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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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篝火炊粥, 巨焰升腾摇曳,映得人脸发烫。米香缭绕徘徊, 勾得人口垂涎。

    叶隐子躺在雪地之中, 鼻翼轻动,抬臂伸手。秦孤桐将粥碗放在她手中, 问道:“前辈可食荤腥?”

    叶隐子翻身坐起,托着瓷碗送到嘴边,手腕一动, 瓷碗转了一圈, 她低头贴着碗边呷了一口,只余半碗粥。姿态虽如稚童,却是怡然自得。她舔了嘴边粥稠, 道:“又不是秃驴, 贫道荤素不忌。”

    秦孤桐暗暗失笑:道长不开口, 的确仙风道骨。这一开口, 也不知她怎么能教出翠微子前辈的。翠微子前辈身为太和宗掌门, 对后生晚辈依旧谦和有礼。

    她却不知, 叶隐子是太和宗百年不遇的奇才,师从太和真君。太和真君道号清羽子, 是大尚天子册封的最后一名真君。太和真君前半生,伽蓝寺兴起、道佛之争、道门式微。后半生历经十三次道佛辩法,终在长安城中和死敌无最, 争论天道与轮回。伽蓝寺高僧无最被论破。至此, 道、佛席次重置。

    叶隐子是太和真君清羽子关门弟子, 乃他一手带大,又岂会喜欢佛门。

    这其中缘由,秦孤桐哪里会知晓。她见萧清浅拿着瓷勺,捧着碗,口喝着清粥。举止娴雅,模样乖巧。

    叶隐子一碗粥见底,却等不来菜肴,扭头去瞧,立刻撇嘴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

    秦孤桐闻声回神,连忙转身,快步走过去。叶隐子见她手上两碗满满冒尖,不由心中愉悦,轻哼一声:“居士,可知斯恶矣?”

    这一声得轻慢,恍如钟声余音,在耳边久久回荡。秦孤桐心神一震,生处惶恐敬畏之意。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清浅自然是美,那恶从何来?可是我心中私念,让美中生恶?

    萧清浅闻弦知雅意,虽不能见,也料到一二。她左手轻轻一动,瓷勺敲在碗边,“叮”一声。

    秦孤桐一惊,顾不得胡思乱想,连忙跑到她身边。见无异状,心中大石落下。盛粥布菜,嘘寒问暖,不敢再离开半步。

    叶隐子夹起一块炙烤鹿肉,送入口中。外焦内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细细咀嚼肉汁四溢,回味无穷。偷空掀起眼皮,见秦孤桐心翼翼地体贴入微,不由失笑。

    神仙懒管凡人事!

    叶隐子咽下鹿肉,只觉意犹未尽:“宁可食无米,不可肉无酒。这野麋佐酒兴最佳,尽极野趣风雅之能事。”

    秦孤桐听完,忍俊不禁。抓起一团雪,发在碗中,内力催融。端着送到叶隐子手边,笑道:“前辈,酒来也。”

    叶隐子岂会不知,伸手接过,抿了一口道:“啧,酒味清淡了些,居士掺了多少水?”

    秦孤桐未料她如此童趣,玩心大起,回答道:“道长切莫胡言,本生意,全靠口碑。您可不能砸了我的招牌。这高山之雪,酿高纯之酒,入高士之口,岂不美事。”

    萧清浅听一老一少满口胡扯,含笑摇头,将碗轻轻搁下。静静坐在火堆旁,嗅着人间烟火,听秦孤桐与叶隐子谈笑风生。

    “弦歌配茶,旧事佐酒。”叶隐子将雪水一饮而尽,空碗递给秦孤桐,躺在雪地中哈出一口气,白雾吞吐。她兴致勃勃道:“居士可有故事,贫道山中寂寞,久不闻人间恩怨。”

    秦孤桐眉眼笑开,温和秀雅的脸上,难得露出少年张扬的稚气。她学着叶隐子席地而坐,笑道:“惯来是我听别人讲,今日轮到我登台。前辈若不嫌弃我嘴拙,且听我慢慢道来。”

    叶隐子哈哈大笑,连拍雪地数下,激起一串掌声。

    秦孤桐便将这数月经历徐徐道来,免去萧清浅身负宝血之事,只她身怀宝藏之谜。非她有意欺骗,只人心隔肚皮,叶隐子又一心求道长生,秦孤桐难免警惕几分,怕这前辈动了歪心。

    叶隐子听她从方家血战,讲到张舵主自尽,不由感慨万千,长叹一声:“一波三折,众人皆义!”

    她翻身站起,铁链哗哗作响。

    “离府龙飞。”

    秦孤桐只听她一声清啸,袍袖一甩,身影闪动。再定睛望去,叶隐子已经身在香炉宝鼎之上。

    她居高而立,从容猗靡。道袍无风鼓动,猎猎作响。

    叶隐子呼啸一声,四周山峦回响。她哈哈大笑,道了一句:“坎宫虎跃!”

    秦孤桐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只见叶隐子话音未落,身如猛虎搏兔,凌空而去,却又似在冰上滑行。乘风而行般飘然向前,身法奇妙,难以描述。

    秦孤桐见之,不由得脸现狂喜之色。她扭头见萧清浅泠然独坐,霜雪不惊。当下双手抱拳,对着叶隐子深深一礼,昂然恳求:“请前辈教我!”

    太和宗正殿之巅,叶隐子袍袖一招,朗朗开口:“你来。”

    秦孤桐大受鼓舞,一拍腰间横刀,屈膝提气,纵身跃上香炉宝鼎。宝鼎离正殿屋顶,有近二十丈远。她不由踟蹰,汗颜道:“晚辈不善轻功……”

    叶隐子哈哈哈大笑,秦孤桐不由脸上一红,抱拳一揖。

    “你这般年纪,内力已算醇厚,足以足以。”叶隐子坐在屋脊上,招手道,“快来快来。”

    秦孤桐大囧,不知叶隐子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到底少年心思干净,虽觉要出丑,却不气恼。勉强点点头,低声道:“前辈可别笑话我。”

    罢,紧抿唇角。

    内力游走于经脉之中,丹田盈盈,四骸洋溢,掌心脚底暖意渐浓。秦孤桐猛然提气,脚尖一蹬,身如离弦之箭,笔直冲向正殿屋顶。

    飞出约五六丈,力道渐衰,身形欲坠。空中无处借力,她只得挥掌一拍,劲气击在雪地之上,冰渣四溅。她借着一掌反力,又越出三丈远。

    叶隐子双手交叉,悠哉悠哉看着。见她横刀出鞘,刀尖在雪地上一点,借力飞行,总算没有落地。

    秦孤桐挥刀,反复三次,总算接近正殿。虽有些窘况,却也欢喜。见屋檐近在眼前,心中一喜,却见一团白影迎面而来!

    叶隐子扬手一击,雪球飞出,秦孤桐一惊,躲闪不及,仰面倒下。好在积雪甚厚,练武之人又皮糙。

    “居士既然有通幽之法,何须贫道教你?”叶隐子哈哈大笑,抬头扬身。天边残月如勾,映在她眼中,隐隐发红。叶隐子顿时脸色发白,抿唇不语。

    秦孤桐躺在雪地之上 ,脸上冰凉凉的。起先一惊,有些生气。听叶隐子话中有话,不由深思,过了许久,突然叫道:“前辈,我…”

    叶隐子坐在屋脊上,扬着头,恍惚望着残月,怔怔出神,浸沉于往事回忆中。

    秦孤桐躺在屋檐下,望着夜空兴奋道:“怀帝料不到江湖人武功突飞猛进。我也料不到前辈日后能不能羽化登仙。前人经验自该不忘,然而求变还需自己。自梁瑞前辈起,历经武乱十五年,如今武历六十年,这百年间,天下日日在变,武功绝学亦如此。

    我一向坚信武道无捷径,唯有勤练之。的确如此,勤则熟,熟则巧,巧则生变。我欲向前辈学,反不如自己悟道。三五十年之后,未必不能自成一派!”

    秦孤桐越越觉前途霍然开朗,仿佛找到追寻的目标,心中踌躇满志。她一个鲤鱼滚,翻身而起。退后几步,对着叶隐子拱手一礼:“时候不早,前辈早点休息。”

    叶隐子神气抑郁,挥挥手,起身拖着长长的铁链没入殿宇之中。

    秦孤桐见正殿大门哗啦一声关上,快步走回萧清浅身侧,摸了摸她手,见略有凉意,不尤自责。将斗篷拢了拢,牵着她往正殿后侧的厢房。

    萧清浅听叶隐子言语中明明有意传授,却不知为何截然而止。既然阿桐有所感悟,亦是好事。叶隐子那边,她决意明日探问一二。

    秦孤桐自然不知萧清浅所想,将她安置好。收拾碗筷篝火,又苦练一个多时辰,洗漱回房。

    她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见萧清浅睡容恬静,脸上不由露出笑意,心掀起棉被一角,慢慢挪进去。

    幽香隐隐,秦孤桐落枕便入梦乡。却不知身侧的萧清浅,正受散功之痛。她紧咬下唇,腥甜的血液一点点渗出,发出若有若无的香味。

    “滴答”

    “滴答”

    “滴答”

    水滴的声音由远及近,由缓变快。

    秦孤桐迷迷糊糊的,难道水囊漏了?

    蓦地一惊,睁开双眼。

    她侧耳聆听——屋外随风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起先清晰可辨,而后原来越急,连成一片,好似下起瓢泼大雨,随风势飘荡入耳。

    秦孤桐抬手将碎发勾到耳后,心中暗道:临睡之前,明明见朔风凛冽,雪花飘飞。怎么到夜里,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她心中诧异不解,只当这太和山天气难测,古怪异常。她轻轻挪动身体,惊觉萧清浅身子滚烫。定睛望去,只见她眉头紧锁,睡的极不安稳。

    难道是晚间吹了寒风?

    秦孤桐心中自责万分,赶紧心翼翼起身。山中无药,但冰雪甚多,可以冷敷降温。她披了一件外衣,取出手帕,轻手轻脚走到门边,“吱呀”一声推开。

    顿时一股寒风咆哮,自门缝空隙呼啸而入。秦孤桐冷不丁了个寒战,抬头望去,只见天边残月如钩,光芒微黄,隐隐发红,而月中有若隐若现的黑色阴霾。

    秦孤桐盯着那月亮,眉头不由自主皱起来。她不过眨眼一下,月边几团乌云逞威,顷刻间将残月遮掩,月色尽失,只余下几颗寒星,疏落洒在天际,一闪一闪,仿佛下一刻即将熄灭。

    “滴答、滴答、滴答……”

    雨滴声越来越急促,秦孤桐心中腾起一股凉意。她将木门拉开些许,探头往外看去。

    白雪皑皑,在这漆黑的夜色中透出些许微亮。目所能及之处,不见任何物景,周围殿宇的暗影沉寂不语。

    秦孤桐看着地上厚厚的积雪,目光扫视,周围寂静无恙,并不见雨滴落下。可耳边水滴声不断,难不成化雪了?她只得安慰自己,山中多怪事,见怪不怪。

    轻呼一口气,口中热气升腾,化作一团白雾。

    她上手一拉,正要将门开。

    “吱呀。”

    秦孤桐浑身一僵,手扶着门边一动不动。

    “吱呀、吱呀、吱呀……”

    声音越来越近。

    秦孤桐双目一敛,悄然退后两步,抓起桌上的横刀,挡住门口。她凝神定睛望去,顿时浑身直冒寒气,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只见远处一团黑影,似人非人,踽踽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