了许多,温文尔雅的样子映在莞尔眼里就是一副欺骗世人的模样,若不是他那眼睛里时不时闪过不羁之色,莞尔都要以为那玩世不恭的傲娇少爷两年前摔坏了脑子,从了良。
莞尔远远地躲在门后,发出了啧啧的两声轻叹。
简玉珩完,见门口的姑娘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眉头皱了皱便走上前去,拉过念夏的手腕,道了一声:“姑娘可是怪我唐突了吗?”
“公子,公子!这个是林姑娘的丫头。”简玉珩身边的书童急的直跺脚,这一眼看上去,便很容易知道这开门的丫头是个婢女,正牌的姐一定还在里面犹抱琵琶半遮面,可他家公子偏偏闹脾气似的,直接就去牵了念夏的手。
林记成站的很后,没看到,但前面站着的人群都不尽唏嘘起来,江湖传闻伴月公子简玉珩,一直是个沉迷风月不干正事的主儿,现在一上来就先牵了人家的侍女,还大言不惭什么钦慕已久,压根就是连姐的面都没见过。
简玉珩只哦了一声,面上毫无愧色,只一把甩了念夏的手,身子往院内探了探。
对上院子里莞尔的目光,他完全不理会旁边人的辞,直接迈开他两条修长的腿,推开了大门,欺身到莞尔跟前儿。
莞尔的一双眼睛睁的大大的,她又一次以这么近距离地欣赏到简玉珩,只是两年前,她不过是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对男女之事只停留在那群奴婢天天嚼舌根上,而当她在林宅两年,自己看了太多的话本子后,再被他这么盯着看,身子上竟起了几分燥热的感觉。
莞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后退了几步,离的他远一些,她好像不能去看他的那双桃花眼,里面看似澄澈明亮实际上暗潮攒动,仿佛稍稍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他摄走心神。
还真是应了话本上的话了,‘浊世佳公子,翩翩美少年’,莞尔记得当时自己翻到这句的时候,呸了一声便把瓜子皮吐出来,还什么浊世佳公子,明明就是佳世浊公子,至于美少年嘛,莞尔不得不承认,这当真是京城里的一抹好颜色,甚至比那些花楼里的姑娘都美上几分。
他的嘴唇动了动,一只手伸出来,捞过莞尔软绵绵的手,嘴角一勾,刹那间风情万种,仿若惊鸿照涧影,他笑,柔声道:“我刚刚对你那侍女的,你都听见了吧,可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莞尔在这东苑后宅厮混了两年,诚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笑了笑,原本挂在脸上的淡妆一瞬间有了色彩,她的手反握了回去,笑吟吟地道:“恕莞尔耳拙,可否劳烦公子再一次!”
“你...”简玉珩显然没想到自己会收到这样的回答,他以为世上的女子都是柔顺多情的,至少见了他是这样的,简玉珩的眼睛睁大,仔细看了看眼前这矮他一头的姑娘,明明就是一张乖乖巧巧的脸蛋儿,眼睛里却带着近乎偏执般的倔强,反握过来的手冰冰凉,他知道她此刻是害怕的,甚至是慌乱的,但这双眼睛里闪烁着的,偏就是不服气儿的犟。
到底是在人家宅里,简玉珩的脾气发不出来,也不敢发,只得咬着牙笑,上下槽牙相撞,咯吱咯吱地响。
莞尔见自己玩笑开的似乎有点儿过,不等简玉珩再话,松开了握着他的手,一边儿笑一边嘴上还着:“罢了罢了,瞧你那后颊鼓的像个松鼠似的,怕是上了火肿了牙龈,你年纪轻火气盛,可别在我这儿憋出什么病来。”
他当初折了她一只手臂,她虽不是什么睚眦必报的人,但这笔账她可还清清楚楚地记着,简家日渐没落,恐怕早晚有一天要攀附林家来稳定势力,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