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来日方长(九)
他只有在知道真相是什么的情况下, 才能识破关铭的谎言, 平时是不行的,就算是关铭得破绽百出, 他也总是会被骗, 因为这个人得太笃定了,根本不像是骗人。
关铭问:“还不睡?”
“一会儿。”郑余余,话到这个份上,他只能配合着关铭的谎言了, 问道:“武羊什么大事啊,非得要你回去?”
关铭:“案子吧。”
郑余余假装配合, 道:“哦哦, 要保密吧?”
关铭:“哈哈。”
郑余余看他这个“哈哈”,心中五味杂陈。再一想, 关铭应该也挺紧张, 怕他知道了点什么。以郑余余对他的了解,关铭一定不希望郑余余知道他受伤的事情。他宁愿自己断牙往肚子里咽,也不想有人跟他分担痛苦,更何况他俩分手了。
郑余余感觉到了自己的左右为难和无能为力,趴在床上看着聊天记录,俩人谁也没再话。
关铭在床边坐了一会儿, 把手机扔在一边, 脱了衣服去洗澡。洗完回来时看了一眼, 没有新消息。郑余余抱着手机流了两滴泪, 已经睡着了。
关铭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膝盖隐隐作痛,但是后来也睡着了。
醒来时先订了酒店的早餐,送到郑老的屋子,他懒得下楼,能少走便少走几步。郑老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拄着拐杖,似乎在等他。
关铭问:“昨晚几点睡的?”
“早早睡了,”郑老,“你忙到多久?”他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回来太晚,关铭定要来这里一趟的,没来就是又忙到很晚。
关铭:“十点多回的,怕扰你,没来。”他惯于撒这种慌,十一点成十点,很严重成还可以。
郑老:“年纪大了,不扰我,我一晚也只能睡三四个时。”
关铭知道他每天早上四五点钟便起床,道:“还是要多开点安神的药,不睡觉不行。”
郑老:“我已经是老头子了,活不了多久,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多操心操心你自己。”
关铭哑口无言,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今天跟王局和这边的任局一声,明天就回武羊,您可别话里话外刺我了。”
郑老交代道:“实话实就行了,别死要面子。谁活着都不容易,知道其中的辛苦,会体谅你的。”
关铭站起身来,笑道:“知道了。”
郑余余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早上起来泡了一杯咖啡,坐在工位前发呆。刘洁进来看见他的时候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郑余余:“?”
“看着像是蹦迪宿醉之后第二天的我,”刘洁,“我胎第二天也没这样。”
郑余余有些无语她这么快就能开自己的玩笑,:“你嘴里什么话都能出来。”
刘洁:“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郑余余,“我眼睛肿吗?”
刘洁仔细端量了一下:“还可以,不明显。”
郑余余:“把你那个蒸汽眼罩给我用用。”
刘洁递给他眼罩,郑余余去接的时候却没撒手,盯着他问:“如实交代。”
“家里有点事,”郑余余,“别问了姐。”
刘洁只好放过他。
郑余余一直心里忐忑,但是等到八点多关铭也没来,他就以为关铭今天不会来了,可能以后也不会来了,关铭想走,总是能走的,也许下午的时候直接给他发条信息,“我到武羊了”,然后彻底就消失了。
俩人离得这么远,郑余余想躲就能躲两年,连一点关于关铭的消息都听不到,关铭也是一样的,两个城市的人,一辈子都可以没有交集。而且那个今天要来报道的清河分局局长到现在也没来,他又隐隐地觉得不安。
他戴着眼罩熬了一会儿,整个人的气质颓废到爆炸,连卢队今日都没骂他,郑余余不知道自己在焦灼什么,但是他好焦灼啊,坐立难安。
旁边的椅子却被人拉动了,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郑余余把眼罩摘下来,看见关铭坐在他旁边在开电脑。
郑余余冷静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问:“怎么这么晚?在陪郑老?”
关铭却问:“眼睛怎么有点肿?”
“浮肿。”郑余余。他不知道为什么,跟关铭学的一直在撒谎。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的谎去圆,于是他又,“昨晚喝水喝多了。”
关铭:“晚上少喝点水,对肾不好。”
郑老年纪大了,毛病很多,关铭一年带他去两趟医院,去做全身检查,养生的常识懂得不少。
郑余余:“你管好你自己吧。”
关铭以为他开玩笑,没搭理他,开游戏玩了两局。郑余余一直没出外勤,也没有去执勤,在旁边核对范常志和范大成入狱前的电话记录。
关铭又一次结束游戏之后,郑余余用余光瞥了一下,看见关铭在看杯里有没有水,郑余余伸了个懒腰,:“坐得好僵啊。”
关铭就把自己的水杯递过去了:“那下楼活动活动。”
郑余余作势看了眼自己的杯子,接过来了,问:“喝什么?”
关铭:“水。”
郑余余正要出去,丰队进来了,他瞬间警戒起来,问:“丰队,干吗去?”
丰队:“问问关有空吗,跟我去一趟绿贸,找开发商聊聊。”
郑余余:“……”
关铭站起来穿衣服,没什么所谓:“走吧。”
郑余余还拿着水杯有些无措,关铭临走又弹了他脑壳一下,:“傻子一样。”
“技术部在申请调取范大成和范常志已删除的聊天记录,范大成自己提交的这部手机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都很干净,只有公司的人,”郑余余跟关队汇报情况,“但是赵他们在范大成家卫生间的暗格里又搜到了一部手机,技术部正在处理这部手机。”
卢队:“查到了东西再来告诉我。”
刘洁:“卢队,连环杀人案那边怎么办?家属今天又来局里问了。”
“丰队和关队不是在盯着吗?”卢队,“着什么急,着急能破案吗?”
“丰队他们早上是去绿贸了,”刘洁,“那不是范大成那边的案子吗?”
卢队:“那你去查。你告诉我,这案子不这么查去哪查?连环杀人案得有线索才能查啊,没线索查个屁啊,干了这么多年,这个屁事都不懂吗?家属催,我不着急吗?范大成和范常志定罪了,还愁抓不住连环杀人案凶手吗?”
卢鹏的暴躁程度和案件的重要程度和破案时长成正比,时间拖得越长他就越暴躁,此刻终于爆发,劈头盖脸地好一通批评,刘洁铁骨铮铮一个女人,被他骂的眼眶泛红,转身走了。
卢队还在暴躁,盯了一眼郑余余,示意还有什么屁事,郑余余却迎面直上,道:“卢队,任局呢?”
卢队怀疑地看着他:“找任局干什么?”
“有点事,”郑余余,“不是要举报你,放心。”
“你举报我个屁!”卢队火了,“自己去找,老子不知道!一个个不把我当回事。”
郑余余便真的自己去了局长办公室,任局刚挂了电话,问他干什么。
郑余余鼓足勇气,道:“任局,我想跟你一下关铭的情况。”
任局:“腿伤?”
郑余余:“??”
“他早上刚跟我过这个事儿,”任局,“刚跟王局了个电话,也是在聊这个事,怎么着,你是什么情况?”
郑余余呆了一下,道:“我……以为关队要隐瞒腿伤呢,想跟您汇报一下,他腿伤不适合再在专案组了。”
“是,”任局,“关铭今天早上来找我,也是这么个情况。但是清河出了暴力持械的大案,还在找源头,整个县的警力都在戒备中,他们局长来不了了。咱们这边实在缺人,案子正在侦破阶段,我们距离收网已经很近了,可能也不需要几天了,我在想,能不能坚持一下。”
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
郑余余:“任局,这是拿他的前途在开玩笑,他必须马上回武羊接受治疗,不然他以后——”
“你不要激动,”任局,“我意思是,关队就不要出外勤了,就作为我们专案组的顾问。郑,武羊有的医疗条件,九江也有,只可能比武羊更好啊,何必一定要回武羊。”
郑余余没有想到任局不愿意放人。关铭刚来的时候,任局看上去还像是对关铭有意见。这可能也怪关铭自己,看着不着四六的样子,可他有真本事,专案组走到现在,可以关铭起了绝大部分的作用。这案子兹事体大,任局不愿意放人,情理之中,但还是出乎了郑余余意料。
任局:“关队自己没什么意见,就是希望能隐瞒病情,他自己就不再出外勤了,我了解了一下,他主要问题在于半月板磨损,只要不多走动,就没什么大问题,医疗费还是车费,咱们这边都包了。”
郑余余苦笑,:“王局也是这个意思?”
“王局尊重关队的意见。”任局。
结果还是这样,郑余余不明白关铭到底在坚持个什么劲儿。可是隐隐地,他似乎又是明白的。
任局:“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和关队,”郑余余,“以前是好朋友。”
任局了然,道:“应该的,你是从武羊来的。”
郑余余长出一口气,:“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他感觉到了沮丧。
关铭这人是不会服软的,如果郑老来都没能把他带走,那么关铭可能真的要撑到这个案子结束。任局这要要求他,他当然不会拒绝,因为他不爱惜自己,对他而言,回去之后到底是继续做刑警还是辞职,都行。任局给了他一个顺其自然的借口,让他继续糟践自己。郑余余快要窒息了。
“我不知道,”绿贸的开放商尚博是一个中南海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啤酒肚恨不得顶在茶几上,道,“你们不熟悉这个流程。我有地皮,有钱,我就去雇建筑商,建筑商承包了这个活儿之后,分给建筑队和装修队,我只负责掏钱,人是他们去找。”
丰队问:“那你不知道大成装潢?”
“知道啊,”尚博,“做得很大,在九江干这一行的都知道。当年绿贸找的就是范大成,我没意见啊。”
“他做得很好?还是便宜?”丰毅驹问。
尚博:“预算之内,建筑队爱怎么花钱我是不管的,出来的成品满意不就好了?我蛮满意的。”
丰毅驹又问了建筑商的信息,尚博很配合地提供了,又:“我给你们讲吧,你们想搞范大成,是很容易的,生意做大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但是搞他有什么用呢?他儿子马上出来了,大成装潢还是那个大成装潢。”
丰毅驹听出他想点什么,但还是道:“范常志涉嫌杀人,他的案子在查,可能一时半会还出不来。”
“杀人?”尚博瞬间坐直了问,“杀谁?”
“这个我们不能透露。”
尚博坐回去,“哦”了一声,道 :“杀人,那就另了。”
丰队:“范大成涉及伪造证据和行贿的问题,请你配合我们的调查。”
尚博态度和之前稍有改变,道:“可是我真的不清楚。”
“这些事情都是建筑商在谈,之前有过几次合作,他做得不错,所以我一直挺放心的。”
关铭问:“绿贸旁边那几棵树,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尚博一下子就听懂了:“你是那几棵古树?”
“对。”
尚博:“是我刻意买的地皮,旁边有这种东西,有钱人很喜欢的,我花了不少钱竞拍下来的,材料都在,要看吗?”
“拿来看看,”丰队,“麻烦了。”
尚博:“不麻烦不麻烦。”着让秘书去拿了。
关铭拿着笔记本写写画画,不抬头问:“之前,绿贸这边,要建火车站,涉及到占地问题,你知道吗?”
“知道,”尚博,“但是后来不是改地方了,多亏了这几棵树。”
“确实,”关铭,“你很有眼光。”
尚博:“都是命好罢了,人做事,三分靠拼,七分天注定的。”
丰队问:“证明你没有为了不占这块地,去动动关系?绿贸差点砸手里,你就干等着?”
“没办法啊,”尚博,“国家要干什么,我们平头百姓有多大能耐啊,再者,我当时其实也不知道差点就占了绿贸,是听了因为这几棵树,没把火车站建在城西,我才知道的。”
秘书拿来材料,丰队翻了翻,没看出什么门道。
关铭又笑了,合了笔记本,放进手边衣服的兜里,:“行吧,我看咱们就别扰人家了?”
丰队也跟着站了起来,关铭:“等会儿,商总,我借个厕所?”
“当然当然,”尚博站起来,“刘,快带两位警官去厕所。”
关铭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是王局。
“领导,”关铭接起电话,,“又想我了?”
王局直言:“你什么情况?”
关铭:“任局不放人啊,你俩通过话了吧?他让我在这边苟延残喘着,将就着破完案。”
“回来,”王局,“郑老在那边也待不好,你不得赶紧把他送回来?你俩一起坐飞机回来,然后就别再回去了,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关铭乐了,把衣服递给了那个秘书,:“帮我拿一下。”然后自己进了厕所,一边解裤子一边:“这有点不讲究吧?”
王局:“他们不讲究在前。”
“你怎么跟任局的啊,”关铭问,“你俩谈得怎么样了?”
王局:“我尊重你的意见。他都已经拿警察职责来压我了,我还能怎么?再就要写报告批评我了,你腿也不是不回武羊就要断了,我也没别的话。”
关铭:“那就算了吧,领导,我在这坚持坚持,反正回去了我也不卧床,保守治疗吗,在哪保守不是保守?”
王局:“我看你真是找死,你自己要是不在乎自己,谁替你着急都是白扯!”
“我在乎啊,”关铭尿了泡尿,单手系腰带,道,“我为你着想,我要是真走了,还不是得麻烦你,九江这边是真缺人,清河那边又出了事,咱们省现在是太乱了,他也是没办法了,整个九江都是叶局的天下,想找出几个有经验的,又背景单纯的不容易。”
王局:“外调啊!”
“他着急破案,”关铭失笑,“想要能破案的。”
王局犹豫了一下,问道:“那郑老怎么办?”
“您跟他,”关铭耍无赖,“我不通,反正这事儿是你没谈好,把我给放弃了,赖不着我。”
王局:“我可以跟郑老,但是你让他怎么回武羊?自己回?”
“我在这边送到机场,”关铭,“让郑秋在那边接一下,跟来的时候一样。”
王局勉强同意,俩人又了两句,关铭便把电话挂了,走出了厕所,秘书还在外头等着,他接过来外套,:“不好意思麻烦了,不知道里头有挂钩。”
秘书笑道:“没事的。”
丰队在外头等他,站了有一会儿了,关铭走出来,道:“走吧,去建筑商那儿看看?”
“我自己去吧,”丰队,“刚才好几个人找你,你电话不通,到我这里来了,好像队里有事,让你回去。”
关铭有些莫名,但他正好也不想去找什么建筑商,道:“那你自己注意点吧,我走了。”
他坐上了出租车的时候,果然电话又响了,卢队:“关儿啊,我心里难受。”
关铭:“怎么了?”
“范大成的通话记录和聊天记录出来了,屁也没有。”
关铭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能,道:“没查出来吧?”
卢队:“从开年到现在,过三次一个不记名的电话卡,查不着。”
“不可能只有三次,”关铭,“通话多长时间?”
“不超过两分钟。”
关铭:“他最近电话得比较频繁的是哪个电话?”
卢队:“他媳妇。”
关铭:“去找他媳妇,看看电话卡是不是她本人在用。怎么可能只联络这几个人,他这段时间肯定要频繁联系人来办事。”
“你在外头吧?”卢队的真正目的可能就是这个,“你带着赵他们去吧,让赵他们去找你。”
郑余余正守在电话旁偷听,闻言道:“卢队,我通话记录核对完了,要不我去吧?”
“哦,”卢队有些意外,“那你去吧。那关儿你回来吧。”
关铭本身也没算去,随口:“行,分局见。”
他本来还奇怪是谁在找他,现在也不用再猜了,坐在出租车上,关铭难得心情复杂。