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柳恣接过了资料,低头看的很快。
在医改之后,疫苗分为一类和二类。
一类是免费而且按照国家要求必须接种的,而二类则是自费自愿接种的疫苗。
一类疫苗包括麻风、乙肝、卡介苗等等,接种这类疫苗本身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新生儿的健康,同时也是在遏制传染病的产生和爆发。
他看向宋玥,询问道:“扬州城,或者宋国的卫生防疫情况如何?”
“有初级的隔离意识,也有通风和除垢的概念,但是他们没有疫苗,也没有接触过针头。”宋玥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另外,本地有种治疗方式是针灸,据是人体有不同的穴位,可以通过针灸缓解风湿关节炎等症状。”
柳恣嗯了一声,继续看相关的东西。
宋玥虽然来得迟,但是报告上内容详实,分析清晰。
比如有的传染病根据和当地医生的多方确认,可以确定主要在四川、广西一带频发,但是在扬州这种偏江南的地方非常少见。
还有的病症比如乙肝,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相关概念,发病率和过往情况没有人清楚。
“你一共把这三样要务放在了最前面,”他念道:“卡介苗和牛痘的播种,以及脊髓灰质炎疫苗糖丸的定期分发。”
柳恣之前因为有在卫生局开过会,对前两种都颇为熟悉。
卡介苗防的是结核病,牛痘防的是天花——
但是这个糖丸是什么东西?
“糖丸应该是最方便散发的东西。”宋玥露出复杂的笑容来:“这个东西是用来防疫儿麻痹症的——这种急性传染病在二十一世纪的大部分国家都已经绝迹了,但是对于现在而言,仍然是多发的情况。"
这糖丸虽然里头含有病毒半成品和维持液,但是外面裹着的糖丸是用奶油、奶粉、葡萄糖做成的,不光是这个时代的孩子,恐怕连大人都会想着要。
“这个事情单纯做政府公益来做,我当然可以吩咐骆忒批经费,”柳恣看完了所有的报告,放下纸道:“但是,不能一次性都给出去。”
宋玥皱了下眉头,提示道:“柳元首,我们谁都不知道疫病会在什么时候爆发,而且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都是儿麻痹症的易感人群,接种的时间越晚,因为生病而终身瘫痪的孩子也会越来越多。”
“从一个医生的角度考虑,你的结论没有任何问题。”柳恣温和道:“但人性本身就是,上赶着送到面前的,不能算好东西——想着法子抢来争来的,反而是宝贝。”
宋玥看着这个年轻的后生,突然不出话来。
“我清楚推广疫苗的重要性,而且也知道药厂那边已经能恢复生产疫苗了。”柳恣认真道:“但是这个事,你不能急。”
你把这种种的好处捧到这未开化的众生面前,他们只会更加的警惕和提防。
宋玥是个卫生工作者,她虽然参与政府会议,本身是个官员,但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救死扶伤上面,目的性纯粹而且非常忙碌。
可柳恣不一样,他的出发点就是一个全局的控制者。
如果贸然的进行大规模的疫苗接种,去大批量的赠送糖丸,哪怕派二十个工作人员去宣扬其中的种种好处,也会引起越来越多人的猜忌和疑心。
——天下哪有这样好的馅饼能凭空掉下来?
——吃了这颗糖不会被你控制,反而还消灾免病?
可能药没发成,骚动和各种谣言就会四处散播,整个城市越发难以控制。
宋局长有许多的话想问他。
你为了舆论和环境,控制疫苗在扬州城的接种速度,你拖一天,就可能有不知其数的孩和大人死于肺结核或者儿麻痹。
这种环境下,医疗环境如此恶劣,能看得起病的人这么少,你拖的时间越久,有病难治的人就会越多。
所以这都是必要的牺牲吗?
“你的预期接种量,我希望可以削到四分之一,也就是两千人,限号而且需要登记或者补登身份信息,二次、三次领糖丸完成疫苗接种时也必须要进行身份核查。”
柳恣把几份文书退了回去,语气温和而坚决:“舆论工作我会让孙赐帮忙解决,但有的东西,只能慢慢给。”
其实如果和赵氏皇室交好,可以给他们即将到来的两个新生儿播种免费疫苗。
但这个想法在柳恣的脑子里过了一圈,还是被消了。
太多东西需要解释,而且原本的好意也可以被赵构身边的那些文盲猜忌出种种的阴谋出来。
那两个孩子如果能平安长大,也是福大命大吧。
异变之后,有太多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被散播了出去。
疫苗、电灯、电瓶车、数字……还有钱凡马上要带去临安的闪光/弹和玻璃。
柳恣那天和白鹿在白府里喝茶的时候,就提过这一茬子事情。
“是的。”白鹿慢慢道:“在异变之后的几年里,我们任何不经意间的举动,都可能改变整个大陆几百年的局势。”
他们现在就像茫然的蝴蝶正扇动着蝶翼,殊不知这细的举动会在未来形成怎样的飓风。
农业局。
辛弃疾生得俊朗又年轻,非常的受局里一群年轻的欢迎。
他们虽然好奇这男人怎么梳着发髻,但都表示他穿个麻袋都好看,没事就围过来叽叽喳喳的分零食聊闲话。
最近最热门的话题,大概有两个。
第一是这扬州城里要开放领号,领到号的可以接受医圣的赐福,得到免疫灾病的宝丸和宝针,由于医圣闭关修炼,由他的弟子来代为授药授针。
条件是,药必须按照规定时间,隔月连服三次,否则就会身中寒毒。
而授针微有疼痛,但决不许骂侮辱、调戏骚扰女弟子。
辛弃疾听着他们这一套明显是胡诌的辞,心里的感觉非常微妙。
像什么医仙医圣的名号,自己从前还真的可能非常好奇,以至于真的可能过去排个队见见真人。
可是他现在明显能够反应过来,这都是政府为了安抚本地人的辞。
——因为强行开民智不现实,还不如用他们的原生态语言来解释这事情。
辛弃疾抱着手里的那一罐巧克力曲奇饼,好奇道:“医圣——是谁啊?”
这不科学啊,按照临国的风尚,怎么可能真有个这样的人存在?
坐在桌上的姑娘晃悠着短腿,眼珠子转了下笑眯眯道:“大概是希波克拉底吧?”
旁边的人自然笑作一团。
这个事是在广场上临时宣布的,而且大有几分‘这是天大的好事,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根本不像平时广播什么事都要念三遍。
这次广播一遍的语速极快,而且是用普通话念的。
由于交融的江银人和扬州人越来越多,虽然两种话语从音调、咬字方面有所区别,可渐渐的也有人开始能听懂普通话,看得懂简体字了。
很多人明显察觉到了情况,就去问广场上练舞和唱歌的年轻,自然听了一耳朵医圣有多神乎其神的法。
扬州城如今限制到只留十二万人,而这神药可以永久辟除某病不,还只收一文钱——就两千个名额啊!
那些个学会排队,听得懂什么叫领号的油子,第一时间去了广陵礼堂的门口,大晚上的就开始排。
跟风的人明显越来越多,消息也跟长了脚似的往外传,到了子夜时刻,过来排队等药的人就已经铺满了整条新街。
那些住的略远的大户人家也得了消息,又听只能本人过去领药领针,急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们断然不肯把女儿放去,哪怕不用排队也不会让家里女眷出去抛头露面的。
可是,这临国人的神异之事传的实在是真真切切,还有他们驾驭的那铁皮怪兽也威风神奇,如今赠药的事情如何能有假!
大概是中上等人家还在考虑要不要纡尊降贵的去和庶民们同列时,队伍已经排满三千人了。
宋玥和柳恣都在暗中观察情况,悄悄改了发药的时间,让他们在凌六点就可以开始接种疫苗。
而对应的数量,也从两千增加到了三千,点到为止。
做好事还要半遮半露,也真是没谁了。
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政府组织政府掏钱,可真要不收一文钱,怕是连街上的乞丐都不敢来。
工作人员也已经提前在礼堂里确认各种事项。
身份和样貌必须确认,而且糖丸要看着他本人服下,并且明如果悄悄把糖给别人吃,可能会引起寒毒之症。
外面排队的人在或躺或靠的休息,而里头的人忙了一夜。
运送、清点、分批的工序繁杂,电脑系统和扫描系统也在确认稳定性。
来自两个部门的人在临时窗口前各自忙碌,早就印好的标幅和指引牌也被张贴完毕。
一方是卫生局的人,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避开无妄之灾。
而另一方是来自警察局的人,他们是过来补充收集、二次确认身份信息的。
在第一次攻城的时候,因为手段的简陋和时间的紧迫,政府只来得及确认了大致的人口数量。
第二次人口普查是在供电稳定以后,几乎每个能公开露面的人都得到了对应的二维码标志,可以钉在胸前或者袖侧。
绝大部分有二维码的女性,都是因为要糊口而必须‘抛头露面’的中下层女性。
而有相当数量的女孩子、妇人因为顾及到所谓的名节,一直没有公开露面过,哪怕偶尔出门踏青,也极力的避开巡查的警卫。
这不是靠检查或者广播科普男女平等就有用的法子。
——文化局的几个老油条甚至已经考虑编一处话剧来进行思想教化了。
从疫苗开始,之后越来越多的政策,都会不断地鼓励女性为了安全或者更多的优惠,能够走出来,能够从一个生育工具般的角色里走出来。
为了表示对她们的保护和尊重,礼堂旁边有一列专门给女子休息排队的单独行列——
在现代,女子要求平权,不必为她们开辟专门的车厢和特殊待遇。
可这是在女子已经基本上拥有独立人格的状态下,而且明白自己的权力下,才要求的平权。
可古代不一样,这是会议上男女一致同意的事情。
——她们还不能意识到,自己也是独立的人,而不是被父兄随意支配的工具。
从裹脚到出门,从婚嫁到职业,她们不应该仅仅只是一个母亲。
正因如此,广播中也特意明了,这能够免疫腿脚之病的糖丸,将优先给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以及参与排队的女性。
实际上,这里有太多的事情都在碰撞和冲突。
不光是女子为了避开肢体接触,有专门的排队、休息行列。
有些贪生怕死的旧官和贵族,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挤进了平民的队伍里。
和神医的药,和命相比,有时候面子没有那么的重要。
他们在一开始的时候,态度都极为傲慢和不屑一顾。
攻城之后,有工作人员过来登记信息,或者交涉相关的事情。
有的贵族一眼以为那些穿着制服的都是下人,直接吩咐人把他们赶出去。
柳恣对此很淡定。
你们自己不配合,那有的事我就不跟你们废话了。
政府在强拆宅院改建城区的时候,是根本不管什么贵族平民之分的。
平民大部分都对这新的政权都心存畏惧,想在乱世之中保下性命来。
他们配合,就可以得到对应的房舍和拆迁款,生活条件甚至比以前好几倍。
可有的贵族,当真是携家带口在挖掘机的轰鸣声中逃出来的,狼狈的样子据被几条街的人全看见了。
从去年十一月到第二年的五月,临国上下最优先的任务都是准备应对好战的金国随时出现的侵袭,根本没有多的时间和谁浪费。
因为不配合而损失的利益,没有人会再补给你们。
那些自以为是世家勋爵的人这半年里眼睁睁的看着扬州城变成新的样子,想法子去联系柳恣都碰了无数钉子,最后才懂这新皇帝根本不能巴结,也不会给他们任何特权。
杀人了要偿命,犯事了要劳改。
无论尊贵卑贱,无论男女老少,法律面前一视同仁。
到底,能够这么简单粗暴的推行政策,还是因为军事力量越来越强,而且底层人民的生活越来越好。
贵族本身因为战乱和临国的政策,撤掉搬离的越来越多,刚好腾出土地和人口空间来接收自北方而来的难民。
现在能放下从前的尊卑之别,和其他人一样过来排队领糖丸,老老实实接种疫苗的,都是被过滤了三四道的新市民了。
而第二道新鲜事,则是由厉栾和□□共同组织的舞会。
临国人喜欢唱歌跳舞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四角的广场都随着时间得到了不同风格的装点,除了KTV和舞池以外,还安置了旱冰场和一溜长椅。
扬州本地人对这些事情都好奇而畏惧,但架不过热闹啊。
能在扬州久留的,多半是参政院和其他政府部门的年轻。
平日里工作紧张压力大,这个时候还不放松一下会变智障的。
他们白天能绷着神情和旧贵族讨价还价谈合同,晚上就能醉醺醺的簇拥在一起唱欧罗巴文的黄歌,还有人带了电吉他提琴什么的过去,场面便格外的融洽而欢乐。
那些女子的快意和洒脱自然被转换为各种风闻,穿过大街巷和重重门闱,穿到那些捧着女红和《孝经》的女子手里。
躁动一点吧,再躁动一点。
你们理应从黑暗中走出来。
原本按照厉栾的安排,舞会应该放在这周末,一方面给年轻男女们交友和放松,一方面也是展现给扬州人看什么叫平等的社交。
未婚时和男子私语不是罪过,露出胳膊和腿不是罪过,与不是丈夫的人有身体接触也不是罪过。
所有的束缚和禁锢,都应该在这个不断蜕变的城市里消失。
没想到的是,柳恣在和赵构外交电话的时候,顺嘴了。
皇帝表示我也想来看看。
这事就从这周末,改到了下周末——既然多了外交性质,那肯定要多准备一下,起码安保方面也要加强点不是?
赵构在一开始,不太敢用手机。
那是一种对宝贝才会有的,心翼翼而患得患失的心态。
虽然钱凡表示过我们临国的售后服务是最好的,但他也怕得罪这实力深不可测的新国家,用起来都诚惶诚恐。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电话使用频率的增加,赵构不仅学会了没事闲的电话聊聊天,还学会了煲电话粥。
——这事儿真是太刺激了。
赵构一开始是以听取战事的名义,没完没了的跟襄阳还有泗州那边电话。
后来一次手滑,拨到了柳恣那里。
柳恣当时刚好就在电话旁边找东西,顺势接了。
“您好?”
赵构一听到那个君王的声音,差点把电话按掉,笨拙的假装自己谙熟临国的礼仪,也回道:“您好。”
柳恣看了眼来电显示,笑着坐下来和他聊了几句。
柳恣二十多,赵构五十多。
柳恣恋爱谈得少,跟男朋友不会撒娇卖萌。
但是跟这些老干部(?)聊天,实在是再擅长不过了。
赵构虽然屡次套话失败,但是被三五句夸得心花怒放,甚至想去临国见见那皇帝的样子。
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虽然事实上,临国是来路不明的国家,更是占了他们扬州城的不速之客。
但是在政治面前,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益。
现在的客观情况就是,是临国帮他们吸引了金国的注意,临国帮他们灭掉了金国的几万人马,而且愿意扶持他们宋国及他本人重振雄风。
就冲着那两个孩子,还有这几十年来的不举生涯,老赵都觉得能暂时不跟他们计较这夺城之变。
关于皇上一拍脑门决定去参加临国舞会的事情,文武官员们还是象征性的吵了一架。
由于那场大火被太多人目睹,消息早就从临国传过来了。
——金兵大军围城,他们甚至连一个守兵都没有动用,就直接灭了他们两三万人!
这才是真正的兵不血刃啊!
抛开某些死脑筋的老学究,绝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个事情。
扬州和临安如此之近,以至于钱将军只需要一两个时辰就能驾车抵达。
临国留着宋国,没有灭他们的都城,那就是手下留情。
真要想有什么不轨之心,凭借临国的手腕,真的不算什么难事。
而且短期来看,根据电话中交谈的内容,临国有意援助他们抵御金朝的大军——
如今的宋国强将早已战死或者老朽,且守军被消耗到薄弱的程度,真要起来不是金兵的对手。
他们真的缺一个临国这样的盟友。
剩下的问题,大概就是吵吵过去观礼该送些什么。
无非是争送字画题词,还是送古董文玩。
赵构在龙椅上看下面的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心不在焉的琢磨着之后的事情。
他想要更多。
这次过去,也是为了看看那扬州城在半年里被改革成了什么样子。
“陛下。”一个官员上前作揖道:“臣恳请,随君前往。”
这是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
祖父官至尚书右丞,本人也才藻横溢,在京中饱得盛名。
赵构眯眼一笑,慢慢道:“陆放翁好兴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