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执念 07
天已黑透,月亮藏进了厚重的云层背后。
城市的灯光映照在漆黑的天空,添了几分悚然。
天幕之下,一辆带着符咒的黑色轿车行走于通往雁塔区的高速上。
今天是阴历九月初九。
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一个时。
车内。
出外勤的魂师声音从扩音器传来,“其余五魂以及守护者已经到了,还差您三位和器魂。”
坐在副驾驶的巫老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带秋娘和雁鱼铜灯过去。”
魂师问,“顾悠还未找到,我们还照常行动吗?”
巫岳道平平地道,“先过去,我自有办法。”
至阴之日至阴之时百年一遇,错过了这次就要再等百年,走到了这一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了。
明明谈论的是虎符的器魂,巫岳却看也没顾茂一眼,一副胸有成竹的平静模样。
白鹿担心地看了眼顾茂,后者回握她的手。
顾茂温暖的温度和淡定的表情让她安心了些。
“猫,那是?”
白鹿余光看到车外,声问。
镇魂司不远处的那几个背影虽然模糊,但是气场绝对是举世无二的。
带头的是楚阿姨,后面是卫爷爷、叶爷爷和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难道是乔叔叔?
“嗯。”
顾茂显然早早认了出来,不动声色地答了一声。
白鹿也自觉地把视线转移。
前面坐着的巫岳早看到了,只是在他眼里,这群人不足为惧罢了。
车子一路开到了南安筑门前。
区内似乎被巫岳清了场,平时这个点路上热闹的大排档和烧烤摊均是人迹寥寥。
南安筑门前更是帖着关店通知。
白鹿盯了一会那张通知,等顾茂牵着她进门,才咽下那口气,跟着顾茂在魂师们的“护送”下进去了。
镇魂司内。
八根魂烛烛火跃跃,虽然有光,但光线黯淡。
魂烛底下的长桌边,乔家姐妹、楚兮、卫悠、叶沉舟都抱着自家法器“坐好”。
仔细一看,那椅子上贴着熟悉的红底白字符咒,难怪他们几个都“乖乖的”。
长桌尽头的金镶玉摆钟随着时间推移尽职地挪动针脚。
还有半时了。
白鹿在叶沉舟隔壁落座,叶沉舟低声问,“那混蛋没做什么吧?”
“没事。”白鹿道,顺着叶沉舟的视线看向站在门口处等待着什么的背影,灵机一动,声,“舟,你能用四神规矩镜吗?”
“嗯,我出不去,镜子能照到的地方都能用。”叶沉舟不解地回答。
白鹿压低声音,“你照照巫岳。”
“?”叶沉舟依言悄悄地调转镜面,看着空无一物的镜子,不解地把镜子转向白鹿,看到白鹿的魂,又再照向巫岳,还是空无一物,“!”
“怎么回事?”
白鹿不着痕迹地和他比了个wink,“来话长,总之我们赌对了。”
分针指向摆钟上的罗马数字九,巫岳才回头问顾茂,“顾悠在哪?”
顾茂悠然地坐在椅上,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巫岳缓缓道,“看来你是决意背叛师门了。”
顾茂平静地和他对视,“我从未拜师,何来师门一?”
巫岳这才想起,他甚至没让顾茂拜师,只是一路带着他企图洗脑。
巫岳深知顾茂什么脾性,不算在他身上下功夫,冷笑一声,“希望等会你也能这么淡定。”
他暂时拿顾茂没辙,但对付顾悠和白鹿还是有一套的。
他差人拿来符咒,当真众人的面悠悠地在镇魂司墙壁上随手贴了一张。
整个镇魂司随着他的动作“轰隆”一声晃动,一堆砖瓦下来,那道符咒之下俨然是一道裂痕。
“......当面拆迁啊。”叶沉舟蹙眉吐槽。
白鹿却第一时间去看身边顾茂。
镇魂司和他的生命紧紧相连,镇魂司在,他便在。
镇魂司要是毁了......
顾茂依旧端坐着,白鹿却能感觉到他握着她的手却是凉的。
时针指向罗马数字十。
离巫岳等待百年的时间只有十分钟了。
“呵呵,你这气性倒真的像顾钺那家伙。”巫岳向来不慌不忙的语气也带上了一丝急躁,威严的眼神看过来,手上一下贴了三张符咒。
镇魂司晃动得堪比地震,要不是有符咒禁锢着椅子,几人几乎坐不稳。
叶沉舟和卫悠下意识为身边的温辞和楚兮挡去掉下来的碎石。
白鹿却眼睁睁地看着顾茂唇角流出一痕暗红的血。
“猫?”白鹿伸手给他擦,却止不住,血迹一路沿着他的脸颊流过喉结,弄脏了衣服。
巫岳话里的“顾钺”二字在她心里划了一道不起眼的伤痕,顾茂的血迹便像是带刺般顺着伤痕流进心脏深处,让她连心跳都疼。
顾茂手一挥,挡去白鹿背后掉下来的一块碎石,把她的脑袋按进怀里不让她看,“别怕,没事。”
只是那血腥气重得她在他怀里也能清楚地嗅到。
卫悠和叶沉舟询问的眼光投来,顾茂给了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
“滴答——”
分针爬完了最后一步,时针正正地指向十二,金镶玉摆钟的钟摆敬业地开始动作,十二下钟声一下一下回荡在镇魂司内。
“动手。”巫岳向进来候命的魂师下达了命令。
里里外外的魂师各自就位,开始了他们的最终行动。
室内传来密密麻麻的“吱呀”声,那是岌岌可危、布满裂缝的墙壁互相挤压的声音。
坐在室内的几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脚下地板的震动——那是导致墙壁互相挤压的根源。
那震动不像是地震,更像是有什么生物正在挣扎。
屋顶的八根魂烛灯火暗了一瞬。
一声龙吟随之在他们脚下响起。
巫岳摊开手,雁鱼铜灯出现在他手里,第一个便冲顾茂而来,要取他的活血做灯油,祭其余五魂。
虽然顾茂死死地抱着她,但白鹿还能感觉到巫岳过来的劲风,她一狠心,在顾茂怀里戴上面具。
下一刻。
巫岳捧着雁鱼铜灯愣在原地,顾茂眉头紧蹙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怀抱,再看向地板之下,黑眸中是森寒的杀意。
室内其余魂师都顿在原地,看着地板处的影子缓缓下跪,全然忘记了他们的任务——
镇魂司的地板是青砖地板,此刻却缓缓变得朦胧,像是一面单面玻璃,映出地面那端模糊的影子。
那是一个站得挺拔的女孩子,手里摸着一颗......龙首。
光龙首就比镇魂司还大,可想而知那条龙若是真的破土而出,会给南安带来怎样的灾难。
更别没了龙气镇守之后的南安。
叶卫楚乔四家家长在镇魂司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镇魂司的墙壁裂痕和那声龙吟他们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外面的天随着龙吟下起瓢泼暴雨,证实了他们没有听错。
所幸他们修为不浅,叶斐和卫荀还带来了黄锳等门客,很快就布了阵开始修复镇魂司。
镇魂司内的魂师就这么看着那皲裂得几乎要倾覆的墙壁缓缓立起,上面的裂痕随着墙壁归位慢慢消失不见,镇魂司的墙壁比原来还要崭新。
顾茂伸手抹掉唇角血迹,苍白的脸色恢复如常,看了眼顶上的八根魂烛。
魂烛随着他的视线燃起烛花,爆出光芒。
顾茂趁机袭向巫岳,巫岳伸手用雁鱼铜灯一挡,“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连顾钺都......”
谁知顾茂没有如他所料攻击他,只是把雁鱼铜灯的鸿雁一转,一张断空符从鸿雁嘴里吐了出来。
“你——”巫岳看到那张断空符那一刻便直觉不妙。
无奈他动作不及顾茂快,那断空符被顾茂甩在长桌中央。
穿着水手服的少女捧着一个花雕酒坛出现在长桌子上——巫岳千盼万盼的顾悠来了。
只是她手上捧着的花雕酒坛是他的魂坛,而至阴之时已经过去。
“呵呵。”巫岳抱着雁鱼铜灯扶着墙站稳,知道他今日已经是必死无疑。
他看着那离十二点只远了五分钟不到的时针,但于曼思......曼思不一定要死。
眼前仿佛又看到了百年前那穿着旗装的活泼女孩在院内追逐他操纵的梧桐叶,面对必死之局的巫岳破罐子破摔,纵身扑向顾茂——
只是他的动作停在了半路。
一声清晰的碎裂声在室内响起,不知道是从巫岳的身体里传出的,还是从顾悠手上的魂坛传出的。
穿着红色旗装的女孩从魂坛内以一种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姿势钻出来,从顾悠手里接过那已经龟裂的魂坛。
“秋娘......”巫岳捂着心脏,似乎他身体内正发生翻江倒海的变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女孩。
那是雁鱼铜灯的器魂。
他的器魂。
巫岳不死心地想要聚魂,手上结印,动作却停在第一个手印一动不动。
他像是石化了一般立在原地,皮肤像是崩裂的瓷器,只是带着血落下,一块一块带着皱纹、鲜血淋漓的肉随着裂缝彻底深入而掉下来。
最后成了一团碎肉。
女孩......秋娘看着巫岳的“尸体”,最后露出了和顾茂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纯洁的微笑。
室内明明无风,她的衣袍却像是被风带动一般,的身体缓缓从绣鞋而发髻化作红烟,被“风”吹散。
室内一时一片寂静。
直到四位大家长带着魂师进来察看状况,他们依旧是这样的状态。
半时后。
镇魂司内汇报情况的汇报情况、被招安的被招安、去领罚的去领罚。
“巫岳这器魂倒是像他,倔得很,宁可毁约也要他死。”楚涟月听着魂师汇报,事不关己般感慨。
乔铎看完了这一堆怪力乱神的事情,现下逐渐接受着镇魂司的真相,只是对秋娘的做法不敢苟同,“明明顾悠就可以杀掉巫岳,为什么她还要不惜毁约自己来动手?这不是蠢吗?现在魂飞魄散了吧。”
叶斐抬眸看着那黯淡却仍有余光的第八根魂烛,“不定呢。”
卫荀看了眼叶斐的侧脸,也跟着他看向那第八根魂烛,兀自低声呢喃,“也许她这次死得值得吧。”
长桌边上。
楚兮还坐在那椅子上没回过神来,量了四周,问旁边的卫悠,“猫爷呢?”
卫悠倒是比她冷静多了,此刻唇边还带着惯常的微笑,“还用问?”
镇魂司地下。
刚才模糊的地下背后,不是奢华的殿阁,也不是简陋的牢笼,而是出乎意料地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镇魂司。
那青砖地板就像是镜面,映照着两个看似一样却住客不同的世界。
八魂的魂烛温柔的烛光诡异地透过青砖地板笼罩下来,那光里,刚才躁动的龙首正安然地搁在桌上,闭着眼在光芒的涤荡中安睡。
它庞大的身躯在光线背后一直蜿蜒,消失于黑暗之中。
旁边往上的楼梯上,站着一个笔挺倨傲的青年,他胸前的镇魂司徽章染上了凝固的血迹,正是顾茂。
顾茂怀里,刚才力气透支的白鹿正在酣眠。
她玉白的脸颊映着顾茂手臂肌肉上游走的虎符红纹,显得诡异又和谐。
那虎符红纹像一只嚣张的猫,在她脸上东走走西走走,骄傲地巡视自己的领地。
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白鹿唇角翘起,酒窝随着笑容陷下去,恰好游走到上头的虎纹投影随之陷落。
——第八面·执念·完——
中秋前夜,凤翔楼。
中秋临近,凤翔楼灯火亮得夜如白昼,人声鼎沸。
屋顶之上,一身红衣的美娇娘提扇而立,身边站着一个娇弱的白衣女孩。
女孩抱着要带回去的月饼,扯扯红衣女子的衣袖,“秋娘,你不能不去,我们器魂和守护者有约,你这么做便是违约。”
“他已经设计陷害了顾钺,让白璟芝怒而退婚改嫁他人,这对顾钺还不够残忍?”秋娘仰头看云雾中那一轮朦胧的月,良久,才道,“我不愿再这么下去了,我要离开帝都。”
“也离开他们。”
巫岳一个陷阱让顾钺宠幸了明月楼的舞姬,还有了孩子,也因此拆散了顾白两家的婚约。
这已经让执行这一任务的秋娘耿耿于怀,现下再让她去灭顾家满门,叫她如何能去?
“秋娘,我以为,你喜欢他?”白衣女孩不解地看向她逆光的侧影,不知为何从中感觉到一股悲哀。
“悠啊悠......”秋娘不知想到了什么,唏嘘地念着白衣女孩的名字,最后摇摇头,回眸一笑,扇柄敲了一下白衣女孩的脑袋,“希望你永远不明白我现在的感受。”
她是喜欢他,所以才希望他能幸福。
而不是把一切贡献给镇魂司,最后被巫岳陷害,身首异处,留下千古骂名。
完,她提着扇子一跃下楼,身影投映在月色中,似是一只扑火的红蝴蝶。
站在原地的顾悠的确不明白她的感受,但却明白一件事,“秋娘啊秋娘,就算你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的。”
中秋夜。
顾家。
从巫岳禁锢中逃脱的秋娘踉跄地来到顾府,全看到屠杀之后的一片狼藉——本来整洁雅致的顾府满地尸体堆叠,鲜血如流水般从阶梯留下,铺满地面,粘稠地沾湿鞋底。
眼前血红刺目。
秋娘见惯了厮杀,但想到这是顾府,忍不住素手掩面。
恍惚间,像是看到巫岳禁锢她后、出门前,曾背对她的,“秋娘,你是我的器魂,你应该忠于我,而非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你不愿去做,自然要付出代价。”
秋娘不顾她身上昂贵的衣裳,在尸体堆中四处翻找活口。
可当她趟过尸山血海,却从尸堆中挖出一个带着铜铃的脚环——
那是专供器魂使用的缚魂锁。
“秋娘 ,你也很久没有向我表忠心了。”
巫岳前些天和她这话的嘴脸依稀在目。
她这才明白他的意思。
愤怒,无力,鼻酸,怨恨.......最后一腔情绪化作暴力。
她在血海中起舞一曲她曾经献给顾钺的破阵曲。
秋娘的舞是她的武器,也曾杀人无数。
最后却只能成为她无助的宣泄。
一舞罢。
惨淡的月光下,秋娘红衣胜血,上面滴答滴答地低落肮脏无辜的血液,厚重湿漉,却因为血红的颜色,看不出是染了血还是眼泪。
恍惚间,她听到了细弱呼吸声。
秋娘茫然抬首,那呼吸声没有消失,她这才恍然醒来,转身往横七竖八的尸体中翻找。
最后找出了一个......婴孩。
婴孩和她四目相对,五官酷似时候的顾钺。
十九年前,她也曾这样和襁褓中的顾钺对视。
像是感觉到她的情绪,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婴孩朝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纯洁干净,和周围脏污的鲜血格格不入。
不自觉地,秋娘也跟着微笑,只是因为不常露出这样的微笑,那笑容显得有些生硬。
秋娘擦干净手,摸摸婴孩的脸颊,才捡起了缚魂锁,戴在了脚踝。
从此卖掉了她的自由。
秋娘抱着男孩,往巫岳永远触不可及的方向跑去。
听到怀里的婴孩因为快速移动而啜泣,她低头用唯一没有染上脏污血迹的额头蹭蹭他,“别怕,秋娘会保护你。”
四天后
巫府中堂。
穿着红色旗装的女孩从大门迈进来,因为不适应门槛的高度,她差点绊倒,让脚踝上的缚魂锁跟着响起悦耳的铃铛声。
可她的表情那么平静,仿佛刚才差点摔倒的人不是她。
巫岳坐在中堂沏茶,看到她进来,眼里划过一瞬惊艳,随后便很快地回归沉寂,平静地问,“舍得回来了。”
“嗯。”她同样平静地回答。
仿佛顾家没有被灭门。
仿佛她还是自由的。
农历十月初一。
南安美院的湖边。
今天是寒衣节,南安美院放了私假,贺琛便沉寂溜过来画写生,顺便企图邂逅他的网友Tiger。
只是Tiger没抓到,却在湖边捡到了一盏奇怪的灯。
鸿雁回首抓鱼的形状一下抓住他的眼球,里面精巧的设计更是让他爱不释手,最后没舍得上交。
只是奇怪的是,那灯显然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却莫名地有种栩栩如生的感觉。
他拿不定主意,最后掏出手机问Tiger。
[Tiger]
已有家猫:灯.JPG
已有家猫:捡到了一盏灯,你认识吗?
想了想,贺琛又了一句。
已有家猫:我没查到它的信息,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主的,所以才还拿着。
那边在南安筑池塘边写生的顾悠看了信息,笑了起来,“你好啊,友。”
然后看了眼雁鱼铜灯里秋娘的魂,改口道,“嗯,校友们。”
已有家猫:你很忙?
已有家猫:那我不扰你了,晚上再聊。
“悠,你笑啥?”旁边来捞鱼做菜的白鹿好奇地看着她。
顾悠抬头,看到她和她身后同样带着疑惑表情的顾茂,笑容愈加灿烂,“没事,遇到了一个老友。”
白鹿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和她唠嗑了几句,才把鱼放进顾茂手里的水桶,两人回屋里去了。
“你悠是不是早恋了?”白鹿问。
“她比你还大几百轮,早恋。”顾茂嗤笑。
[已有家猫]
已有家猫:那先这样啦。
顾悠在他们俩渐渐远去中的话语声中,回了一句。
那边贺琛一看,提着的心终于放下,还比原来更高兴,抱着灯哼着歌回了一句,继续写生了。
[Tiger]
Tiger:我认识它的主人,她叫秋娘,等我们见面你把它带给我?
已有家猫:好。
——第八面·执念·真·完——
——全书完——
阴面:过去·现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