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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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路上,蔡余萧都相当的自来熟。

    他和柳恣本来就是好友,也从他口里听见了许多有关辛弃疾的奇异之处,从一开始对这颇为聪明、而且肯主动接触现代文明的年轻人就颇为感兴趣。

    正因如此,他早就和柳恣商量好,等辛弃疾熟悉办公室和行政系统的操作以后,把他带去农业局历练。

    其实卫生局和其他几个部门都很缺人,但相对而言,这里的东西他更容易理解,也只有自己这个头儿的年龄与他更近。

    如果把辛弃疾安排到暴躁老哥吴恭那里去,搞不好当天就被击到想辞职了。

    “您和柳元首是朋友?”辛弃疾看着挡风玻璃外清晰可见的景物,好奇道:“我们不是往郊外走吗?”

    “不,去办公室。”

    农业局为了上下班方便,选址没有挑在靠中心的政府区,而是在接近城郊的地方买下了一个世家大族的宅院,同时建立了新的出入口和安防体系。

    宅院里的一部分厢房被拆了干净,花了三四个月建了四层砖瓦楼,并且连了水电和网络。

    厉栾由于和蔡余萧私交不错,在帮忙设计房屋的时候添了不少扬州的元素,让古今式的楼与景能够完美的交融在一起。

    许多年轻人抱着资料和仪器在走廊中穿梭,在看见蔡余萧的时候都表现的颇为恭敬。

    “蔡局长。”

    “蔡局好。”

    “蔡局。”

    辛弃疾跟在那矮个子男人的身后,有种进入新世界的感觉。

    参政院内部紧张肃穆,大家由于工作量颇大的原因,基本都没时间谈笑。

    虽然胡飞和孙赐都是很贴心的好同事,但平时跟柳恣一样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偌大的办公室和公寓都归他一个人独享。

    “你以后骑共享单车上下班,呃不会骑的话,我安排人教你一下就行了。”蔡余萧解释道:“出入都直接扫二维码,你的手机和手环上都有,应该会用吧。”

    “会用。”

    “基本的办公软件都学会了吗?”

    “学会了。”

    “很好。”蔡余萧把他领到工位上,低头抄来一张纸写下了一行账户名和密码。

    “蔡局,”旁边的秘书走了过来,把准备好的单子递到了桌子上。

    辛弃疾看了眼那个账号,好奇道:“这个是行政账号么?”

    “是我昨天帮你申请的。”蔡余萧眨眨眼道:“作为我的助手和书记官,你的主要职责就是帮我整合资料,再根据实验结果和需求提供对应的信息。”

    秘书大概意识到蔡局长有意亲手教他,非常识趣的去忙自己的事了。

    “资料的位置,在知网。”

    知网?

    那是什么?

    谈话之间,蔡余萧已经拿过了键盘,开始帮他输入账号。

    进入页面有个巨大的LOGO,中文写的是知网,英文则是HNKI。

    “这个东西的存在,等于国家知识基础设施,”蔡余萧跟他解释着检索和相关的用法,一边明这个东西存在的意义:“虽然时空异变之后,我们就进入了局域网的状态,好在镇子的数据库一直有同步更新备份的设置。”

    从1998年世界银行提出这个概念起,各国都开始建立自己的国家知识基础设施。

    他们用数字图书馆储存了大量的文献和资料,同时也将国家80%以上的知识信息资源进行了数据化。

    从社会科学到信息科技,从医药卫生科技到经济管理,可以全门类的知识都完成了储藏和分类。

    “现在各局都开放了访问和下载权限,但赵那边也进行了相关监控,”蔡余萧调侃道:“你要是搜索什么违禁字词,可能会触发网警监控,会有人来抓你的哟。”

    实际上,有关军工和核心科技等领域的资料,现在被设为了禁止访问的状态,哪怕他有意窥探也没办法进去。

    辛弃疾点了点头,接过了那张秘书递来的印纸。

    左边写的是注意事项和要求,右边写的是对应词条——

    水田灌溉

    植株培养

    水稻增产

    大棚技术

    ……

    “这些词条需要你一个个检索和下载相关内容,具体要求在下面也写好了。”蔡余萧了个哈欠道:“既然办公室软件都会用,那多的应该不用我教吧。”

    “请问,”辛弃疾好奇道:“需要我把这些都编成一本书吗?”

    “编书需要其他的软件,你先把PDF文档按顺序放好,文件名命名规则纸上有写。”蔡余萧的手机响了起来,明显还有人催他办别的事情,他眨眨眼笑道:“欢迎来到农业局。”

    辛弃疾学过字,也明白文件的下载和保存方式。

    他仔仔细细的读完了纸上的所有要求,再次抬头看向了那个知网的标志。

    也就是,这个就是虚拟的国立图书馆?

    所有的科学知识全都在这上面?

    他随意找了一个词条,输入了进去。

    点击搜索之后,大量的对应论文出现在了下面。

    这些——这些都是种植水稻的技术?!

    那青年懵了半天。

    他虽然自己没有实际上种过田,可耕作之律还是清楚的。

    这千百年来,种田不都是播种除草、浇水除虫?

    由于蔡余萧走之前先适应下环境,今天没有工作进度要求,他犹豫了一下,开了搜索引擎,开始在内部数据库里找‘农业史’。

    现在的时间点,是宋朝,并不清楚是公元多少年。

    但从2030年放眼回望,已经被整理出了清晰的农业发展史。

    从刀耕火种,到精耕细作,到化肥和农药的兴起,再到后期的规模化养殖……

    辛弃疾几乎是下意识的用手捂住了嘴,不敢惊呼出声。

    如果从前为什么没有惊异到这种程度,那是因为化学、物理之类的东西,都与他太远了。

    以至于辛弃疾在学光的传播、牛顿定律的时候,都有种投身入道教修习仙术一样的感觉。

    只有在实用技术方面,他才能感觉得到真真切切的差距。

    而这种落差感,让他不仅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甚至能听见心脏狂跳的声音。

    宋国金国且不论战争对百姓的影响,无论南北皆是跟着时令劳作休息。

    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冬天休憩。

    可是,到了一千年以后,人们不仅可以对抗天地寒暖,还能控制雨水多少,甚至直接降雨!

    他略有些颤抖的点开了一个相关的视频,上面的直升机在播种造林,落下的种子犹如暗棕的阵雨。

    这是——这是逆天而行!

    这是科学!

    两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同时响了起来。

    过去二十年的旧认知,教给他的是天命难为,教的是顺时而为。

    可这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学到的是所有的气象变化、所有的自然规律,都是可以被分析和利用的。

    雷是因为有充足的水汽和对流运动,下雪是水的凝华和固态降雨,就连地震也是因为地壳运动,而不是因为星辰之乱,或者世有妖孽!

    科学几乎可以明一切,而当这些东西能够被人理解之后,就全部成为了可以利用的工具。

    宋国和金国,如何能对抗这样的临国!

    临国的这一切,都是千年之后智慧的凝集,把宋国最聪慧的十个学者聚在一起,也未必有一个临国高中生懂的多!

    科技的影响,不止是在军力上,哪怕用一点点放在休养民生之中,都会有极为恐怖的效果。

    未来的宋国,该如何面对这样实力可畏的临国!

    辛弃疾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只觉得血液都要凝固不动了。

    这根本不是他能够往下想,也不是他能够解决的问题。

    哪怕自己现在连夜跑去临安,能够面见圣上将一切和盘托出,也没有一个人会信他的话!

    他缩了农业史的窗口,开了知网的搜索页面。

    《天华省水田节水改造的可行性分析》

    《膜下滴灌水稻水—肥—盐—产量规律及优化灌溉制度研究》

    《试论低压管道水田灌溉的实践要点》

    ……

    蔡余萧的那句话,依旧在他的耳畔回响。

    “柳元首,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你好好修行多加班,工资肯定不会少的啦,放心。”

    柳恣从离开那个房间之后,其实就没有再跟他交谈过公务以外的东西。

    可其实上,他已经把所有知识的财富,都已经放在了自己的眼前。

    辛弃疾深呼吸了一口气,起身去洗了把脸,回来开始下载和整理论文。

    他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

    “接下来见您的是钱局长,讨论特斯拉电圈试验的进度——”

    孙赐推开门的时候愣了下,下意识道:“宋,宋局长?”

    柳恣刚接待完上一批官员,正揉着太阳穴放松一点。

    “您不是被安排到下周二了吗?”

    宋玥露出和蔼的笑容,身后还跟着抱着一摞资料和印稿的秘书,温和道:“我和钱局换时间了。”

    “哦哦好的,”孙赐把他们引入办公室,略有些忐忑的看向柳恣:“那我……”

    “你先去休息吧,我开录音笔,等会给胡飞整理内容就行了。”柳恣知道她跟着自己连着加班三天,确实也不容易,只吩咐她先去隔壁办公室的躺椅上睡一会儿。

    宋玥是个保养颇好的中年女人,听孙子都能酱油了。

    她穿着讲究,制服被熨的没有皱纹,而且话和举止都非常斯文。

    和钱局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待那两人坐下以后,孙赐给三人倒了热茶才走。

    柳恣由于用脑过度的原因,还在揉着太阳穴。

    “宋局长,这次来是谈卫生局的什么事情?”

    在时空异变之后,卫生局的存在就非常的尴尬。

    本身江银镇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没有科研和医学研发的功能,药厂里的科研人员都是从外省自招的——只用在卫生局这里系统备案就行。

    可是在异变之后,医院必须要调整治疗优先级,很多事情都陷入了理通情不通的状态。

    比如高血压和糖尿病的患者,在电力恢复之后都能陆续领到差不多效果的替代药,但某些重病患者的药物都是从外省引进的,医院现在根本不能补货,也没办法给他们换器官或者换骨髓。

    也就是,某些重病患者只能眼巴巴的等死。

    柳恣在当时第一时间派了大量警力守在镇医院的门口,甚至动用了防爆力量。

    在头三天,大家还不肯相信政府广播的时候,骚动还没有爆发。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时空异变的情况从各种方向被证实的时候,骚动和暴/动开始爆发。

    为此军部甚至直接派人过去用高压水枪驱散,差点上了烟雾/弹。

    在发现政府管制如此迅速的人群下,医闹仍旧没有被束缚。

    有两个医生直接遇刺重伤,最后备用电源启动造无菌环境给他们抢救,才勉强救回两条命来。

    ——可那两个医生为此直接脱了白袍,拒绝再为任何人看病了。

    很多事情,不是民智未开,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们能看得见药房没有办法补货,能看得见连领导的母亲都倒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可是他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也根本不能接受家人的离开。

    因为愤怒,因为眼睁睁看着亲人咽气的痛苦,他们需要找一个泄愤的途径,更需要一个泄愤的理由。

    都是医院的错!都是那些狗医生狗护士的错!

    要不是因为他们,我的家人根本不会死!

    去反叛政府是没有意义的,菜刀抡的再狠都不可能躲开高压水枪的冲击,这时候联系报社什么的也毫无意义,整个镇子犹如一个孤岛,根本没有办法再解决这绝境。

    半年内死去和病危的人可能只有几百人到一千余人,可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家庭,甚至是四个家庭。

    越是如此,爆发的情感根本不能被理智控制。

    柳恣早就预料了这个情况,直接下令开启Aji安检系统,在镇医院前后出口都进行管控。

    所有人进出医院的时候,无论任何理由,都不能把违禁品带进去。

    这其实是个非常影响医疗诊断的事情。

    虽然医院能够分得一部分的备用电,之后也恢复了供电,可是安检意味着要搜身搜包,意味着哪怕是担架抬进来,都要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藏着刀!

    整个镇子有五六万人,但实际上除了镇医院以外,就只有两个条件一般的卫生院,而且这三个还紧急合并过了。

    每天近万的人过来就诊探病,都需要通过安检门和安检闸,整个医院运转的效率也在相应降低。

    更可怕的,是儿科。

    年初时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而且越来越多的药失去供应,确诊和治疗变得更加艰难。

    成年人知道要活下去,要和医生沟通治疗方案,沟通如何物理治疗或者进行低麻手术,孩不会话,只会哭闹抗拒问诊,大人又多半没有医疗知识,只能在旁边干着急。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老爷爷老太太在旁边煽风点火,就更加容易造成情绪上的爆发。

    只有两个医生被捅,可是有更多的医生要面临叱责、逼问甚至是唾骂。

    要不是门外增加的警察越来越多,可能还会有不少流血伤亡的情况。

    江银没有大学,更没有能培养医学生的学校,可以现在还活着的这些大夫都是绝无仅有的医科人才,满世界都再找不出多的来。

    那两个因为被捅而拒绝履职的医生,不仅仅是整个医院的损失,更是整个国家的损失。

    柳恣在处理这个事情的时候,非常少有的动了怒。

    他看完了笔录,知道这捅人的三个男子都和医生没有病患关系,他们伤人完全是为了发泄愤怒。

    可是他们影响的,是多少人的就诊和生命!

    在这种异常状况下,连劳改犯都要被押到军部的特殊分队服役,把人关个二十年还管吃管住完全是在给福利。

    别的事情都可以按法处置,可这件事不行。

    这是柳恣第一次动用,或者利用民意。

    他在江银的广场上,让那三个男人跪在所有人面前,直接由院长宣读了他们的罪行。

    受害医生的所有信息都被保护隐藏,但高清印了这三个人的巨幅照片,在广场上挂给所有的人看见。

    所有的后果都在孙赐的钢笔下变得清晰而冷峻,以至于在院长读完之后,整个广场的愤怒直接到了沸点,有人直接把鞋子砸到那三人的脸上,而那犯人的亲属也被人指认出来,一个个面红耳赤,却根本没办法躲开人们的问责和愤怒。

    有几个护士那天也去了现场,竟看见从前医闹的人,如今也化作正义的那一方,骂的比谁都响。

    那三个男人在群众的投票选择下,最终判了死刑。

    因为他们毁灭的是国家的财产,后果是不可逆的。

    而且他们在伤害医生的时候,都是发了狠的捅刀子,伤的地方都是要害,而且不止一刀。

    如果医生得不到有效的保护和补偿,谁还敢当医生?

    没有人肯当这得罪人的角色,谁来保护江银镇?

    这个事情在传遍全镇之后,医院终于回复了安静和秩序。

    于此同时,柳恣签署了宋玥上交的分级治疗方案,开始允许医院拒收重症病人,将更多的医疗资源用于救更多的人,而不是病得更重的人。

    残酷的,这世上绝大部分的绝症,都是靠钱来续命。

    能够被根治的,都少之又少,而且都需要高端的药物和治疗方案。

    可现在钱相对而言,没有意义。

    这只是个工业化的镇,资源有限能力更有限。

    由于那三个医闹犯刚被枪决,没人敢抗议这新的政策,也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问题。

    在那以后,医疗秩序开始变得越来越好,基础药品的生产随着供电和供材的恢复,再次开始恢复运行。

    整个江银镇有两个大药企,一个是赵氏药业,一个是才禄药业。

    由于时空异变的原因,两个药业的高层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缺失,赵氏药业的两个核心负责人,也就是赵青玉的父母当时都在外省出差,按照继承法,他们的股权直接落在了这孩子头上。

    大部分失去拥有者的股份按照政府的新政策,由同层次的人进行拍卖,但所拍金额全部归政府,用于国防和限额能源供应。

    宋玥原本只想早点退休回家跟孙子玩,谁想到突然来这么一茬,也只能想着法子维护镇子里的秩序,让绝大部分人能平安喜乐的活下去。

    但扬州城和江银开始接洽,人口/交流的越来越频繁,防疫措施也越来越难。

    现在没有生态保护的需求,也不可能有扬州人能进入江银城,卫生局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在医药局的建设,以及即将成立的江银大学医学部的组织上。

    宋玥在确认下属能管好本城的事务以后,才终于预约了新的会议。

    江银镇的领导班子,革新过三次。

    宋玥虽然年纪比电力局的吴局长大许多,但吴恭是第一批被分配过来的知识分子,她却是第二代被返聘回来的官员。

    曾经WEHS病毒在华都爆发,她是一线医疗人员,不仅专业能力过硬,指挥和防疫思路也非常清晰。

    “柳恣,你要知道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扬州不仅有鼠患和狂犬病隐患,所有本地人也是没有接种过疫苗的。”

    “也就是,一旦疫情爆发,这十万余人,都可能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